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1/1)

她微微地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看见门前的台阶上隐隐约约地坐着一个白影。

那姿势是熟悉的,依稀分辨得出。

“家麟?”

白影站起身来,诧异地迎上去:“皮皮,出了什么事?这么晚才回来?”

“我……我的鞋丢了。”皮皮觉得有些委屈,又怪自己太爱贫嘴,自作自受。

幸好家麟也没有多问,大约是怕她尴尬,见她一步一跛的,便伏下身来:“我背你上去。”

皮皮很老实地扒在家麟背上,让他将自己背上了二楼。

其实这也不是家麟第一次背她,有一回她骑车摔跤,骨折了一个月,家麟天天骑车送她上学,上下楼都是他扶着,其间也背过几次。那时他的个子也不是很高,但她更小。他的语气不容商量,她也不推诿,便欢欢喜喜地伏在他背上。为了这个,家麟还被人取笑了,说他是“猪八戒背媳妇”。当时背她的家麟脸是板着的,腮帮子硬硬的,摆出一副抵挡流言的样子。末了又y差阳错地被选成全校学雷锋标兵,很是搞笑。

家麟穿着件羽绒大衣,但男人的气息却还是从领口钻了出来,丝丝线线流入鼻尖。皮皮的心砰砰地跳得很快,面红耳热,觉得身子快要被他的脊背灼伤了。

进了门,家麟将她放在沙发上,转身便到厨房里烧水。

“家麟,这么晚找我有事吗?”皮皮隔着门问他。

“没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考试没考好?”

“嗯。不是不好,只是没到我期望的那个分数。所以申请了学校也不给全奖。”

在记忆中,以前只要考试考不好,家麟就不肯马上回家,而是先到皮皮家坐坐,缓缓气,养足精神,准备面对母亲的咆哮。

“那你多申请几个啊。东方不亮西方亮嘛。”

“我只看中了几个学校,其它的就是给了我全奖也不想去。”

皮皮苦笑。

家麟从来都是年级第一。养成了他在学习上心高气傲的性格,什么都要是最好的,第二都不行。

“那你……要么,再考一次gre?”

“嗯,只好这样了。还有最后一个学校没给我回音,我再等等吧。”

皮皮记得每次准备gre,家麟都好像掉了几斤r。到北京参加个什么新东方学校,都是封闭式学习。回来一见面,又黑又瘦的,让人心疼。

“我这里有土豆片,你吃吗?”觉得话题太沉重,皮皮忽然道。

“你的脚肿了,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用不用,我有云南白药。”

家麟给她泡了一杯茶,看了看手表,说:“太晚了,我回去了。”

“哦……嗯……”其实皮皮想说,既然这么晚,你就在沙发上将就一宿吧。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见他走到门边,皮皮忽然想了一件事,问道:“你最近见到田欣了吗?”

家麟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没有。”

“如果见到她,拜托替我问一下,nk演唱会的六折票买了没有。这丫头,打几次手机都不回。”

“好的。”

家麟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晚安。”

皮皮笑了笑:“晚安。”

门轻轻一扣,关上了。皮皮不顾脚上疼如刀割,连忙冲进洗手间。

月事来了。

12

地铁钻出路面的那一段正好路过c城一中。

这是一个晦暗的清晨。远处几个巨大的烟囱并不冒烟,是工业城市的遗迹。

可是皮皮还是觉得风里有些说不清的颗粒,以至于进了地铁,被暖气一烘,顿时像抽了鼻烟一样咳嗽开了。

虽然每天都路过自己的学校,皮皮却总是故意把视线调向不远处的电视塔,或者是更远的金安大厦。宁愿看一千遍上面的广告也不愿看一眼c城一中。

可是昨夜脚疼了一晚,皮皮没睡好,眼皮有点抬不起来。加上家麟来了,有点怀旧,便多看了一眼久违的校舍。

行政楼上的瓦片翻新了,新建的教学楼竣工了。气派非凡的体育馆上垂着几个巨大的条幅,头四个字是“热烈欢迎……”。闭着眼睛都能听见学校的高音喇叭。高二七班的教室在靠近街角的一侧,右手最后一间。田欣说,桌椅没换,桌上的三八线还在。上面多了几首无厘头的诗,有一首是她和皮皮的旧作,韵笔皆妙,又很搞笑,旁边还有人给配了漫画。田欣用手机拍下来传给皮皮,让她笑了好几天。

