第 7 部分(1/1)

你既然有这样的本领,你就一辈子演戏给咱们大家看,多好!说起戏来,我倒觉着马明说得对:你演得的真极了!一直到如今,我还觉着你是一个焦仲卿。我睡觉也看见他,洗脸也看见他,吃饭也看见他。刘兰芝也演得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只有一桩不像的,就是那个婆婆。周铁大婶我很熟,却一点不像她那副嘴脸!”大家又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周炳撵着杜发要打,杜发一窜就窜出马路外面,周炳跟着后面追,追了半条马路,没追上,才算罢手。

晚上,周炳到南关去。在年轻裁缝邵煜的铺子里,他找了邵煜、丘照、马有、关杰、陶华这一伙子人。老裁缝师傅回家去了。他们正在谈得兴高采烈,又谈戏,又谈人。一见周炳进来,更乐得不可开交。清道夫陶华提议打酒,大家都赞成,他从邵煜的碎布箩里找出一个玻璃瓶子,拿起就走。印刷工人关杰跟着走出去,买了一包卤味,一包南r花生。大家围着裁缝师傅的工夫案板,把酒倒进两只茶杯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后来,还是陶华先开口说:“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谈论你们昨天晚上演的戏。我们都觉着,只有你,才配得上她;也只有她,才配得上你。”周炳放下茶杯,露出那痴呆有余的样子望着陶华,见那清道夫这时候不像在开玩笑,自己的脸唰的一下子就红起来,登时手脚都没处安顿。众人看见他的窘态,越觉着他忠厚可爱了。等了好一会儿,又连连喝了两口白酒,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老朋友,你这话从哪里说起?”陶华笑着,没回答,关杰说了:“依我看,是戏做得好,你做得好,她也做得好,这叫做双绝。要是你做得好,她做得不好,看的人就会说:休了她就休了她,不值得为她痴痴缠缠!要是反过来,她做得好,你做得不好,看的人就会说:这是个薄情郎,你犯得着为他上吊!两家都做得绝了,这戏就成了真事,没有别的法儿收科了!”陶华说:“你们看,就是咱们印刷工人有字墨。他不单会看戏,而且会批戏。叫我学着说这么一通我也学不上来。”马有也说道:“双绝!双绝!你那么漂亮,她也那么漂亮。”邵煜也说道:“你那么真情,她也那么真情。”丘照也加上说:“难得你那么坚心,她也那么坚心。我听看戏的人说:全省城再也找不出这么一对儿了!”周炳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耳朵根都红了,只好拿些不相干的话搪塞道:“做戏的事儿,原是当不得真的。”陶华说:“自然,自然。做戏的事儿当不得真。戏尽管那样结局,你们两个永远不会分开。我看,你们索性在一起过活吧,像俗话所说的,把天窗拉上吧!”大家拍起巴掌来。手车修理匠丘照抢先说:“要是到了那个好日子,坐汽车我管租车,坐花轿我管定轿,仪仗、吹打,都归我包。我跟他们都熟,很要好。”裁缝师傅邵煜接着说:“那么,凤冠、霞帔、长衫、马褂,喜幛、彩屏,桌围、椅垫,全归我管。”蒸粉师傅马有笑起来道:“既然如此,所有的松糕、大发,糖人、糖马,舂果、煎堆,红包、红蛋,理所当然是归我的了。”印刷工人关杰搔着头说:“吃的,穿的,坐的,都有了。该管的,你们都管了。我该做些什么呢?这样吧:我给你们印礼帖,发喜信,登广告,办证书吧!”清道夫陶华喝了一大口酒,说:“想起那年七月七,——一晃眼五年了,你打那林什么的开泰却打得好!来,让我再喝一口。那时候咱们大家年纪都还小,我就想过:只有你才配得上她。那林什么的开泰还差得远呢!到了那么一天,我没有别的,只有把从南关起,到西门为止的整条马路,都给你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是了!”大家都叫好,又哄堂大笑起来。周炳恳求道:“兄弟们,别乱说。这里说说不打紧,传到她耳朵里,她就要气坏了。她是受不了一点粗鲁的……”陶华拍着胸膛说:“自然,有谁对她粗鲁,我就跟他拚了!”

