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花烛泪(1/1)

顾少棠被迫跳崖,将坠落至底时,虽以吟雪剑刺入崖壁,多少止住了些落势,但肩膀伤口却因此撕裂,加重了伤势。

她如今的身手远高于年少时,此番坠崖虽只受了皮肉伤,可回忆起过往,所承受的心灵折磨却远远超乎想象,以至于蹒跚走出几步,便猝然昏厥,甚至梦乡回溯,清楚忆起崖下那一夜的事……

在遇到雨化田之前,她真的以为,那一夜只是梦境。

当她醒来时,是鹰帮五将守在她身边,谁也不曾见过救她的那人……

雨化田……

雨化田……

无法克制心中的想念,拳指紧缩,思绪混乱不止,顾少棠骤然起被下塌。

白龙慌里慌张,张开双臂阻她去路:“你要去哪里?!”

顾少棠苍白着脸,压住肩伤往前走:“你让开,我有急事……白龙,你救我这一次,我以后再报答你。”

白龙执意拦下,高声喊道:“你想报答我,别的不用做,我只要你好好养伤,就现在!”

顾少棠足下一顿,看着他。

白龙见她停下,又轻了语气:“你听我的,我不问你发生什么事,你就呆在这里,好好休息养伤就好,你想做去什么,我帮你做,我人手很多!”

顾少棠满心不自在:“白龙……我对你……”

白龙忙打断道:“你别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会强求,可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吧?”

顾少棠无言。

白龙满眼热诚:“知道吗?能为你做事,就是我现在能得到的最好报答。”

顾少棠真是受不起:“你不必对我这样……”

白龙截道:“我当然不必!可我偏就喜欢这样!……真的,我不再是匪帮中人,我很自由,我所做的事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什么事让我觉得快活我就做什么,所以你不用觉得有负担。”他说罢撑着膝盖看她,抿唇微笑:“说吧,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顾少棠脑中有些混乱,见他还等着,叹然一笑,只道:“我有些手下在半月坡待命,劳烦你派人去通知他们我在这里。”

白龙倒没想是这么简单的事,应了声转身便走,走至门前忽然停步道:“你饿了吧?”

“呃?”

白龙偏首一笑:“我现下手艺还不错,不比卜仓舟差,待会儿尝尝我做的菜吧?”

顾少棠愣愣看他离去,心内不自觉,泛起一丝疼。

情之所至,心之所达。

她尚不懂如何倾注一切去爱,又何德何能,得这般掏心掏肺的喜欢……

倾心而爱,不求回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感情嚒?

她只尝得爱之炽烈,若叫她只对雨化田好而不独占他,那是不可能的。

爱这般善妒之物,容不下半粒沙子。

顾少棠闭了闭眼,只一阵叹息,恹坐榻上。

上山之前,保险起见,她留了一半人手在半月坡待命。

鹰山之上那一拔剑,并非真怒,只为探探虚实,看清谁是叛党,谁是自己人,因为瞬间的直觉反应,无法骗人——

那时一目扫过,果不出所料,藏形藏色的叛党,远比自己人来得多,鹰帮内部形势严峻,已到了不得不大举肃清的地步,她甚感忧心。

万优此时有几大舵主撑腰,人手众多,更有百里因对她言听计从,她若要对抗,只怕徒增无谓伤亡,更何况现在她身边人手确实单薄,需得等王江光等人前来汇合,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因此,这般遂意跳崖,也算将计就计,以退为进,只待她集合人手,再显真章!

只是怕……宆叔伤得那般重,不知现下如何……

百里因……

他是否真的因爱生恨?

他若真的与她娘亲有过那般瓜葛……她该如何自处?

已至此境,她明知不能再信他,却仍无法将那过往的种种疼爱关怀,通通视作虚情作态,因而苦恼更甚——

简朴的木屋,是为了采药而在山脚搭就的临时居所。

青竹篱笆围了一圈,媪妇们忙碌于摘叶茎晒草药,白龙兴冲冲折返屋前,掀帘要语,恰见顾少棠正盘腿坐在床榻上运功疗伤,张了一半的嘴立时闭合,不敢打扰,默默挪到角落看她,有些贪心,只盼再多看些时候,待到两炷香过,顾少棠额边冒汗,面色恢复了红润,轻吁一口气,便知已无大碍。

