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1)

友,还有几个小学和中学的同学,都来看他的病。他舅舅杨志朴大夫来给他诊过脉,说是怒火伤肝,外感风寒,痰迷心窍。周榕给他抓了药,烧好了,给他灌了下去,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效验。一连吃了几天药,到第五天的早上,他的神志才清醒过来了,喝了点米汤,就要他二哥给他找出那张区桃的小照片。周榕把区桃的小照片给了他之后,他就把脸扭到里边,对着那张照片淌眼泪。周榕连忙把这种情形告诉了周铁、周杨氏和周泉,大家去看他,见他清醒过来,都在心里面暗自欢喜。

何家的丫头胡杏听说周炳清醒过来了,立刻跑过来看他。她走到神楼底门口,见他朝里躺着,不敢走近床前,只挨着趟门轻轻叫了一声:

“炳哥!”

周炳听见叫唤,知道是她,连忙抹干眼泪,翻身朝外,对她说道:“多谢你,小杏子。我好了一些了。你好么?柳姐姐来看过你么?”胡杏听见他问,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只是簌簌地掉着眼泪,哭了一会儿,听见何胡氏在那边叫她,又赶忙跑回去了。不久,隔壁陈家的四位表姐妹一道来看他。陈文英抓住他的手说:“炳表弟,愿上帝保佑你!阿桃是无辜的,愿她的灵魂早进天国!”陈文婷也站在床前安慰他道:“阿炳,达观一些吧。人死不能复生,多想也是无益的了。”陈文婕坐在他的床沿,用手在他的天堂上摸了半天,才用一种富于感情的声调说:“好好保重自己!阿桃是为国牺牲的,她死得可惜,可也死得光荣。”周炳没有答话,只是在枕头上微微点头,表示感激她们的好意。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三个人在神楼底站了一会儿,又到周杨氏的后房里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陈文婷独自一个留在神楼底,坐在周炳床前的一张凳子上,陪着他闲聊。她低着头,眼圈红红地说道:

“炳哥,你说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像桃表姐那样的相貌,那样的人才,莫说千中无一,就是万中也无一呢!她为什么不能够永远存在,永远活下去,却像一朵花一样,一眨眼就谢了,消逝了?”

周炳连连点头说:“对极了。阿婷,对极了。你这一问,问到我的心坎上来了。我今天早上一清醒过来,就在想这个问题,到如今还得不到解答呢。你念的书比我多,你来给我一个答复吧!究竟一个人为什么有快乐又有悲伤,这些快乐和悲伤又都有些什么根据,——都有些什么意义?”

阿文婷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人生不过是一片空虚,到头来你什么也抓不住。一切对于你,都只是一种欺骗。比方你说你在舞台上演戏的时候,觉着一切都是真的,在快乐的时候你是真的快乐,在悲伤的时候你是真的悲伤,其实舞台上什么都没有当真发生过,你不过是在欺骗你自己。我在舞台下面看戏,跟着你快乐和悲伤,其实不过是受了你的欺骗。到戏演完了,离开戏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周炳深受感动地说:“好极了,说得好极了,恐怕事实就是这个样子。李民魁大哥是主张虚无主义的,恐怕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样看来,咱们大家不过在命运的簸弄之下过着可笑的生活,谁也不能幸免。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幻梦!”

陈文婷点头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因此,有时我想,什么都不要去争,什么都不要去希望,什么都不要去努力,最好是找个知心的同伴,一道逃到深山野岭里面去,与人无碍,与世无争地过着原始人的生活,那也许是一种真正的幸福!”

周炳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道:“阿婷,我为什么现在会心乱如麻?我为什么现在浑身上下连一点劲都没有?我为什么会悲观、软弱到这个地步?我为什么会觉着眼前一片漆黑,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为什么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仿佛自己不能避免地要遭到毁灭?”