那时的文科班也叫渣滓班,汇集了从各路筛下来的差生。皮皮即是其一。她的数学打进高一就没及格过,物理更在四十分以下。独有语文好,单科成绩总在前十名。于是老师就说,皮皮是文科型人才,要进文科班才有出息。皮皮的爸妈都没怎么读书,老师的话就是圣旨,皮皮就这样进了高二七班。

一年下来成绩上的收获没有,倒是在班上结交了三位好友,分别是排名第三十的王玉敏、第三十五的董小倩和第四十一的张佩佩。皮皮自己的名次则在三十八到三十九位上下浮动。

四个女孩子给自己的小团体起了个名字叫“桃花岛”,制定了各种代号。一下课就聚到一起聊天、跳皮筋。四人当中数佩佩相貌最出众、家境最宽裕,可是大家心里都有点瞧不起她。像c城一中这样的重点高中,三十名是一个级别,四十名是另一个级别。五十人的大班,四十之后就是差生了,没人愿意和差生玩。如果真的找她们玩了,就有点恩赐的意味。张佩佩深切领会高二七班的亚文化,对这几位好友倾心巴结。每早买一大包生煎小包,自己只吃一个,带到学校来和朋友们分享。

那年头天天吃生煎包子是一种奢侈。皮皮面子薄,吃几次就不再吃了。等到又想吃时又不好意思再要了。王玉敏和董小倩则认为这是应当的。她们做了作业会给佩佩抄;跳皮筋、做游戏肯叫她来玩;有人欺负她,也会群起而攻之……因此几乎有一整年她们都没怎么买过早饭,把早饭钱留下来买了漫画书。如果她们有一天没吃佩佩的包子,佩佩会很惶恐,会以为自己得罪了她们。

皮皮觉得,做人卑微到了这种地步比较悲惨。可是又不得不承认佩佩在人际关系上很有一套。果然,玉敏和小倩对佩佩的态度比自己要热情。比如三月三的春游,老师让学生们自愿分成三人小组。玉敏和小倩就抢着要佩佩,害得皮皮不得不与另外两名不怎么交好的女生搭伙。途中还为分工吵了架,最后不欢而散。一年一次的春假就这么给毁了。后来她把这事说给佩佩听,佩佩只是抿嘴笑:“连这也诉苦?你也不想想,每天放学回家是谁陪你一路走回去?知不知道这年级的女生有多少人妒嫉你?那个汪萱,只要陶家麟肯冲她一笑,让她退后二十名也心甘情愿。有所得必有所失,对不对?再看看我,为了一点可怜的友谊,整整两年都没认真吃早饭,都落下胃病了。”

“那你还叫它友谊,不过是拿生煎包子换来的。”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友谊不是纯洁的,是可以买卖的。不像你和家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不知为什么,无论是佩佩、玉敏和小倩都喜欢在她面前提起家麟。他是明星,人人都想沾光。而皮皮与家麟的关系,着实让很多女生妒嫉。至少玉敏和小倩都使出极大的热情到皮皮这里打听家麟的八卦。

从皮皮家住的小区到学校有两站路,从初中开始,家长们商量着让两个孩子一起上学。一来有个伴,二来也安全些。就这样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好几年。后来长大了,不再是邻居,也不再一起上学,可两家毕竟住得不远,还是天天约着一起回家。天气好,不乘车,都是步行。

“走回去的路那么长,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玉敏和小倩常常问。

皮皮淡而化之:“没说什么,也就是跟着他走,说说作业什么的。——我们是邻居,父母又是同事,我妈怕我路上不安全,托他照顾我一下。”

“你都多大了他还要照顾你?”

“没办法,我们那一带治安不好,我妈特别不放心。”她引经据典,“前天你们看报纸了吧?我们厂打群架,砖头满天飞,一下子就死了两个。连行人都误伤了。”

“我的天呐,”出身于设计院家庭的玉敏和小倩同时恐惧了,“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在放学的路那么长,当然得有话说。

皮皮会讲故事,家麟则是最忠实的听众。

临近高考的那两年,家麟的弦总是崩得紧紧地,听皮皮讲故事,就是他一天最轻松的时刻。

家麟的母亲管教特别严,数学考了八十分就要挨打,拿尺子抽,一面抽一面骂:“我叫你粗心!我叫你不认真!下次不考一百别回来见我!见我也是跪搓板!”家里凡是让人分心的东西一律被禁止了。四大名著、《莎士比亚全集》、《家》、《春》、《秋》统统锁进了玻璃柜。《s雕》没看过。mp3不让买。虽然家麟和皮皮天天一起走,她倒不担心会早恋。家麟的眼皮子不会那么浅。皮皮太平凡,长相太一般,成绩太差,父母既无文化又不思进取,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家庭里的一个没有前途的女孩。