在这些赞美的舆论当中,周炳的妈妈周杨氏却另有一番见解。有一天,她对周炳说:“阿炳,你们年轻人,没事做做戏,那倒不要紧。可你们怎么不挑些吉利团圆的出头来演,却演这些苦情戏干么呢?人们看戏不图个快活?大新正月不图个好意头?何苦弄得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再说,那个做婆婆的,我看就不近情理。世界上哪有这样一个疯婆子?放着一朵花似的一个小媳妇,连心疼都来不及呢,还说去糟蹋她!”周炳对她笑着点头,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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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日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是旧历正月十五,又是一个昏暗的y天。年纪约莫五六十岁的陈万利起来很早,也不等老妈子打洗脸水,就从二楼南边他所住的前房走到陈太太所住的后房去从低垂着的珠罗蚊帐里面叫醒了她。陈杨氏也有五十多岁年纪,一面撩开帐子,一面打呵欠,说:“你又狂什么?大清早的!”陈万利坐在她床边说:“我昨天晚上睡不好,老在翻来覆去想着两桩大事。”陈杨氏说:“是呀,我昨天晚上也没有睡好。前面何家新买来的那个丫头,整整哭了一夜,讨厌死了。”陈万利摆着手说:“我也听见的,真哭得凶。先别管人家家里的闲事,我把那要紧事先对你说吧:我决定要加入国民党了。”陈杨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连衣服都不穿,说道:“你又不是平白地疯了,发什么老瘟呢?孩子们年轻,玩一玩儿也没要紧,你多大年纪了,还出那个丑?”陈万利摇头道:“你三步不出闺门,什么都不懂得。如今国民党看着要当权了,不加入要吃亏的。”陈杨氏不相信道:“没得乱嚼牙巴骨子!你做你的出入口买卖,谁给亏你吃?”陈万利说:“你还没睡醒!官场里没有一点手脚,什么都闹不成功的。人家国民党现在还要做买卖的人,可是北洋派的官僚,像前边何家五爷那样有本事的人,人家还不爱要呢!”陈杨氏说:“你做事别光迷住一边想。人家将来迟早是要共产的。你舍得拿出来跟别人一起共么?不说别的,就是叫你拿出三百块钱和后面周家共一共,你恐怕也要收他的房契。”陈万利点头赞许道:“你所见这点极是。不然我为什么会整晚去想它呢?可是你要知道,国民党如果真正要共产,那咱们加入也好,不加入也好,反正是会共的,咱们也挡不定。不过加入了,好处还是大些:说不定能推迟它一年半载也好。不然的话,就是要共,也能事先透个消息。”陈杨氏穿衣服下了床,不再说话了。她觉着世界又要不好起来,有什么灾祸就要来到,可是她自己又没法抵抗,只好忍耐着,见一步,走一步。一会儿,她丈夫又说了:“你刚才提到周家,我还有句话要说。”陈万利说到这里,用手指一指对门做陈文雄书房的北边后房,低声说下去道:“咱们老大不在书房么?不要他听也好。你在你们杨家三姐妹之中是大姐,是能干麻利的人,是拿得定主意的人,你怎么不晓得咱们三家巷闹出了些什么名堂?什么姑换嫂呀,什么亲上加亲呀,你到底知道不知道?真是枉费了人家还把你叫做‘钉子’!我看这钉子是生了锈了,不中用了!”说到这些事情,陈杨氏并不退让,她抗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别当我是废物!我看见的比你听见的还要多呢!可是我有什么法子?这个世界,人家兴自由。用你管?”她在找什么东西,随房子转。陈万利的眼睛,也跟着她转,像海岛上的灯塔一般,一面转一面说:“怎么不能管?我就要管一管试试看!你去对你二妹说,咱们老大娶她家阿泉还将就说得过去,可是她家阿榕要娶咱们阿娣,那可万万使不得。说老实话,咱们阿娣也是娇生惯养的,周家房没个房,床没张床,连个使妈都不请,叫她怎么过日子?就是自由也没这个由法!”陈杨氏没办法了,只得说:“好吧,我只管去说说看,可你大清早,鬼咤狼嚎嚷什么呢?叫人听了好听!”

