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灯火阑(1/1)

思及此,见二人仍在沉默之中,也只笑道:“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这棋盘若是太久不动,我也没耐性看下去——你们无须多心,我欲去往建州,碍不着你们的事。”

说罢便要走,却被雨化田拉住了手:“你要去建州?”语间颇有责她不先言明之意。

顾少棠白他一眼:“建州一趟,本该成行,若不是你碍事,我此时已到了京师。”语罢见他张口想问,打断道:“我须得安顿弟兄,过几日才能走。”

雨化田抿了唇,却是朱见泽开了口:“正巧,本王亦欲留洛阳几日,再去京师,北上路途遥远,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顾少棠不及说话,雨化田已代她拒绝:“此事断然不可。”

朱见泽俊目一眯,只含唇笑道:“为何不可?难不成,雨大人还怕我这一路上欺负了顾帮主……抑或哄得芳心不成?”

雨化田却道:“王爷多心,你亦知棠儿是一帮之主,鹰帮匪首,江湖人士,北上路遥,她若与王爷同行,传到圣上耳中,恐要生出风波。”

朱见泽阖唇不语。

雨化田目光陡而阴鸷,却又道:“更不瞒王爷,我与她已是两情相悦,誓共白首,容不得旁人插足。”

其声冷硬如铁,目光如刃,便是警告。

顾少棠颇有些意外,这两情相悦不假,誓共白首何来?欲出声,却觉他握在自己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不由一怔,想他这般强调,必有他的意图所在,又想这人说话从来弯弯绕绕的,几时这样坦率过,心内不觉竟似飘了几片柳絮般轻快,抿唇自不言语,只将手指一曲,轻轻回握,以做回应,雨化田回眸看她,眼中霎时霜刃春化,漾了柔情。

这般情氛弥漫,柔情蜜意,真令观者头皮发麻——朱见泽玉扇疾摇,心有戚戚。

雨化田曾几何时这般在人前表露心迹过?如此这般,显然是在对他下马威,警告他若敢对顾少棠下手,必是太岁头上动土——自寻死路!不可不可!此时犹不能和他翻脸成仇,可若就此退让,他又于心不顺。

朱见泽左思右想不得,偷目一瞧,见顾少棠香腮飞红,眼波生柔,颇有几分美态,更觉眼熟,只是想不起何处见过,心念一动,忽展眉笑道:“本王自愿得见郎才女貌,佳偶成双,惜哉沧海桑田,世事多变,誓言难敌海枯石烂,动物尚知择优为偶,何况人乎?”

雨化田睐目视之。

朱见泽摇着扇子面不改色道:“顾帮主乃江湖女子,非一般庸脂俗粉,想来是极有主见的,恰逢上元佳节落幕盛会,本王欲邀之共游洛阳,赏玩花灯,不知可否?”

雨化田又想为顾少棠发言拒绝,谁料被她猛截了话头:“王爷一番好意,岂能不领,上元佳节,普天同庆,便邀全城人共游又如何?”

原来她见得朱见泽神色狡黠,颇有些卜仓舟的搞怪神态,竟讨厌不起来,又想自个还未来得及相送,卜仓舟和小柱子便教这小肚鸡肠的雨化田给撵蹿了去,心中一郁,便想跟他讨回来——

雨化田料是如此,神色一滞,吃了瘪似的,叫朱见泽给偷笑了去。

顾少棠盘臂回首,微抬下巴,眉角眼梢全是坏坏神采:“花灯一上,我在洛阳城内备一壶美酒,先到者,是为知己,酒逢知己千杯少,与君同销万古愁,若是兴之所至,且醉洛阳又何妨?佳期难候,两位……切末错过。”

顾少棠不做矫揉之态,只抛给雨化田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旋踵便走,那恣意潇洒的背影,倾杯难匹,何处得寻?