陈文婷没有回答。她呆呆地望着周炳,觉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病态。这种病态使他失去了平日的英雄气概和硬邦邦的戆气,变得有点柔弱可怜。她认为这个时候的周炳有一种反常的、病态的美,这种美比其他任何种类的美都更加动人。——就这样对面坐着,陈文婷把他足足看了十分钟,才轻轻地叹息着回家去了。她刚走,周泉就走进神楼底,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凳子上,和周炳谈区桃出殡的情况。她告诉周炳,区桃是和其他的烈士一起出殡的,殡仪举行得非常庄严,非常肃穆。在追悼大会上,就有十万人参加,以后全体参加者排成了雄伟无比的送殡的行列,沿途又有许多群众自动参加,浩浩荡荡地把那些灵柩送到凤凰台上。她最后说:

“这是哀荣!这是国葬!这是又一次悲壮热烈的示威!上年纪的人都说,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出殡。——多么伟大的场面哪!凤凰台以后就要成为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纪念碑,永远竖在珠江边上了。”

周炳躺在床上,动都不动。眼光迟滞,脸上带着麻木不仁的表情。听到凤凰台这几个字,他的眉毛仿佛动了一下,嘴里沉吟地重复道:

“凤凰台!”

他姐姐肯定地说:“是呀,就是那凤凰台。”

他继续往下说道:“不管怎样,她是看不见的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泉一听鼻子就酸了,眼圈儿也红起来。她把脸扭歪,不叫周炳看见,匆匆忙忙地,假装成有什么事情似地走出了神楼底。往后又过了三、四天,周炳慢慢地能够坐起来了,只是头昏眼花,吃不下东西,身体非常虚弱。那天早上,他坐在神厅一张靠背竹椅上,捧着区桃的画像尽看,从左边看看,又从右边看看;眯起眼睛看看,又闭上一只眼睛看看。看了许久,都没有放下,后来又拿出那张小照片来和它比着看,看着、看着,就对那画像说起话来。他时而低声细气地说,时而高声粗鲁地说;时而甜蜜蜜地笑着,时而咬牙切齿地生气。几道阳光越过周家门口正对面的枇杷树梢投s到他身上,映得他的脸孔更加苍白。周泉看见他这个样子,又拉了周杨氏出来,两家站在神楼底旁边那条冷巷里悄悄窥探,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当是他的痴呆性子又发作了。好在不久,南关的印刷工人关杰来看他的病,才把他的傻劲支使开。那印刷工人一见他的面就大声嚷起来道:

“嘿!整个省城都滚起来了,就是你还在安闲自在地养病!”

周杨氏和周泉连忙跑出来招呼他坐下,斟了一碗热茶给他,又替周炳分辩说他目前还吃不下东西,还得扶着墙才能走路。周炳自己却像没听见似地茫然说道:“什么地方滚起来了?怎么滚法?你倒说说看。”关杰呷了一口热茶,就坐在他旁边慢慢谈起来。

“这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如今的省城,整个变了样儿了。省港大罢工开始了!说是英国鬼子不答应条件,绝不复工!绝不复工!许多人都到西濠口去迎接从香港回来的罢工工人。听他们说,这回一罢工,不只是香港震动,伦敦震动,全世界都震动呢!”关杰这样开始说道,“你都没有走出去看看,满街满巷都在谈论罢工的事儿,满街满巷都看得见罢工工人,——他们的胸前都挂了个红条条,你一眼就看出来了。嘿,那些罢工工人纠察队才威武,整整齐齐地,答、答、答、答地在马路上走着,除了木g子之外,还有真枪呢!”说到这里,他看见周炳的眼睛眉毛有些活动起来,就停了一停,喝着茶,看周炳还有些什么反应。后来看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就又继续说下去:“怎么呢,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你榕哥没有跟你说过么?好!我告诉你吧:省港罢工工人代表大会已经成立了!省港罢工委员会也已经成立了!都在‘东园’里面办公。听说里面还分了文书、宣传、交际、游艺许多许多的部,苏兆征当了委员长。有一次我在区苏家里看见你们榕哥,他告诉我,你们三家巷这一笼子里的陈文雄、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还有你的泉姐和榕哥他自己,都在交际部工作呢。另外还有周金大哥,我看也参加了罢工运动了,这三、四天工夫,我看见他到我们印刷所来了五、六回。”关杰感情激动地讲着,周炳只是呆呆地听着,好像一个白痴一样。只是在听到周金也参加了罢工运动的时候,他才有气无力地c问了一句,说:“怎么?我大哥也到省城来了?他怎么不回家过夜?按道理说,他们石井兵工厂不会在这个时候罢工……”关杰说:“是呀,我不也觉着奇怪!”往后关杰又谈了许多罢工工友的宿舍和规模很大的罢工工人饭堂的情形,差不多每一件事情都令他感觉到新鲜、满意的惊奇。但是周炳仍然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听着,一直到关杰讲完了,起身要走了,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就这样子,又过了三、四天。杨志朴大夫照样每天来看病,开药。他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已经能吃点烂饭,也能下床走动了,可是他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更加痛苦。整个世界对他都是陌生的,而且没有什么可以察觉出来的吸引力。周榕和周泉每天很早就出去,夜深才回来,很少和他说话,也没有跟他说在外面搞些什么。不过他按照关杰的话来推测,大概他们是在搞罢工委员会的事情。奇怪的是周金也经常回家,——每次回来只是在神厅里坐一会儿,或者换换衣服,问问周炳的病,又走了,既不在家吃饭,又不在家睡觉。周炳问他道:“大哥,你们兵工厂也罢工了么?”他善意地笑一笑,说:“不。我是请假回来的。我给省港罢工委员会帮点忙。这是好管闲事,——他们叫我做‘热心家’!”此外也没有多说什么。不知道根据什么原因,周炳判断他大概在很久以前就是一个共产党员。有一次,周炳正在午睡,突然被一种捶打木器的声音所惊醒。他睁开眼睛,就听见周金大哥在神厅里一面拍桌子,一面大声吆喝道:

“有内j,有内j,有内j!一定有内j!社会上有,政府里面有,罢工委员会里面也有!怎么会没有内j?你们没听说,香港有军火运进来么?不是有人要解散罢工委员会么?不是有不少工贼在那里运动工人回香港复工么?这些还不能证明有内j?如果没有内j,咱们搞肃清内j大运动做什么?”

周炳听着,同时就想象出周金那睁眉突眼,脸红脖子粗的神态。他说完,大家就静下来了。许久以后,周炳才听见有一个人说话支持他。这个人虽然也肯定有内j,但是语气软弱无力,听起来好像是农科大学生李民天。后来有另外两个人说话,好像是周榕和陈文雄,他们认为社会上、政府里有私通帝国主义,破坏罢工的内j,但是罢工委员会里是纯洁的,没有这种凉血动物。此外,还有一种主张,说是无论社会上、政府里、罢工委员会内部,都没有什么内j,说有内j的人,是由于他们自己神经过敏。这一派也有两人个,其中一个很容易听出是何守仁,还有一个声音不太熟悉,想来想去,有点像李民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得不可开交。可是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大家又一哄而散,神厅里恢复了原来的寂静。周炳听得不明不白,也没有留心去研究谁是谁非,听见大家都走了,他就缓步踱出神厅。原来人并没有走光,还剩下陈文雄在和他姐姐周泉悄悄谈话。周泉见周炳出来,连忙站起来,很有风趣地说道:

“阿炳,过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位有名人物。这位就是省港罢工工人代表大会的代表——陈文雄先生!”

周炳跟着叫了一声:“大表哥。”

陈文雄今天穿着高尚华贵的笔挺的西装,显得特别漂亮而体面。周炳一眼就看出来,他的精神里面有一种比他的衣服更加华贵,更加使他自傲的东西。他很有礼貌地站起来,向周炳弯腰问好,随后就精神抖擞,高视阔步地走到周炳跟前,缩起肩膀,摊开两手说:

“阿炳,你没想到吧?我们又罢工了!这一回,也跟从前随便哪一回一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说完就和周泉一起上街去了。周炳把这几天来所见到的人、所听见的事想了一想,又把卧病这十几天来的生活回忆了一下,怎么也想象不出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想来想去,不得要领,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走回神楼底,又对着区桃的画像呆呆地看起来。