吃过早点之后,陈杨氏就走到她嫡亲二妹周杨氏家里来。两姐妹住在紧隔壁,本来可以像一家人一样经常来往的,可是两家都上了年纪了,家事又多,平常都没得闲在一处坐坐。周铁有些怪脾气,不让他老婆过陈家去。周杨氏也觉得自己穿没件穿的,戴没样戴的,一去碰到陈家亲戚朋友在打牌吃茶,映得自己孤饥寒伧,怪没意思,也就懒得去了。陈杨氏进了周家大门,经过周金、周炳同住的神楼底,经过周榕居住的头房,周泉居住的二房,一直走到周铁夫妇居住的后房。周家静悄悄的,好像没人在家。她拉开后房的趟门,原来周铁也不在家,只有周杨氏正在梳头。陈杨氏说:“哎哟,二妹,什么时候了,大元宵节的,才梳头!”周杨氏比陈杨氏年轻得多,才四十五六光景,一见是她来,就连忙站起身来让座,说:“快坐,快坐。我这就给你烧水去。大姐,你过了年还没来过呢!”陈杨氏说不喝茶,叫她坐下,对她说道:“二妹,你知道不知道,何家昨天又买了一个丫头,说是他大太太外家的人,叫做什么名儿的。唉呀,真作孽!昨天晚上直哭了一整夜。还叫不叫别人睡觉呢?你看讨嫌不讨嫌!”周杨氏点点头说:“是呀,大姐。我也影影绰绰听见一声半声。那女孩子要是她外家的人,就一定是从乡下来的。孩子一离开了爹妈,多可怜哪!五爷一家,又不是好相与的!”坐了一会儿,大姐用手指着那隔了个小天井的二房问道:“阿泉在家么?”二妹说:“在什么家?是不是还不天亮就同你们文雄出去了?”大姐说:“说开就说吧,你可听见人家在讲咱们,说是亲上加亲呢!”二妹说:“听见的。怎么没听见?还有好听的呢,说是姑换嫂呢。”大姐说:“那么,你打什么主意?”二妹笑起来道:“你问得好新样儿!我打什么主意?这世界不是兴自由了么?还跟咱们往时一样么?轮得到咱们主张么?”大姐说:“哼,看不出你倒开通!依我看,话可不能这么说。自由也得有个谱儿!同街同巷的,又是嫡亲姨表,别人能不说闲话?”二妹低头想了一想,还是不大明白,就走到后院子厨房里,把开水壶拿出来,替大姐沏了一扣盅六安骨茶,一边问道:“依你说,看怎么办才好?大姐夫开了口没有?”大姐喝了一口茶,说:“这里没有外人,咱们又是亲姐妹,敞开说了吧。像这样的事情,准要叫人笑话。依我看,我们老大跟阿泉的傻心眼儿,就依了他们算了。我们阿娣跟你们阿榕再这样搞,那可不中。姑换嫂虽是历来都有的事儿,可是一对是表兄妹,两对还是表兄妹,人们不笑话怎的!”二妹哦的叫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你们只进不出。你跟你们文娣说说看,我跟阿榕可说不来。他们要是悦意,怎么着都好。”大姐说:“你这个人怎么没点儿主宰!老实跟你说,阿泉的脾气好,人又和睦,跟我相处得来。可是我们阿娣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的,她爹把她纵惯了,只怕你骑不住,我是替你想。”二妹不同意道:“哪有这个道理!文娣哪桩都比阿泉强。我跟她也合得来。”大姐叹了一口气,说:“二妹你可真难缠。你也不想一想,阿泉过我们家,是打楼下挪到楼上,这自然容易;可是阿娣到你家来,那是打楼上挪到楼下,这就成了打边炉跟打p股,味道全两样了!”周杨氏真是又拙又直,她还坚持道:“大姐,话也不能全朝那么说,有嫌穷的,也有不嫌穷的。文娣不是那样的角色。”陈杨氏没办法儿了。她站起身来,拍着自己的衣服说:“人家说我是‘钉子’,我倒还不像;说你是‘傻子’,那是一点也错不了!”周杨氏以为她要回去了,只对她和气地咧着嘴笑,可是一会儿,她又重新坐下了。

前面,周泉和周榕都出去了,周金没“出粮”,也不回家,只剩下周炳坐在神楼底他自己那房间里,拿图画纸和铅笔在画着什么。陈文婷忽然走过来,拉开他的趟门,又不走进去,只探进一个脑袋,望着他说:“炳表哥,快出来看。何家又买来了一个小丫头。小得那个样子!比阿礼大不了一点点,好像还要吃奶哩。”周炳嘴里说:“何家已经用了三个使妈,还不够!”一面放下纸笔,跟着陈文婷走了出去。有几个小孩子在巷子里烧爆仗。一个是何守义,一个是何守礼,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他好像有点认得,又好像认不得。他向那小女孩子招手道:“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子听见有人叫她,先就吓了一跳。到她看清楚那是一个大手大脚的高大男人,她就认出来他是从前在震南村给何家放牛的炳哥哥。她哭了,又连忙退后几步,用身体紧挨着陈家的矮围墙。何守义替她回答道:“她叫胡杏,是我妈的侄女儿。昨天才打震南村来,要在我们家住几天。”周炳听说是胡杏,也呆住了,一时说不上话来。那女孩子听见她表哥说出她的名字和乡下的村子,登时惊慌万状,好像有什么祸事临头。那小小的圆眼睛闪露出黄金的光泽,那尖瘦的下巴像小牛牯似地磨动着。她的脸上没r,罩着一层饥饿的青黄色的薄皮,身体又瘦又直,像根竹子。身上穿着男孩子的旧衣服,非常宽大,不合身。她的背后拖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小辫子。天气还很冷,可是她没穿鞋子,一双赤脚冻得红通通的。何守礼跑到周炳身边,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拳,扭回头鼓励胡杏道:“来,杏表姐。怕他什么?他是很好相与的,你瞧,我还敢打他呢!”陈文婷对周炳宠爱地望了一眼,然后谄媚地对胡杏说:“过来吧,不要怕他。他外边粗鲁,里边可不粗鲁。他特别同情你们这样的穷人,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正是金刚的外貌,观音的心肠。炳表哥,不是么?”周炳感慨万端地红着眼睛,走到胡杏面前,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说:“杏子,原来是你!