随后便在白龙的殷勤伺候下,顾少棠用了膳,喝了药,安寝歇息。

转眼薄暮,残云叆叇。

屋外马蹄声纷至沓来,顾少棠心道正好,便起身推门出去,诧然见到——

却不止留在半月坡的那一半人手。

雨化田披星戴月赶来,袍袖染尘,鬓边落了几丝,目光攫住了屋檐下的顾少棠。

忽然之间,仿佛已隔半世未得相见,经年累月的思念磨砺了渴望,顾少棠与他四目相对,悸动得紧绷颤抖,只觉像被一场风暴包裹住,透不过气来。

情感的薄弱之处,陡然被劐开了口,暗藏的情愫疯狂涌现——

“雨化田!”她张开双臂向他奔去,飞鸟般扎入他怀里。

雨化田被她圈住腰际扑了个满怀,初还有些错愕,可一感觉到怀中的温暖,盘亘于心的担忧便如同春融冬霜般化开,心中的紧绷渐渐退去,眼底浮起浅浅的笑,他埋首将她柔软的身子紧紧拥住。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世界像被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微光中,安静得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唯有水声潺潺。

白龙追出屋外,威武二人匆匆赶来,傻在原地。

这两人仿佛要对彼此诉尽相思,却不用言语,只这般紧紧拥抱,爱意已然彰显。

白龙与威武二人的神情,在错愕之后,唯有释怀与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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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寂厢房,一盏烛火,晕出一团朦胧的光。

百里因独坐桌前,执笔染墨,纸镇下空白的纸张,却迟迟等不到浓墨渲染。

愁绪百转千回,他闭上眼,任由脑中光影混***错,回溯时光,耳边重又响起稚气未脱的声音——

“好听吗?”

偏所幽寂的院落中,一株海棠开得极盛。

压枝繁花,满树幽雅。

豆蔻年华的少女素白十指,调拨古琴,清风卷过她粉色的裙裾,撩拨了谁几寸柔肠。

她清透的眼眸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问他,而他心口一撞,掌心一颤,染墨的笔尖污了画作。

“什么曲子?倒没听你弹过。”

他故作镇定,不着痕迹地将墨迹添了几笔,画出一朵海棠。

“你当然没听过,这是我新谱的曲,叫‘化棠’。”

“呵,这是什么来头?只听过梁祝化蝶、和尚化缘,从没听过化棠的。”

朱沁兰莞尔一笑,摊开手来,指掌纤柔,缓缓接住落下的一片花瓣,她抿唇抬头,嗅那满树芬芳:“我真情愿化为一株海棠,花谢花开,出自本心。”

朱沁兰生母苏氏,早年为秦淮河名妓,被宪王纳为妾室后生下了她。

朱门绣阁,高楼金阙,养在深闺人寂寞,她对高墙外的热闹喧嚣的向往,如同鸟儿被困于笼中的不甘,他一直知道,但礼仪规矩加身,他需得顾及她女儿家的名声,不能总带她出去游玩,也不能一直往宪王府跑,为了给她解闷,便常与她书信来往,把自己在外头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她——

那一年,他滔滔不绝,向她赞美一个他崇拜至极的人物,勾起她无限好奇,终有一天,得出机会,他教朱沁兰扮成男装,带她去见识他口中的英雄——

那一日,武职试骑射场,顾元彪技艺超群,大出风头,他欢欣鼓舞,浑然未觉那人的英姿,已在朱沁兰心中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他仍与她书信来往,只是收到的回信渐少。

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朱沁兰开始偷偷习武,只不过些三脚猫功夫,偷溜出府,已绰绰有余。

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朱沁兰已然因着机缘巧合,与顾元彪江湖相逢,义结金兰,并肩笑谈。

鸿雁在云鱼在水,恍然心隔千里,情意难抒。

直到他终于发现,那情窦初开的朱沁兰,眼里已经容不下他人的身影。

她一旦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便像种子苏醒,破土发芽,用令他无法想象的速度,成长到能为自己做主,亲口向他退婚的地步。

而将要失去她的恐惧,摧毁了他的理智。

嫉意成魔,心怀恶意,他在她再一次偷溜出府去找顾元彪时,暗下派人向宪王府透露了她的行踪作为,这等丑事传入耳来,宪王自是雷霆大怒,当下指派人手将她半路抓回,软禁于偏所,叱令择日出阁,朱沁兰纵然千般不愿,万般不肯,苦苦哀求,却也无法软化宪王的心,反使得宪王迁怒苏氏,责其教女无方,将休她出府,苏氏日夜垂泪,求得缓机,屡屡来劝,劝她不成,便触柱寻死,朱沁兰哪能眼睁睁看着生母自尽,终也只能含泪妥协,应承完婚。

烛光一晃,百里因笔锋一顿,幽深的黑瞳,渗入一丝苦涩。

新婚之夜,龙凤花烛,凤冠霞帔,醉眼迷离,红绸缓缓揭起,淌过脸颊的眼泪,注定了无法成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