可是家麟也不明白自己的妈妈。妈妈是清华毕业,为什么打起孩子来比没读书的工人还要野蛮。

没有数学天分的皮皮有编故事的天分。

她的故事整合了小说、杂志、闲谈、电视里的各种情节和家数,一回接着一回,篇幅比杨家将还长。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题材,被她一番敷衍,便宛如五月的梅雨淅淅沥沥地拉开了维幕。其实皮皮讲的全是些琐屑的言情故事,考虑到家麟的兴趣,又加入了武打和悬疑。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全有了,十分热闹。她又会在要紧之处嘎然而止、且听下回分解。

因此,每当放学走出校门,皮皮都会在广告栏边看见假装在看招贴画的家麟。闲聊了几句功课,家麟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后来呢?”

家麟从不承认皮皮是他的女朋友,那年头叫早恋。可是,他也一天不落地陪她回家,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甚至会一起溜到路边的玻璃厂捡废弃的玻璃瓶,到水沟里洗干净带回家养小乌龟。

高二下学期,皮皮换了一个同桌,就是田欣。

田欣是学习委员,也是班上唯一的一个在进文科班前就是前三名的尖子。同桌的第一天,田欣就主动向皮皮介绍了自己的学习心得,并认真回答了皮皮的各种提问:比如每天学习几个小时,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做练习的频度,花在各门功课上的时间,甚至,喝什么营养品打不打太极拳都答得一清二楚。皮皮大悦,觉得自己比佩佩幸运。

佩佩的同桌是排名第二的汪萱。汪萱是田欣的好友,可是性情倨傲,平日根本不搭理佩佩,考试时还故意把身子侧过去,生怕她会偷看。甚至数次向老师抗议,说佩佩爱吃零食、影响她学习,又问为什么要把差生安排给她。相比之下,田欣又大方又随和。知道皮皮考不好会挨妈妈的骂,考数学时会分享自己的答案,让皮皮混及格。凡是皮皮不理解的题目,只要问了,都会耐心地讲解,一遍又一遍,直到弄懂为止。难怪她年年被评为市三好学生!皮皮对她心服口服,感恩戴德,铭诸肺腑。田欣过生日,她不惜花掉所有的零用钱,为她买了一只很贵的加啡猫。

等到皮皮过生日,正逢六月,天降暴雨。骤然间c城便成了一遍汪洋。收音机说,门外电闪雷鸣,有行人被雷击中。同时告诫大家不要在水中跋涉,因为c城大街上有几处下水道盖子遗失,曾有少年失足落入水道,至今找不到尸首。可是,早在一周前,田欣就答应了皮皮会来她家庆贺生日。那天,皮皮妈买好了蛋糕,请了几位交好的朋友,大雨倾盆,桃花岛的姐妹们一人未到,田欣却按时来了。进门时提着一个空篮子,神情无比狼狈,说被雷声吓着了,手一抖,篮子里的水果和礼物都掉了。皮皮心满意足地过了生日,田欣却为此大病一场,得了肺炎,住了一个月的医院才好,差点都进不了考场。

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皮皮觉得,衡量一个人是否善良,要看她如何对待弱小而不是看她如何对待强者。强者人人都会巴结,只有善待弱者,方显善良本色。所以,田欣才是可以深交的朋友。

在c城一中,高考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最具戏剧性时刻,但皮皮觉得,其戏剧性却并不体现在高考的那一天,或者是公布分数的那一刻,而是在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

虽然每个学生都拒绝用分数定义自己,无形之中,她们大多又是分数的虔诚信徒。是啊,在那个年龄,姓名是父母的,钱财是父母,身上穿的包里装的全是父母的,只有分数是自己的。

在皮皮的同学中,有成绩一向就好,高考发挥稳定,进了大学也一贯优秀的田欣和汪萱。有成绩一向不好,处处招人白眼,高考很差,工作之后却混得风声水起,在c城中已小有名气的张佩佩。更有另一类是成绩一直不错,高考突然失利,一个大学没考上,成了待业青年的辛小菊。

皮皮今天去参加的拍卖会在一个巨大的街心公园对面。

在晨跑的人群中她看见一个老头穿着一件薄薄的夹克抖抖缩缩地坐在石凳上埋头写着什么。老头的头发很乱,衣服也很破,紧皱的双眉有一股奇特的威严。

“辛伯伯早!”