你长大了,又瘦成这个样子,我简直认不得了!别哭,别哭!——你姐姐好么!阿树、阿松都好么?你爸爸、妈妈怎样了?“说完又回过身来对陈文婷说:”阿婷,我跟她是老相识了,你少瞎扯!你——“话还没说完,只见区桃跟随着她母亲区杨氏,从官塘街外面走进三家巷里面来。周炳和她们打过招呼,又对胡杏说:”杏子,不要怕。三家巷是个好地方,——过几天,你就会知道。“随后就甩开了文婷、守义、守礼,跟着区家母女回家去了。陈文婷没奈何,只得向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刘兰芝!好不害臊的狐狸精!“

区杨氏和区桃一直走进后房里,和大姨妈、二姨妈拜过年,三位老姐妹就坐下谈天。周炳对区桃邀请道:“走,到我前面神楼底去,我给你画一个像。”于是他俩就走了出来。神楼底很小,丁方不到一丈,摆了两张板床,一张书桌,一个藤书架,两张凳子,地方就显是很窄。周炳叫区桃坐在一张迎光的床上,自己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就用铅笔在图画纸上替她画起像来。周炳说:“稍为向左一点。”她就把脸朝左边转过去。周炳说:“太多了,稍为正过来一点。”她就正过来一点。周炳说:“手放自然一点。别太用劲。”她的两手就放得非常柔软。周炳说:“小桃子,给你老师轻轻笑一个。”她就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难得的笑窝。周炳说:“这样正好,不要动了。”她就一点也不动弹,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刻一样。她的敏捷的动作和控制筋r的本领,叫周炳暗暗吃惊。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看出来区桃到底有多美。在那张杏仁样的脸上,永远放s着那种惊人的魅力。五官是经过巧手雕刻出来的,非常精致。长长的凤眼含着饱满的青春,温柔和勇敢,配上窄窄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显出自然的美丽,没有一点矫饰的痕迹。她的身材和四肢,是那样的合度,并且富于弹性和姿态,使她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妙。区桃看见周炳那眼睁睁的怪模样,就忍不住笑倒在床上说:“你怎么这样看我?敢不是发了神经?”周炳连忙分辩道:“我怎么发神经?画像就是要这样看法,才画得出来!”其实这句话他并不完全老实,他看区桃和画区桃完全是两回事。如果单要画,他满可以闭上眼睛把她一点不差地给画出来的。

正当区桃倒在周炳床上笑做一团的时候,他们的舅舅,那当中医的杨志朴也在这一天来姐姐家拜年。区桃斜眼瞥见一个身材矮小、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站在神楼底的趟门的门框当中,吓的一翻身跳了起来。周炳垂着手、躬着身叫了一声舅舅,她也跟着叫了一声舅舅。杨志朴鼻子里唔了一声,深不可测地笑了一笑,就走到后面去了。他一进周杨氏的房门,就跟他的老姐妹们开起玩笑来道:“哎哟,好齐全。这正是傻子碰了钉子,钉子吃了辣子!恭喜,恭喜。”区杨氏骂他道:“哥哥你老没正经,谁是辣子?”杨志朴挤眉弄眼地用嘴巴描了一描小院子对过周泉的房间,周杨氏说:“没人。早出去了。”他才说道:“我刚刚经过神楼底,他俩那么情投意合,叫我一眼就看穿了。不怕我当舅舅的说,就是二姐跟三妹你两家该做了亲,把阿苏配给阿榕,把阿桃配给阿炳才好,再也没有这样合适的了!”陈杨氏说:“可不?我也是这么说!”区杨氏抢着说道:“怎么?我可不答应!区家的姑娘没处塞了?都断了给周家?”她的话虽然说得厉害,脸上可是带着笑容。周杨氏像佛爷似地慢慢说道:“舅舅跟三妹一见面就斗口角,都是为老不尊。我跟你们癫什么?我一点主意也不拿,孩子们心爱怎样就怎样。”杨志朴点头称赞道:“噢呵,看二姐。贤德,贤德!”区杨氏说:“别高兴,她说你为老不尊呢!”