三天以后,周炳的病完全好了。那天一早,杨志朴大夫来看过,认为不用再吃药,只要注意起居饮食,过几天就会复原。舅舅走了之后,周炳也觉着身体有了点劲儿,在家闲着也闷得慌,就胡乱吃了两碗白粥,穿起衣服鞋袜,上街去溜达溜达。出了三家巷,他信步往北走去,经过百灵街、德宣街,一直走出了小北门。半年之前,旧历正月人日那天的情景,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能够看得见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区苏、区桃这六个姑娘簇簇拥拥地走在他的前面,他自己左肩挂着一帆布口袋饼干,右肩挂着一帆布口袋甘蔗,满头大汗地跟在后面,经过这些街道,——经过这些茶寮,小店,元宝香烛铺子,凿石碑的铺子,卖山水豆腐干的铺子。他还能够看得见这六个姑娘都穿着漂亮的新衣服,他姐姐和陈家表姐妹都是短衣长裙打扮,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素的,有布的,有绒的,有镶边的,有绣花的。区家两个表姐是工人打扮,区苏穿着银灰色的秋绒上衣,黑斜布长裤,显得端庄宁静;而区桃呢,她穿着金鱼黄的文华绉薄棉袄,粉红色毛布宽脚长裤,看起来又鲜明,又艳丽。他又看得见她们的头发的样式是一色的剪短了的款式,辫子没有了,长长的刘海覆盖着整个的前额,而这种发式使她们在当时的妇女界中成为爱好自由的革新派。在这当中,区桃之所以显得特别动人,是由于她的头发既没有涂油,又没有很在意地梳过;那额前的刘海,在眉心上叠成一个自然妩媚的交叉,随着吹来的微风,缓缓摆动。……以后,他于是又看见大家沿着田基路走进一些小小的村庄,穿过这些村庄,又穿过一些菜田和稻田,拨开山光和云彩,掠过碧绿的杨柳和开着花的紫荆,向凤凰台走去;他又听见大家慷慨激昂地争论工农兵学商——该谁占第一位的问题。……最后,他陪伴着一朵牡丹花一样的“人日皇后”爬上凤凰台,他听到区桃轻轻喘气的声音,他闻到区桃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儿,他按着区桃的命令把饼干和甘蔗送给每一个人,然后在区桃身边坐下来。……

忽然之间,这一切都没有了。周炳喘着气,发现自己坐在荒凉寂寞的凤凰台的阳坡上,周围是重重叠叠,一x紧挨着一x的坟墓。他再一细看,正对着他的这一座小小的草坟当中,竖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二姐区桃之墓”几个大字,又用银朱油把那些字填红了。旁边的小字刻着年、月、日和立碑人区细、区卓两个人的名字。周炳到这时候,才觉着自己已经浑身酸痛,筋疲力竭。他就坐在这坟前左边的山首上,默默无言地流着眼泪。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认真感觉到,过去的那一切全都完了,全都不存在了。他用发抖的声音对着那坟墓说道:

“桃表姐,你听见我跟你说话么?你怎么这样狠心,连告别的话都不跟我说一句?我对你说了一千句话,一万句话,你都听得见么?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回答我?”

这时候,东边的太阳忽然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阳光直s在那新坟的深红色的地堂上,把那红土照得逐渐透明起来。透过这层深红的土壤,他仿佛看见了区桃的脸孔。她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地鲜明,一样地秀丽,在那覆盖着整个前额的刘海下面,露出那妩媚的微笑。她的神气跟那张画像一模一样,就是只笑着,不说话。周炳对着她呆呆地看了足足有一个钟头。他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看着。——后来,乌黑的云层又遮蔽了太阳,区桃的笑脸也逐渐变成愁惨的面容,并且逐渐暗淡,逐渐消失,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墓地上仍然是一层又冷又厚的深红色的山土。他望望天空,天空虽然那样广阔,那样宏伟,但是y森愁惨,空无一物。他望望四周,四周是重叠拥挤的坟墓,寂静荒凉,没有牛羊,没有雀鸟,没有任何生物的踪影。他望望下面的山谷和山谷以外的平川,山谷和平川的秧田和菜地虽然都是一片新绿,但大片的禾田却没c秧,现在也灰暗无光,静悄悄地没有人迹。他再望望那无处的珠江,只见一片灰蒙蒙的烟雾,慢慢蠕动,又像上升,又像下降,又像往前奔,又像往后退,看来十分空d,十分臃肿。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长气,捂着脸对坟墓说道: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你再不回来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世界怎么这样空虚,寂寞?人生怎么这样悲伤,痛苦?什么都是徒然的,什么都是灰暗的,什么都是残酷无情的!你能够知道你什么时候生下来,可是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也没有人爱护,也没有人惋惜,一下子就破坏了,毁灭了,y消阳散了!生命不过像一颗露珠,一根小草,一片破瓦,一块烂布,——美丽,智慧,温柔,妩媚,都不过是一种幻象!唉,这里还剩下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值得我去留恋,去羡慕,去珍重,去奋斗的么?没有了,没有了,一样都没了!我不如跟着你去,在漫漫的长夜里陪伴着你,在安静的黑暗里一道消逝。”