老头转身看了她一眼:“早,皮皮。”

“哥德巴赫猜想证得怎么样了?”

“快了。”

“伯伯您冷吗?”皮皮问。

“不冷。”老头笑眯眯的将自己的裤腿卷开,里面严严实实地包着一层塑料袋,用不干胶一圈圈地粘住,“非常暖和。皮皮你能借我几块钱吗?”

“这是五十块,上次我欠小菊的,您不用还了。”皮皮掏出钱包,递给他一张钞票。

“谢谢,”老头接过钱,从书包里抽出一叠纸郑重地递过来,“这是我的手稿你收着。异日我得了菲尔茨奖你可以拿这个卖钱的。”

皮皮双手接过:“好的,我一定珍藏。”

谁说大人比小孩更现实?

这个满脸肮脏的老人就是辛小菊的爸爸辛志强。

十几年前他是新华书店的售货员,从没上过大学。因为看了徐迟先生的《哥德巴赫猜想》,决定将毕生精力投入到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事业中去。他证了五年,没证出来,老婆跑了。又证了五年,还没证出来,被送进精神病院。出了院,他开始流浪,露宿街头,偶尔回家向女儿要点铅笔和纸,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继续着他的梦想。

小菊一直很崇拜她爸爸,一直以为他是天才数学家,直到有一天她鼓起勇气拿着父亲的手稿去拜访了一位本省的数学权威。仔细阅读之后,那位权威很认真地告诉她:“你父亲是位天才,只是不懂数学。”

小菊的世界就此崩溃。

她是班上的数学尖子,但行为怪异,喜欢顶撞,老师们都不喜欢她。上课举手也不点她的名。

此外她的脾气也很爆,动不动就爱打架。又很讲义气,常常被人利用。

最重要的是她住的地方离火葬场、烈士墓都很近,大家认为她不吉利。

皮皮本来和小菊不是很熟。因为小菊虽然衣衫破旧,长得却很漂亮,排名第七,算是优等生,平日她们是不往来的。而且皮皮还有点怕她:小菊成天拿着一把大伞,三言不和就跟人打架,她的主要对手是男生,经常被男生揍,女生一见她就怕得要命。所以小菊有个外号,叫“愤怒的小菊”。大家暗地里把她看成是某种不稳定因素。在学校她会打架,嫁了人她会通j,工作了她会贪污,成功了她会犯罪,失败了她会吸毒。她会有一个很生动很惊险的人生。

话说皮皮第一次和小菊打交道是在一次放学的路上。那天家麟打球培训,她一人回家。结果在校门外的小胡同里遇到了正在挨揍的张佩佩。揍她的人是汪萱。两人正抱着撕扯对方的头发。个头高挑的汪萱明显占了上锋。

皮皮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

她原本只想劝架,后来汪萱揍了她一拳,她怒了,便帮着佩佩一起打。可是汪萱是学过武术的,两个人都不是她的对手,汪萱一脚踹过去,正中皮皮的心窝,她直直地倒下了。佩佩拉着她就要跑,又被汪萱一个扫堂腿带下。正在不敌之际,眼前忽地一道黑影,辛小菊提着她的大伞就冲了上来,见汪萱没兵器,将大伞往地上一撂,徒手空拳地和她打了起来。

倒也不是一番恶斗,因为小菊太强势,汪萱很快就被她揍得无还手之力。可是她的嘴还很硬着,嚷嚷着说要向老师报告。这一报告不打紧,作为宣传委员的皮皮努力了一年的“优秀学生干部”就泡汤了。

后来小菊放了汪萱,她一边骂一边哭地跑了。皮皮仔细询问方知,原来是佩佩先动的手,因为她实在受不了汪萱平日对她的“心理折磨”、“行为污辱”和“口头暴力”,决定以卵扑石地揍她一顿。不料自己完全不是对手。接着皮皮又问小菊:“你为什么打汪萱?”据她所知,她们之间并无仇怨。小菊冷冷地来了一句:“平日素来看她讨厌,就想揍。”事了拂衣而去,只剩下皮皮和佩佩相互扶持,一跛一歪地回到家,思考来日对策。

晚上在走廊遇到家麟,皮皮一面苦着脸将发生的事告诉给他,一面叹息自己快要到手的“优秀班干部”。

家麟听了,半晌没吱声,接着淡淡地说:“不要紧,她不会打小报告的。这事我去替你解决吧。”

果然过了一个多月都没动静,紧接着皮皮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优秀班干部的证书。

皮皮请家麟吃冰棒,满腹心事地问他:“汪萱的事你是怎么解决的?”