在神楼底里面,区桃坚持要到神厅外面去画,免得再有人来撞见,不好意思。周炳坚持不肯。区桃快走到神楼底门口,周炳连忙赶上前,双手抱住她,把她连抱带拉地拉到床前,让她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口里连声说道:“不怕人看,不怕人看。我有办法,我有办法。”没完,就缓缓地把趟门拉上,把窗帘子也拉上,坐在凳子上,继续给她画下去。区桃经过这一场扰乱,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坐在床上不动,可是嘴里却说:“不画了,不画了。坐的把人都累死了!”周炳专心一意地画着,没有睬她。不大一会儿,画好了。周炳觉着画得很像,又很漂亮,就得意洋洋地拿着画像坐在她身边,两个人一齐看。周炳说:“你看像不像?”区桃说:“像什么呢?连一点也不像!我哪有这么漂亮?”周炳单纯地笑着说:“她已经不错,你比她还要好得多!”说完,对着那画像深深地吻了又吻。区桃的脸又红了,笑窝一隐一现地跳动着,心忙意乱地对着周炳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周炳爽朗地说:“我要跟她在一起过活一辈子。除了她,我没有知心的人。我们会快活一百年,天天都像今天一样!革命也快要成功了。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之后,咱们这一代,不是最幸福的一代么?我觉着我完全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天对着她十二个时辰,我们的日子会美满得不能再美满!”区桃的杏仁脸儿跟真的桃花一样红了。她有那双激动的,充满了幻想的眼睛望着她的表弟说:“是么?真是这样么?你说的都是真话么?咱们这一代是最幸福的一代么?”周炳十分自信地说:“那当然。难道你不这么想?难道你还能有另外的想法?”区桃把身体靠在周炳胸膛上,摇着头说:“不。我是跟你一样想的。可是,我想得没有你那么容易。”周炳说:“为什么?你看见了什么障碍么?”区桃斜斜地抬起头,向后仰望着他道:“也没什么。也不知是障碍不是障碍。我觉得人们不大齐心。像我爸爸——你三姨爹,像文娣表姐,像文婷表妹……”周炳坦率地笑着说:“那不要紧。十个手指还有长短呢!只要文雄哥,守仁哥,民魁哥,子豪哥这些人,大家齐心就行了。只要你和我,咱俩齐心就行了!”区桃又害臊起来了。她低着头,用蚊子一般微弱的声音重复着他的语气道:“你和我?你是真心的?你问过你妈妈——我二姨妈没有?”

风暴

白云山上的浮云时聚时散,晃晃眼又过了几个月,到了阳历六月下旬了。六月二十三那天的下午,一会出太阳,一会y天,下着阵雨,十分闷热。陈万利吃过中饭,略为歇了一歇,也没睡着,就爬起来去找何应元。他走进何家的大客厅,没有见何五爷,却看见何守仁、李民魁和他的大女婿张子豪,在那里坐着。客厅十分宽敞。南北两边是全套酸枝公座椅,当中摆着云石桌子,云石凳子。东面靠墙正中是一个玻璃柜子,里面陈设着碧玉、玛瑙、珊瑚、怪石种种玩器;柜子两旁是书架,架上放着笔记、小说、诗文集子之类的古书。西面靠窗子,摆着一张大酸枝炕床,床上摆着炕几,三面镶着大理石。炕床后面,是红木雕刻葵花明窗,上面嵌着红、黄、蓝、绿各色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客厅后面所种的竹子,碧绿可爱。陈万利是熟人,就随意躺在书架旁边一张酸枝睡椅上,和他们几个后生人拉话。他说:“人家今天又有示威大游行,你们年轻人不去出出风头,却躲在这里做什么?”张子豪、何守仁笑笑地没做声,李民魁打趣着说:“那么,你老人家为什么又不去凑个热闹?”陈万利装出愤激的样子说:“我是想去,可是你们要打倒我。你们不是整天嚷着要打倒买办阶级么?”李民魁顺着他的语气接上说:“正因为这样,我们就不去游行了。我们犯不着去给共产党捧场!”陈万利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按那么说,这回香港罢工回来的工人,都是共产党么?”何守仁见大家不做声,就说:“话虽不能那么讲,可是共产党煽动了这次罢工,那是无可否认的。”陈万利鼻子里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后来他转向他的大女婿说:“子豪,我还没仔细问你,到底你们东征得好好地,为什么又班师回朝呢?”张子豪说:“爹,你不是亲眼看见的么?咱们要打刘、杨呀。”陈万利说:“滇、桂军开烟开赌,果然是军阀,该打倒。陈炯明呢,你们打倒了没有?”张子豪笑嘻嘻地说:“打倒了。”后来又赶快加上说:“差不多!”陈万利豪迈地大笑道:“我说了,你们这叫做枉费心机。一个小军阀都打不倒,还要打倒什么帝国主义!见过什么是帝国主义没有?我看赶快班师好。人家外国飞机、大炮、坦克、军舰是和你来玩儿的!”谈到这里,几个年轻人没和他多说,就退出客厅,走到对面何守仁住的书房里去了。