他这样哭了又诉,诉了又哭,没有层次,没有段落,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反复缠绵地对着那坟墓说话,不知不觉地太阳西斜了。这时候,冷不防有人在他背后叫了他一声:“炳哥!”他大吃一惊,仿佛从那虚无缥缈的云层当中掉落地上。他从那山首上跳了起来,定神一看,原来是陈文婷,就结结巴巴地问她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她狡猾地笑着说:“家里面大家都担心着你,二姨更是急得不得了。我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让我来找。’我就一个劲儿跑到这里来了。走吧,跟我一道回去吧。桃表姐已经升了仙,你还是一个凡夫俗子,你撵不上她。走吧!”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说:“阿婷,你对我真好。——可是,你不想念桃表姐么?她生前对你是很好的!”陈文婷说:“我很想念她,我也知道她对我不错,——可是,咱们走吧,天不早了。”周炳带着一副麻木不仁的脸孔跟着她下了山,沿着来路往回走。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了。陈文婷回家吃饭,周炳很想喝酒,就又披起衣服,到惠爱路正岐利剪刀铺子去找他的老伙计杜发,两个人一道去喝酒。他们刚走进“平记”炒卖馆门口,杜发,一眼看见里面有两个人对面坐着,有说有笑,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立刻把周炳拖着往后退。周炳说:“干什么?”杜发露出很神秘的样子,低声说:“你没看见,那里面有两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一个是你榕哥的拜把兄弟李民魁,一个是‘茶居’工会的工贼梁森,怪不怪?”周炳再转回平记门口,探头往里仔细一看,果然见李民魁和一个蛇头鼠眼的人在喝酒。那家伙正是广州的著名工贼梁森。他过去曾经因为破坏罢工,被三个工会开除过,最近又混进了茶居工会,还当了一名执行委员。周炳认识他这个人,又听哥哥们谈过他的事儿,心里也觉得奇怪,可是他这时候不想多管闲事,就甩了一甩手,说:

“不管他!咱们另找一个干净地方喝咱们的!”

不多久,他俩就相跟着走进一家叫做“富珍”的小炒卖馆子里坐下喝酒。这酒馆不大,只有一个直厅和一个横厅,到处都密挤挤地摆满了小方桌子和小方凳子。他们拣横厅西南角上一个静处坐了,点了一个生筋田j,一个豉汁排骨,两个菜。菜还没到,每人先要了一碗四两重的双蒸酒,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了下去。以后每人又要了一碗,一面吃菜,一面慢慢地喝。越喝,酒馆里的客人越多。到他们喝完了两斤酒,吃完了另加的茄汁牛r片和咕噜r两个菜,每人又吃了一碗白饭之后,酒馆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到处都高声谈笑,乌烟瘴气,连彼此说话都听不清了。一个唱曲的女孩子走到他们面前,要给他们唱曲,拉二弦的师傅站在她后面,笑眯眯地听候吩咐。杜发酒量本来浅,先就醉了。他拉住那女孩子的手,把一个双角子银币按在她的掌心里,含糊不清地问道:“你叫什么?住在哪里?”那女孩子狡猾地笑了一笑说:“我叫阿葵,住在擢甲里二百号,怎么样?”旁边知道擢甲里并没有二百号的酒客都因为她答得俏皮而哈哈大笑。杜发醉眼矇眬地望着阿葵,伸手去拧了她一下脸蛋,说:“走吧,等一会儿我到你家里去过夜。”阿葵走开之后,周炳和杜发也会了账,从富珍酒馆走了出来。晚风一吹,喝下去的酒直往上涌,两个人一面打着呃,一面东倒西歪地迈着步,又不断说着胡话,全都醉了。

周炳回到家,一脚跨进神楼底,就看见有一位姑娘坐在灯前等候他。他心里十分诧异。开头,他以为那是区桃,仔细一看,又不太像。再一看,那位姑娘变出了七、八个化身,在他的眼前来回旋转,又都成了区桃了。他高兴得快要发狂,大声叫嚷道:“区桃,桃表姐!”她却垂低了头,没有睬他。他纵身一跳,跳到她跟前,抱着她,在她的头上、额上、脸上吻了又吻,一面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桃子,桃子,小桃子……”那位姑娘开头全不动弹,任凭他吻着,后来突然发了脾气,用力把他一推,嘴里说道:“看你胡说什么!看你醉成什么样子!我不是区桃,我是陈文婷!”一面说,一面走出神楼底。周炳叫她一推,站立不定,倒退几步,就跌在自己的木板床上,醉吗咕咚地睡着了。