“嗯,那个,”家麟说,“我带她玩了一趟中山公园。”

皮皮怒了:“你牺牲色相啊。”

“嗯,牺牲了。”

“说说看,都干了些什么?kiss了没?”

“说什么呀。”

“上次你打球摔了,她还跑医务室给你拿药呢。”

“有这事吗?”

“那你喜欢她不?”

“不喜欢。”

因为这件事,皮皮很感谢小菊,觉得她又神秘又仗义,有点崇拜她。后来小菊高考失利,分数比她还低,便没有上大学,在社会上混着,四处打工。她们没有联系,直到皮皮进了晚报,偶尔去马路对面的麦当劳吃饭,这才发现小菊在里面打工,有时当收银,有时包汉堡。两人渐渐地亲近了。

过了花园,迎面一幢气派的白色大厦,有大理石台阶和汉白玉扶手,门前还立着两个石狮。

皮皮对了对门牌号,正是本省有名的“桃园商务会所”。贺兰静霆所要参加的冬季玉器拍卖会便在这里举行。

在地铁里皮皮就已翻过了卫青檀替她准备的小册子。里面有新石器晚期的兽面玉圭、有良渚时代的玉镯、有商代的龙纹玉璧、有宋代的双子玉盘以及不少乾隆时期的玉雕、摆件。当然也有贺兰静霆关注的那件战国玉虎。

无论哪一种,起拍的底价都在十万以上。

她从皮包里取出录音笔和采访本,跛着脚进了大厅,正要往里走,忽被一个西装笔挺的工作人员拦住:“小姐,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我是记者。”皮皮拿出采访证。

“对不起,这是私人高级会所,本次拍卖会严格控制人数,记者也需要邀请函。”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皮皮,“同时我们也要求正式着装。这些在邀请函里都已经交待了。”

皮皮觉得“正式着装”的意思是,她应当穿皮鞋。她本来倒是想穿皮鞋的,因为脚肿了,只能穿比较宽大的旅游鞋,还是很旧的一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记者们c持言柄、无孔不入,一向自视为无冕之王。皮皮也自觉遵循这个行规,以为不会有人拦她,所以穿得很随便:下身牛仔裤、上身白毛衣,外加一件厚厚的羽绒服。

她尴尬地东张西望,想看看贺兰静霆来了没有。

没看见贺兰,却看见了一个她好久没见,也不想看见的人。

汪萱。

毕业后,点点滴滴的消息传过来,原来汪萱的父亲主管经济,在本地政界很有背景。她的男友是某富豪的大公子,长她十岁,听说已经向她求婚了。皮皮只知道汪萱大学毕业分入银行,不知道她究竟干什么。

挽着一位中年才俊、款款拾级而上的汪萱打扮得艳光四s、高贵得体。身边俊男非常绅士地替她脱下了皮大衣,露出一件湖绿色的手绣真丝长袍,淡黄的滚边裹着尚未丰满的身躯,清雅夺人。

皮皮低头,假装看别处。

不料汪萱偏偏看见了她,撇开同伴径直走过来,对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接着,半是安抚半是挑衅地对那个工作人员说:“小钱,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让她进去吧。——她肯定是闺秀,只是不出于大家。”

皮皮抬起头,目光直视汪萱的脸,也笑了:“我当然也是被人邀请的。——不然,我又不是大户,怎么会到这里来爆发呢?”

13

“请问,”那个工作人员溜了一眼她的记者证,不冷不热地道:“关小姐,是谁邀请的你?”

“贺兰静霆。”

“贺兰先生?”那人微微一怔,掏出手机,“请稍等,我给他打个电话。”

没等拔号,又挂掉了,指着玻璃门外:“这不是贺兰先生吗?”