这里陈万利独自躺了一会儿,何应元才穿着透凉罗短打,珠花草底凉拖鞋,手里拿着一把鹅毛扇,缓步走出来。陈万利一见他,就从睡椅上坐了起来,说:“五爷,才不见几天,怎么你越过越瘦了?”何应元唔了一声,说:“像你就好,随便世界上出什么事,心里不烦。才不见几天,你就越过越胖了!”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才说到正经事。陈万利说:“五爷,省府里的谘议问题,如今闹得怎样了?”何应元回答道:“多谢你,有心。这不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可总没闹出个名堂?如今总算暂时不撤销了。不是我小弟看中这份官职,贪恋这份钱财,可总不能让那些赤化分子独揽大权,为所欲为,别人在省府里连个说话的席位都没有!就是我小弟依了,展堂代帅肯依?”陈万利拍手赞成道:“对呀,对呀!我们做买卖的人参不透你们政治佬的鬼把戏,可是说老实话,这半年我是过得胆战心惊,没得过一天好觉睡!一件跟着一件的怪事情,不由得你不糊涂!你数数看:今年二月闹东征,三、四月闹追悼孙大炮;五月更好看了,劳动大会和农民代表大会一齐开,十万人上街,大喊大骂,还不骂的你、我?五卅惨案之后,跟着就打刘、杨,香港罢工!还算是哪刀菜?你不见我挑担家什么周金、周榕、周炳那些孩子,眼睛发愣了,又发红了。这不比疯子还疯?谁许他们这么闹的?咱们的公安局哪里拉屎去了!”何应元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说:“买卖人到底是买卖人。闹有闹的好处,也不是全要不得。只是太过分了,那可不成!你看吧,他们总有一天要狠狠地摔下来的!他们之中,也是各色米养各样人,其中有一个蒋介石,就有点考究。现在,他好像还是左派呢!只有一桩,他跟展公有点一山不藏二虎的味道,这是他太狂妄。如果展公伏得住他,这人也有用处。”陈万利对这些他叫做“捉迷藏”的隐隐约约的事情,不大爱听,他就问起一些别的事儿道:“五爷,他们那些狗杂种今天又要游神了,听说还要游到沙面去呢,你也有点风声么?”何应元y险地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不是‘八字脚’搞的名堂!人家沙面当局都准备好了。一碰头,准是‘摆路祭’!在上海有那么些冤魂,自然要到广州来找替身。这正是劫数难逃呵!”陈万利搔着花白脑袋想了一想,若有所悟地说:“按这么弄,英国还是要强硬下去了。”何应元转为得意洋洋的神气,并且把鹅毛扇使力一摔道:“自然啦!难道人家强硬不得?难道人家怕你?总之,我们只管看热闹,够好看的!”陈万利把声音压低了,问:“你这消息来源可靠么?”五爷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可靠不可靠,谁知道?反正你晓得,我走的是外交路线!”