雨过天青

七月十三日是区桃的“三七”。七月十二晚上,区家请了几个师姑来给她念经。才过午不久,周炳就穿起白斜布的学生制服,意态萧索地来到了南关珠光里区家。他看见这整个皮鞋作坊都陷在愁云惨雾之中,好像很久都没有开工了,东西乱七八糟,摔得满地都是。一块硝过的红牛皮,半截泡在水盆里,也没人管。他走到区桃的供影前面装了一炷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觉着寂寞难堪,就没多留连,一直进去找区苏表姐。体态苗条的区苏看来更加瘦削,脸上显得苍白,眼睛也显得更大了。她把周炳领到自己的房间里,说:“阿炳,你也瘦了。你的脸没有从前那样红润,也有点变长了。”周炳摸摸自己的脸颊道:“真的么?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的。”区苏说:“自从阿桃死了之后,我们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就不像日子!你要多来,常来,给你三姨、三姨爹解解闷。——不要像别的人那样,十天半月都不上门来一趟!我们那电筒工会的事儿,你也帮着我张罗一下。”周炳听得出来,那所谓“别的人”,就是指他二哥周榕。从前周榕时常来邀她去看戏、逛街,又帮助她筹备电筒工会的事儿,如今周榕都忙在省港罢工委员会那一头,得闲的时候又顾得和陈文娣在一起,就顾不得上她这儿来了。他想安慰安慰区苏,可是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点头。后来区苏又说了:

“咱们舅舅家的杨承辉表哥倒是经常来的,不过这个人冒失得很,不会同情别人,不会体贴别人,不会安慰别人,我不高兴他!”

周炳用富于同情的圆眼睛望着她,用深知一切的神气点着头,虽然没说一句话,却使她感到一点安慰。她得到别人的了解,也就纯洁天真地微笑了。这时候,陶华来找区苏,请她给补衣服,大家又出到神厅外面来坐。区苏接过衣服,就低着头补起来。陶华没事,就和周炳闲谈,他说:

“阿炳,近来怎样了?听说你喝了很多的酒。”“是呀,喝得不少。”周炳说,“醉了比醒着好。死了比活着好。”

陶华高声大叫起来了:“为什么?醉了比醒着好,这就可以了。为什么死了会比活着好?我不信。我说受苦受难,还是活着好!”

周炳说:“心都死了。人活着有什么味道?你不记得《孔雀东南飞》么?你不是说桃表姐跟我做得像真的一样么?刘兰芝死了。焦仲卿能活着?”

区苏叹息道:“话是那么说,可做戏到底还是做戏。”

周炳抗议道:“不!做戏跟真的一点也不两样!”陶华用更大的声音驳斥他道:“不!你们跟他们完全不同!他们除了死,没有别的法子。区桃并不想死。她是叫帝国主义强抢了的,叫帝国主义谋杀了的,叫帝国主义暗害了的!如果我是你,我就不那么孱头!我一定要跟她报仇!”

周炳叫陶华骂得哑口无言,脸上红得像朱砂一般。他向区苏求救似地说:“表姐,你说呢?我想死了比活着好,这是孱头么?”区苏点点头,不做声。周炳更是羞得脸上发红发胀了。这时候,恰巧周金大哥背着一捆旧皮鞋走了进来。陶华一见就开玩笑道:“怎么,共产党人还收买皮鞋呀?”周金笑着说:“共产党人不拘干什么,只要对革命有利。不过这些破家伙却不是收买来的,是那些罢工工友的,要找人补。人手不够,我就背出来了。”说罢,他看见周炳坐在一边,脸红筋胀,郁郁不乐,就问起情由。区苏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就说出他的意见道:

“这当然是陶华说得对。咱们要打倒帝国主义,要摧毁这整个旧社会,就要进行阶级斗争。这好比拿枪上战场和敌人打仗一样!难道在打仗的时候,你的好同伴倒下了,你不是更加勇敢地去打敌人,却逃回战壕里去自杀么?没有这种道理!”