天地间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砌上风烟零乱,单衣伫立一个人影。

说到“正式”,皮皮觉得,贺兰静霆的衣服绝对谈不上正式。薄薄的一件黑色风衣,裤子和鞋子都是帆布的。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穿在别人身上就是寒酸,偏偏穿在他身上就成了清贵。

他是这里的贵客,也是常客。刚从汽车上下来,一位等候已久的工作人员便抢步迎了上去,耳语数句之后,将他引向大门右侧的盲道。

拍卖开始之前,通常都有一个小型的接待酒会。大厅很宽敞,设计却是维多利亚式的,沙发和地毯的花纹都很热闹。在这寒冷的冬季堆出一股融融的暖意。水晶灯下的枣木长桌铺着垂地的锦布,上面满放着咖啡、茶、酒、水果和糕点。身穿礼服的侍应生托着茶盘四处走动,向客人提供红酒和甜品。客人差不多到齐了,男士西装革履,女士曳地长裙,人声喁喁,言笑晏晏。除了没有探戈舞会,这情景酷似电影《真实的谎言》的开场。

皮皮忽然觉得记者并不是一个那么有趣的职业。他们像透明的气体在各种场合穿梭,除了带走几张照片,不留下任何形迹。他们也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报道写完,便也不再来往。他们好像参与了很多事,却又和这些事没什么本质的关系。一张嘴、一只笔、一个镜头——这就是记者。

“静霆,”汪萱一面从手袋中出示邀请函,一面向他打招呼,话音中有一丝亲昵:“到得这么早,真是头一回。苏诚说,上次你抢走了他的一对唐代玉马,今天他可要来报仇了。”

汪萱的声音非常动听,是那种柔媚的含着少女稚气的声音。以前在高中就是广播员,也经常报幕。也许是出于本能的反感,皮皮觉得她的声音里有点装腔作势。怎么说呢。汪萱就属于那种女人见了她就会叹息自己命运的人。家世好、成绩好、长相也好。从小到大男友如云,挑了又挑,命中注定要过上等人的生活。其实皮皮倒不是反感这些。若说到家世、成绩、长相,田欣也不差。但她就不讨厌田欣。

皮皮烦的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汪萱上课总是看小说,排名却总在前三。比如考试前她看上去比谁都紧张,却总是第一个交卷。借她的作业从来不给,下课却总缠着老师说话。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从来不理佩佩,不得不说话也是万分鄙薄的口气。别人只当她们有宿仇,其实,汪萱对成绩差的同学态度相当统一。

还记得有次放学下暴雨,家麟参加球赛没回来,皮皮想和汪萱共着伞到车站,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汪萱却说已经答应送别人了。说罢,一个人径直就走了。皮皮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等车,独自上车,这才明白刚才的一番话不过是托辞,她只是不屑与她共伞。

那一天,皮皮在学校等了足足一个多小时,雨也没停,倒是家麟打球回来了。一头的汗,脸上冒着热气。那时的家麟已经很高的个子了,麦色的肌肤,瘦长的脸,五官生动明晰,眉宇间满是阳光。家麟也没带伞,却不肯等。他的夹克是防水的,把夹克一脱,遮住皮皮的头顶,就带着她冲进暴雨之中。他们一面跑一面尖叫,两人都淋成了落汤j。

那是一个炎热的初夏,家麟只穿着件白色的背心,风驰雨啸,电闪雷鸣,空中是枝状的霹雳,云层间透着红光,皮皮堵住耳朵往家麟的怀里躲,他便顺势搂了一下皮皮。

在此之前,虽是天天一起回家,皮皮却连家麟的手指都没碰过。

那天夜里,皮皮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春梦。梦见穿着白背心的家麟手拿毛笔,蘸着空中的雨水,在自己□的身上写字。

一怀情愫,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往事在脑海中滚滚地翻动,皮皮一时失了神。客人们陆续地来了,都在彼此寒暄、打招呼,那个姓钱的工作人员忙着看邀请信,只有她一人尴尬地站在角落。贺兰静霆看不见,自然也没发现。倒是汪萱的那位男友远远地歉意地向她笑了笑,自顾自地喝酒,过了片刻,向贺兰静霆举了举杯子,调侃:“贺兰,这次你又看上了什么?能不能先透露一下?”

贺兰静霆脱下风衣递给接待人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哪能看,只能是听。苏先生不是一向喜欢乾隆工的么,对宋以前的古玉都不上心。怎么,这次口味改了?”

“乾隆的工艺当然好,只是气势不足。我现在返朴归真,喜欢古拙。”无意间,他握了握汪萱的手,“再说阿萱也喜欢。对了贺兰,我在琉璃厂给阿萱买了一块南宋的子辰佩,可不便宜,你给看看。”

说罢将汪萱手袋边挂着一块古玉取下来,递给他。

汪萱连忙挡住:“苏诚,你也太粗心了。现在是白天……贺兰先生不是很方便……”

苏诚笑道:“阿萱,你太不了解贺兰先生了。他现在是炽手可热的资深鉴家,这种给你带着玩儿的小玉,用不着放大镜,摸一摸便知真假。是不是这样,贺兰?”