陈万利一言不发,走回家里,找着陈文雄,对他说道:“阿雄,你今天下午不要回沙面去上班了。连请假也不用去,顶多打个电话回去就行。”陈文雄刚穿好大翻领衬衫,把西装外衣搭在手上,听见他父亲这么一说,就放下外衣,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有什么风声么?”陈万利严肃地低声说:“人家准备干了!经过上海南京路的教训,你们还不收敛一点?光送命也不是办法!”陈文雄一听,脸上一红,心突突地跳。后来他勉强镇定下来,说:“既然如此,不上班就是了。”说完,他走回房间里,躺在床上,好久没有动弹。后来他跑上三楼,想将这个消息对文娣、文婕、文婷她们说一说,但是她们没一个在家。他又匆匆忙忙跑到周家,想和他的表弟、表妹们说一说,但是周榕、周炳都不在。只有周泉在家,听了这么坏的消息,也只是干着急,没办法。陈文雄说:“泉,不要着急。论道理,咱们中国人是对的。就怕的是那些帝国主义不讲道理。你知道,咱们两家的年轻人今天都去游行么?”周泉善良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家那莽撞鬼阿炳,他是准去无疑的。”陈文雄用一只手捂着心坎说:“愿上帝保佑!”

这时候,十万人以上的、雄壮无比的游行队伍已经从东校场出发了。这游行队伍的先头部分,是香港罢工回来的工人和本市的工人,已经穿过了整条永汉路,走到珠江旁边的长堤,向着西濠口和沙基大街前进。其他的部分,农民、学生、爱国的市民等等,紧紧地跟随着。区桃、周炳、陈文婕、陈文婷都参加了这个队伍。除了区桃和周炳两人在出发之前打了一个照面,彼此点点头,笑一笑之外,此外谁也没看见谁。队伍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怒气冲天地向前流着。它没有别的声音,也没有别的指望,只有仇恨和愤怒的吼叫,像打雷似的在广州的上空盘旋着,轰鸣着,震荡得白云山摇摇晃晃,震荡得伦敦、华盛顿、东京、巴黎同样地摇摇晃晃。区桃在工人队伍里面走着,呼喊着。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听见另外一种粗壮宏伟的声音在她的头上回旋着,像狂风一样,像暴雨一样。她听到这种声音之后,登时觉着手脚都添了力量,觉着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十万人”。这是一个多么强有力的人哪!她一想到这一点,就勇气百倍。她希望赶快走到沙基大街。她深深相信这十万人的威力压在沙面的头上,一定能使帝国主义者向中国人民屈服。像这样的想法,周炳也是有的。他在学生的队伍里面,走得稍后一些,和区桃相隔约莫一里地的样子。他也在人群当中一面走,一面呼喊。他也听见一种粗壮宏伟的声音在自己头上回旋着,像狂风一样,像暴雨一样。他也觉着自己的手脚都添了力量,觉着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十万人”。他甚至在那十万人的巨吼之中,清清楚楚地听着了区桃的活泼热情、清亮激越的嗓子。他总觉着这十万人的呼喊口号是区桃在领着头的。他拼命提高嗓子,放宽喉咙,可是声音总不洪亮,好像字音才一离口,就叫别人的声音吞下去了,一点也听不清。他为这桩事儿十分苦恼。不久,走到海珠公园,离沙面越来越近了。周炳发现一种新的力量,一种更加坚决和勇敢的力量,从队伍的前头往后传过来。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他的拳头也握得更紧。什么声音他也听不见了,只觉着一股风暴在他耳朵边呼呼咆哮。他在许多年之后还有这种感觉,仿佛他们的队伍不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四路纵队,而是彼此手臂扣着手臂,他扣着区桃的手臂,他们又扣着别人的手臂,排成一字横列式,向敌人压过去……向敌人无情地压过去……

一点不错,一阵愤怒的风暴向着沙面无情地压过去。那些大大小小的殖民主义者害怕了。就中有一个站在沙面“东桥”铁闸和沙包后面的外国下级军官,害怕得更加厉害。他本来已经接受了“在情况需要下可以向中国猪开火”的命令,这时不住地掏出手帕来擦汗。他亲眼看着英雄豪迈的工人们经过东桥,向“西桥”走去。他感觉到那阵风暴的威力,他觉着自己站立不牢,好像快要晕倒似的。他觉着沙面马上就要被包围了,沙面的房屋都倾斜了,马上就要倒塌了。他想起他的儿子正从本国坐船来远东,要接任一家洋行的副经理。他想起广州的黄包车夫,他昨天还用皮鞋尖教训过他们。他想起他从来就有权利摸任何一个他认为应该摸的女人的乃子。他想起他的卧室里堆着的那些鸦片烟、金子和其他的走私货。……这一切,眼看着就要完了。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脸上给吓得全白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赶进穷巷的癞皮狗,谁也不会可怜他。他就要被打死。他的尸体将被抛进大海里,让浪涛把它漂回家乡。他想到这地方,就想哭,想叫。后来他就叫出来了:

“为了祖国的光荣,为了光荣的祖国,孩子们,冲呀!”