周炳用两手捂住脸说:“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留下那些烂皮鞋,叫我来补!”周金说:“这样才是。免得我一个人东奔西走,张罗不过来。你想,十几二十万罢工工人一下子回到省城来,那衣、食、住、行的事情该多少人来办才办得通!”区苏说:“大表哥你尽管放心,阿炳的手艺是不错的。爸爸说过,他本来应该是个皮鞋匠。”陶华也高兴了。他指着区桃的供影说:“周炳,你要是打瞌睡的话,只要一想起她在旁边望着你,你就精神百倍了。你用锥子使劲戳下去,就好比戳在帝国主义的心上;你用铁锤使劲打下去,就好比打在帝国主义的头上!这样子,包管你通宵不睡也不累!”周炳不断地点头,没再说话。不久,师姑也来了。周炳找区华和区杨氏闲谈了半天,随便吃了点饭,就坐在神厅里听那些师姑念经。约莫二更天,吹鼓手敲起铜钹和小鼓,吹起横笛和篌管;师姑们拿着手卷,念着经文;区细和区卓捧着区桃的灵牌,到门口外面去“过桥”。桥是竹枝扎成的,上面糊着金色的纸和银色的纸,一共有两座,一座叫金桥,一座叫银桥,正位师姑宣读了手卷,吹鼓手奏起“三皈依”的乐章来,师姑们齐声念唱。每唱一节,正位师姑用手卷在桥上一指,灵牌就往上挪动一级。到了桥顶,又往下降;过了金桥,又过银桥。周炳一直看到过完了桥,才告辞回家。

从此以后,周炳找到了一件可干的事情。他参加了省港罢工委员会庶务部的工作。那一大捆破皮鞋,他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通通修理好。跟着,他就四处奔走,找地方开办新的饭堂。找好了地方,又要找工人;找到了工人,又要找桌、椅、板凳、碗、筷、锅、盆。开了一处新饭堂,过几天又不够用了,还得再开一处新的,又要大大倒腾一番。光是饭堂还不算,此外还得建立宿舍、洗衣馆、理发馆;光吃、住、洗、刮还不够,又要搞夜校、图书室、俱乐部等等,把周炳忙得一天到晚只在街上团团转。他使唤了不知道有多么高的,自己都不能控制的热情去工作,拿陈文婷的话来说,就像发了狂一样。奇怪得很,他不知昼夜,不知饱饿,不知冷暖地工作着,他的身体倒反而好了,比从前更粗壮,更健康,也更英俊,更漂亮了。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感觉到悲伤和丧气,不再感觉到缥缈和空虚,也不再去追究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是高高兴兴,精力饱满地活动着,淹没在紧张繁忙的工作的大海里。有时半夜回家,他就在书桌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对着书桌上的区桃的画像出神。有时他就吻她一下,对她说:

“小桃子,你笑一笑吧!我要摧毁那个帝国主义,我要摧毁那整个旧社会!你瞧,我浑身都是劲,一天可以干二十四个钟头。咱们的同志多得很哪,简直数不清有多少。咱们要不了几个月,就会胜利的。那时候,北洋政府就会叫咱们砸个稀烂,帝国主义就会乖乖地撤走军队和战舰,把所有的租界交还给咱们,把所有的海关、邮政、矿山、学校、轮船、工厂一齐交出来。你说怎么样?好,你笑一笑吧!”

他看见区桃对他点头微笑,感到非常幸福,就又吻了她一下,说:“桃表姐,你太好了!”说完也对着她傻笑,一面笑,一面淌着眼泪。……

有一天,别人告诉他,省港罢工委员会委员长苏兆征同志有事要找他。他一听说,就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感到说不出的光荣和愉快,但是又有点紧张和胆怯,到他见着苏兆征同志之后,才放下了心。苏兆征同志看来三十多岁年纪,瘦瘦的中等身材,神气清朗,待人十分亲切。他一见周炳,就抓住他的手说:“我听说你工作很努力,大家都很喜欢你。你演戏演得很好,不是么?我们要把你从庶务部调到游艺部,你给咱们演一出戏,好不好?——咱们的条件很差:第一没有人,第二没有钱,第三没有服装道具。咱们现在只有一个剧本,是工友们自己写的,要在八月十一日把它演出来。那一天,咱们要举行‘肃清内j大运动’,要游行示威,那天晚上应该演出这个戏来助一助威。时间也不多,大概只有两个星期了。你看怎么样?”他的坚定有力的气概深深地感到了周炳,周炳毫不踌躇,用同样坚定有力的语调回答道:“没问题,准在八月十一晚上演出来!”随后他就去找游艺部长,把剧本拿回家,一口气读完了。这剧本名叫《雨过天青》,讲香港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故事。男的是个海员,女的是那只轮船上买办的女儿。男的要回广州参加罢工,希望女的同去,女的有点动摇。那买办想破坏罢工,就要他女儿把男的留下来,并且派了一个被他收买了的海员在工人当中进行破坏活动。这个工贼在工人当中和那对青年男女当中挑拨是非,企图引起妒忌和冲突,使工人们和那对恋人都陷在分裂状态中,不能一致行动。后来经过一些曲折,买办和工贼的y谋被揭破了,那双青年男女痛骂了他们一顿,和其他的工人一道回了广州。老实说,这剧本只是一个故事提纲,连分幕、分场、动作、对白都还没有的。——周炳把剧本读完了,就用双手捂住脸,反复地在想。后来他放下了手,又看见区桃在书桌上对他微笑着,他就说了:

“小桃子,你演那个女的,我演那个男的,够多好!可是你如今往哪里去了呢?这角色,你演最合适。样子好,人又勇敢,不用化妆都可以上台。你说怎么样?……哦,不。你不能演。这是一个买办的女儿,你不会答应的。是呀,你不会答应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儿呢?说一句吧。哪怕只说一个字也好。”等了一等,他又低声向她喃喃发问道:“你怎么了呢?我跟你说了一千句话,你可是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戏,你是不肯演的了,那么,叫我找谁演呢?找婷表妹演好不好?她倒当真是个买办的女儿,可是她肯么?她能演得好么?你说一说吧!”但是区桃只是对他微微笑着,一声不响。当天晚上,他就把陈文婷找到神楼底来,认真严肃地和她说道:

“自从那次你在凤凰台上提醒我,说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区桃表姐是升了仙的,——我怎么也撵不上她之后,我倒得到了一种新的启示。我对于人生的问题,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呢,这要看怎么说法。如果能够打倒帝国主义,摧毁整个旧社会,重新建立一种美好的生活,那么,人生就是有意义的;如果不打倒帝国主义,不摧毁整个旧社会,不重新建立一种美好的生活,那么,人生就是毫无意义的了!你说怎么样,你能够同意我的想法么?”

“哎哟,看你变得多快!”陈文婷笑了一笑,又露出深思的样子说:“才十天半个月工夫,你就变成一个革命家了!好,我同意你的想法,一点保留也没有!”

周炳高兴了,用很快的调子说下去道:“我们一家不用说。大哥经常向兵工厂请假,回省城来参加罢工运动。二哥也不管下学期有没有聘书,一天到晚搞交际部的事情。姐姐中学毕了业,还没找到职业,可是她除了奔走找事之外,也参加了交际部的活动。我自己在庶务部,忙得吃饭、睡觉都没时间。不说这些,就说你哥哥跟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这些人吧。他们都是有钱、有头脑、有社会地位的人,不是都参加了交际部的工作了么?只有你们四姐妹没有参加罢工委员会的活动!大表姐有家,又是信上帝的,难怪她了;二表姐当了兴华商行的会计,这也难怪;三表姐学校里有事,她又是个不爱活动的人,也算了。你呢?你为什么不参加工作呢?

要是区桃表姐还在,她一定是豁出命来参加的!“

“对呀!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我一定参加!”陈文婷想都不想就说,“从前桃表姐在的时候,她可以干许多事情,如今她不在了,这些事就该由我来干。我应该做她的替身,对么?”周炳见她答应得爽快利落,不像调皮开玩笑的样子,就也十分欢喜。当下两人就把剧本研究了一番,甚至有许多重要对话都预先拟想出来了。周炳问她愿不愿意演那个女的,她想这女的和那刘兰芝不同,是大团圆结局的,也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随后两个人又研究其他的角色如何配备,服装道具如何筹措,排练如何进行等等,谈得十分投契。看看事情各方面都计划得大致差不离儿了,只差一个八、九岁的小女演员还没找到,再就是演出费用两百块钱还没出处。陈文婷说:“不要紧,让我给咱想办法。”时间已经十二点多,就散了。

第二天,陈文婷果然展开了紧张的活动。她先找周泉,说明演剧的事情,要她和陈文雄商量经费的问题,约好了晚上八点钟碰头;其次又找二姐文娣,也说明演剧的事情,要她跟何守仁商量经费的问题,同样约好了晚上八点钟碰头;最后把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礼邀到自己楼下的客厅里来,拿了几颗香港制造的巧克力糖给她吃,然后问她道:“我就要做戏了,你愿不愿意做?要做就做我的妹妹。”何守礼虽然才八岁年纪,看来倒像十岁。身材高高瘦瘦的,那副尖尖的嘴脸,大大的眼睛一会儿露出孩子的神气,一会儿露出大人的神气。她先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