“苏兄谬赞了。”

贺兰静霆接过玉,轻轻掂了一下,又用指尖摸了摸,什么也没说便还给了苏诚。

见他不发话也不表态,汪萱忍不住问:“怎么样,是真货吗?我们可是淘了半天的呢。身边还有一位琉璃厂的顾问。”

贺兰静霆脸上的神情越发莫测:“汪小姐,你喜欢这块玉吗?”

“喜欢啊。”

“喜欢就戴着吧,是块玉都吉祥。”

苏诚和汪萱双双变色。

贺兰静霆双眉一挑,从口袋里抽出盲杖,正要往前走,那姓钱的小伙子终于腾出了空,便连忙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贺兰先生,我是公关部的小钱。请问您可曾给这位小姐发过邀请?”

“哪位小姐?”

“这位关——皮皮小姐,c城晚报的。”

贺兰静霆想了想,摇头:“我不记得我认识过一位关小姐。”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皮皮一眼,一脸的否定:“那么,对不起,关小姐,本会所——”

“等等,”贺兰静霆忽然打断他,“邀请的事是我的助手办的,有可能有报社的记者。我倒是在一个晚会上认得过一位姓关的小姐,没怎么说过话,但记得她的面容。关小姐,你介意我摸一下你的脸,确认一下么?”

摸脸?他居然说出这种话。就算他是瞎子,也太放肆了吧!

莫说关皮皮,就连那个工作人员都怔住了。

小人书里都说狐狸又小气又记仇,看来这里真的。

在场的人纷纷侧目,等着看一场好戏。

关皮皮咬牙,挺直脖子,不理他。

“介意就算了。”他扶了扶墨镜,微微一哂,转身要走。

刚转过身,皮皮忽说:“不介意。”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此刻的汪萱已快活得要笑出声来了。

脸上一股冰凉的空气。接踵而来的还有他身上贯有那股深山木蕨的气息。伸过来的手指纤长而苍白,指尖却是柔软的。实际的情形并没有在场人想像的那样香艳。贺兰静霆只碰了碰她的鼻子,又碰了碰她的耳朵,然后低头回忆片刻,便说:“嗯,认得。关小姐,我相信我的助手给你寄过邀请函。”

“我……弄丢了。”

“钱先生能否通融一下?”

工作人员很怀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迟疑地说:“既然是贺兰先生的客人,当然可以通融。只是……门外有服装店,会所有更衣室。关小姐能否穿正式一点的服装?”

皮皮正要说话,贺兰静霆淡淡地c了进来:“我不认为关小姐需要更衣。”

“贺兰先生,请恕我——”工作人员十分坚持。

“关小姐,对面有家茶馆,不如我们一起去喝杯茶吧。” 贺兰静霆拉住关皮皮便往外走。

“贺兰先生——拍卖马上就开始了。”工作人员傻眼了,语气不由于急促了。

“拍卖会么,年年都有,我明年再来。”

说罢,不管不顾地将皮皮带到门外,一起下了台阶,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人呼道:“静霆——等等!”

两人同时站住。

是个穿着讲究的中年人。皮皮觉得他的年纪并不小,可能有五十多岁了。只是保养得体,又修饰整洁,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

“康先生。”

那人来不及和贺兰打招呼,却是非常真诚地伸手过来:“关小姐,你好!我是康少江,桃园会所的总经理。”

皮皮只好和他握手:“康经理你好。”

“关小姐里面请。对了,你走路是否不方便?我们这里备有轮椅,拍卖厅在二楼,我让人用电梯送你上去。”

与那个固执要看邀请的工作人员相比,这位经理的态度也太灵活了,简直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令皮皮受宠若惊。

贺兰静霆面色不变,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头,过了片刻,才说:“不必了,我送她上去就可以了。”

不知为什么,贺兰静霆先带着她去了自己的更衣室。

“把鞋脱了。”他说。

“脱了我穿什么?”

“地上是地毯,你可以光着脚。”

“……”

“光着脚不是更不正式吗?”她反问。

“你想不想采访这个拍卖会?”

“想。”

“那你脱是不脱?”