那些外国的兵士都听懂了他这句外国话,都用奇怪的眼睛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忽然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再说,也不明白应该怎么执行他的命令。他们的面前是一重紧紧关闭的铁闸,铁闸之内和桥拦的两旁还堆塞着沙包,叫人怎么往前冲呢?那外国军官看见大家不动弹,就拔出手枪朝群众开了一枪,其余的人才跟着放枪。……这样,一场卑鄙无耻的血腥谋杀公案就开始了。

首先受到损害的是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的广州工人队伍。区桃走在广州工人队伍的中段,越接近沙面,她心里越是生气。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东桥上面那些端着枪向自己瞄准的外国兵,就使尽全身力量喊道:“打倒帝国主义!”她觉得这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她现在心里要说的一句话,她目前要做的一件事。突然之间,四、五丈远之外爆发了一种巨大的声响。随着一阵密集的爆炸声。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看见她身边的工友倒在地上了。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大声叫嚷着:“冲上去!抢他们的枪!打死他们!工人万岁!中国万岁!”一边嚷,一边就冲上前。枪声更密了。火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这时才想起周炳没在她身边。要是周炳在,他是会跳上去,把敌人的枪夺下来的。现在,她得自己去做这件事。但是一眨眼之间,她觉得周围非常混乱,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把她的胸部碰了一下,她觉着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想叫嚷,声音也没有了。她觉着很奇怪,她自己到哪里去了呢?只有夏天的太阳,她还依稀认得:那太阳老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开头,队伍乱了一下,有些人继续往前冲,有些人向两旁分散,有些人向后面倒退。整个十万人的队伍也顿挫了一下。几秒钟之后,人们理解了这枪声的意义,就s动起来,起来,狂怒起来,离开了队伍往前走,往前挤,往前窜。有些人自动地叫出了新的口号:“铲平沙面!”“把帝国主义者消灭光!”“广州工人万岁!”周炳像丧失了知觉似地跟着大家往前冲。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一心要找广州工人的队伍。走到西濠口,见前进的道路已经被警察封锁住,大队伍正在那里转弯,折入太平路向北走。一部分队伍已经解散,一部分队伍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站立着,此起彼伏地在高呼口号。爆炸了的情绪正在不断燃烧。找来找去,总找不见广州工人的队伍,他回到警察封锁线的前面,掏出救护队的臂章套在袖子上,准备走进禁区。正在这个时候,一辆白色的红十字救护车飞快地开到他面前,车上有一个工人装束的人向他挥着手,大声说了几句话,他就攀上车头,在司机位子旁边的踏板上站着,像长了翅膀似地向东桥的出事地点飞去。到了马路的尽头,所有的人都跳下来,奔向沙基大街,大家一句话也不讲,严肃地、沉默地、迅速地工作着。整条沙基大街是静悄悄的。商店都紧紧关着大门。只看见一些灰色的和白色的人们在往来移动。刚下过阵雨,麻石街道上一片片的水光在闪亮。受难者们轻声呻唤着。他们鲜红的血y流在祖国的大地上,发出绚烂的光辉,而且深深地渗进石头缝子的泥土里面,就好像那里是红宝石镶成的一样。有一种沉重的预感压着周炳的心。他忽然发现一具仆倒在血泊当中的白色的尸体。他确信她是一个女的。他确信自己认识她。他向着她走过去。她俯仆在地上,两手向前伸,好像她准备跳起来,继续往前冲似的。她的下巴顶着石头,嘴巴愤怒地扭歪着,眼睛瞪得大大的,警惕地注视着敌人。周炳弯下身去,准备帮助她站起来,嘴里不断低低呼唤着:“阿桃,阿桃,阿桃……”但是她没有回答,只是柔软而平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举起拳头向沙面的凶手示威地挥动了几下,然后两手托起她,刚一举步,就不知怎的,一阵天昏地黑,两个人一齐摔倒了。

永远的记忆

当时救护队把周炳和其他受伤的人一道送进了医院,不久,医生们把他救醒过来,又把他送了回家。那天晚上,他就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说胡话,不省人事。第二天,烧得更加厉害,既不吃,又不喝,只是似睡非睡的,时不时大声叫嚷,把床板踢蹬得通通地响。他叫嚷起来的时候,又像和人打架,又像痛楚呻唤,听不清说些什么,只有他妈妈周杨氏约莫猜出来有几声是叫唤区桃的名字。周家的远近亲戚,周炳的南关和西门的朋友,还有几个小学和中学的同学,都来看他的病。他舅舅杨志朴大夫来给他诊过脉,说是怒火伤肝,外感风寒,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