“我的脚肿了,好不容易塞进去,现在想脱也脱不动。”

“这个好办,我来帮你。”

皮皮不禁抽了一口冷气。超级大帅哥真的俯下身去,居然在她面前半跪着,小心翼翼地帮她脱鞋,脱了一只,又脱一只。然后将球鞋往垃圾桶里一扔。

“哎!你干么扔我鞋啊!别看它旧,这可是阿迪达斯的,全是双层牛皮的。”

贺兰静霆不理她,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个塑料袋,将她小包里的东西哗啦啦地往里一倒,又将她的手袋连同钱夹一股恼地扔进了垃圾桶。

“贺兰静霆!你有病啊!这是我的手袋,新的,才用两个月!还有钱包,是我爸给我的!”

皮皮忍不住吼了。

“皮带。”他指了指她的腰。

皮皮连忙按住腰。

“如果你自己不肯脱,我就要帮你了。”

皮皮很自觉地将皮带解了下来,如果不解的话下面有可能会看到《画皮》里的镜头了。 但她还是色厉内荏顶了一句:

“这皮带值五十块钱,你若扔了就得赔我!”

“关皮皮,”贺兰静霆冷冷地说,“你若想和我坐在一起,身上就不能有任何皮的东西。听明白了没有?”

“皮又怎么啦?难道你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哦!我明白了,你哪里是什么动物保护主义者,你就是一只动物!”

“你说什么?”

“我明天就买件狐皮大衣。”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一听这话,贺兰静霆的脸顿时y沉下来,他的双手忽然间就铁钳般地掐了过来,掐住了她的脖子。倒没开始用力,却足以让皮皮魂飞魄散。

贺兰静霆的话音还是很平静,平静中带着威胁,一字一字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皮皮欲哭无泪、欲喘无气:“我……我想说的是:恕……恕我眼拙,看来……你真是……一位狐狸。”

14

“你若是肯乖乖地听话,我今天就不为难你。”见她话音里分明在讨饶,贺兰静霆松开了手,居然还很绅士地替她整理了一下拉歪掉的领子。

皮皮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暴君啊暴君。

暴君的脸上还留着胜利者的笑容,却不料鼻梁间蓦地一轻,墨镜已被皮皮摘掉了,紧接着,垃圾桶的盖子翻动了一下。

“我的眼镜呢?”脸又沉了下去。

“你扔了我的东西,我也扔你一样东西。”皮皮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抱着胳膊,挑衅:“平衡平衡。再说,你不戴眼镜更英俊,是真的。”

“……”

其实皮皮是想看一看贺兰静霆不戴眼镜会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他的眼睛在白天会是什么样子。会一直闭着吗?抑或是半睁着,露出大半的眼白?

然后,她又有一点点失望。

因为贺兰的眼睛和常人并没有很大的不同。瞳孔很大,幽深的,黑不见底的,像一道时光隧道。但他凝视着她的时候,视觉中没有任何焦点,目光甚至都不移动,又的的确确像个盲人。任何人看见了这样的一双眼睛都会觉得很好看,同时也会觉得他的视力肯定有问题。

对峙了片刻,贺兰静霆忽然垂目,看得出他想发火,但尽量克制自己。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向垃圾桶,揭开桶盖,伸手在桶里摸了一阵,找到眼镜,用手擦了擦,戴了回去。

皮皮眼疾手快地跟了过去,也想乘机把自己的鞋子提溜出来,却被贺兰静霆不客气地一掌按住:“快开始了,咱们得走了。”

他不再提眼镜的事,却一把牵住了她的手,而且握得很紧。

皮皮甩了两下,甩不掉,不肯移步:“没鞋子我怎么走啊?”

“地上不是铺着地毯吗?”

“可我的脚还是痛啊。”

“我扶着你。”他的嗓音很温存,“如果你不想走,让我抱你上去,也可以。”

这话皮皮听得直起j皮疙瘩,她提起塑料袋,抽身就往门外溜:“谁说我不想走了。走就走。”

“你看,你走得不是挺快的吗。”贺兰静霆快步跟上,不忘记恭维一句。

他们的座位在靠走廊的第一排,皮皮无比郁闷地发现汪萱和苏诚就坐在她的右手边,中间只隔两个空位。

看得出,拍卖厅原是个小型礼堂。虽是临时布置,却布置得十分豪华。客人陆续落座,又互相寒暄。除了一位录相师的,几乎没有别的记者。

将皮皮送到座位之后,贺兰静霆便被一个熟人叫去寒暄了。她开始不安地看表,急切地期待那两个空位的客人早日到来。

而那两个位子,竟然一直空着。

她低头翻开采访本,本子是新的,上面什么也没有。汪萱的咄咄人让她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