雨化田目光紧随移不开,自是爱得发恼,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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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暮云涌,游人接踵,踏暗尘。

薄暮钟声轻起,慵懒支窗,看晚烟轻笼,千里洛阳灯骤亮,满城旖旎,火树银花。

正月十五,佳节盛会,初八点灯,整十日,白昼为市,夜间燃灯,至正月十七落灯,其间游艺不止,民间共襄盛会,今夜尾宴,场面蔚为壮观,五色灯彩,满街游龙戏凤,乱迷人眼,街摊遍布,游人熙熙攘攘,鼓乐嬉闹。

赏花灯,猜灯谜,提灯笼,走百病,热闹不绝,亦有三两行人,行经面具作坊,买了几副佐乐。

洛阳之大,非一夜可逛尽,满街车水马龙,毂击肩摩,游人拥挤间匆匆一瞥,彼此辨认不清。

朱见泽倒不着急寻找,只领着随从,摇着扇儿,在街上四处游荡。

雨化田着半截红底白纹面具,鸦伺于屋宇之上,皎月之下,俯览街道,任夜风飞起流云阔袖,满耳喧嚣不闻,一意寻找,忽见一垂髻小儿蹦蹦跳跳而来,与朱见泽耳语后,交付一纸信笺。

朱见泽拿糖饴哄得幼童交出信笺,展信看罢,随即前往南郊,南郊因地处极宽,游人络绎也不觉拥挤,正放天灯,满树灯花在夜色中格外耀目,东面墙边摆摊处,击壤投壶,趣味横生。

朱见泽问罢摊主,也便玩乐,连投数十皆中,乃称冠,饮罢酒,从摊主手中取得又一纸信笺,随即前往洛阳靶场,雨化田暗道是顾少棠在引他,也便藏身前往,见得靶场空旷,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亦有游人射靶为乐,朱见泽行至摊前,执弓搭箭,忽而一顿,显然早知雨化田所在之处,以传音入密道:“来同我比试,你若赢了,我便不与你争,如何?”

雨化田笃信顾少棠于他情意,虽爱吃味,但压根也不把朱见泽当做威胁,只因知一内情,而不喜二人亲近,虽则如此,也是觉得他碍手碍脚,能把他打发了,固然是好,方自暗处缓缓步出。

朱见泽见他出现,眼露赞赏,当下命人百步外排列两行十面靶,递来精良弓箭择选。

周遭游人哪里见过这种比法,正啧啧称奇,却遭朱见泽随从驱散,皆到了外围旁观,看这二人风姿凛凛,一者优雅俊逸,另一者虽覆面具,却也气度不凡,一时都移不开目光。

朱见泽抬手挽弓,双目微睐,凝视靶心,弓弦发出紧绷之声。

雨化田暗想这人为消除皇帝戒心,总装着体虚多病,这会儿倒不怕露了馅,又想顾少棠多半也在附近看着,只道也罢,今夜特殊,便由着她看戏,为她取乐一回,又何妨?只便挑了一柄白梨长弓,长指搭箭,袖口轻滑,垂荡飞风,雄姿英发,这一箭,要射穿十个靶,不加内力是不可能的。

这两把弓,皆紧绷到极致,倏然射出,裹着内力直冲箭靶而去,却在此时,后方亦有一只箭同时射出,以利斧削木之势,击中雨化田射出的那只箭,将之一削为二,偏移射路,随着啪啪几声响起,便是突来的那只箭冲破五靶,而朱见泽那只却是连破七靶,强势得胜,赢得一阵喝彩。

此地规矩,赢者获饮一壶玉液百花酿。

旋即有人端上美酒,朱见泽虽意识到是遭人阻隔而得胜,倒也得意,正欲赠予雨化田饮用,却又有人送来一盏酒,托到雨化田面前——雨化田探手执盏,见着杯中清澈,淡而无味,却是一杯清水,倒也明白了,顾少棠是知他伤情还在复原,不许他饮酒。

朱见泽见无卖弄之机,只便凑着壶口饮了这百花酿,余光注意雨化田神色,不期然见他唇边勾起一抹暖笑,美酒入了喉,心中突觉没了滋味。

那藏身幕后,搅得江湖腥风血雨的冷血少年,曾几何时,竟有了这般的人情味?

正自忖思,忽闻东面街市喧闹,鼓声起,歌舞动。

雨化田似有所觉,也不告别,一径掠身而去。

足踏细枝,投目而望。

斑斓光影中,香车宝马游街,薄纱红帐低垂,教坊乐姬,柔肢曼妙,笙箫丝竹,声韵悠扬。

雨化田凤目微睐,至近可见,纱帐中隐约透出一道俏影,不似她人那般姿态柔美,却端得灵动,正盘腿坐于一面大鼓上,活泼泼拍击鼓面,动作十足童稚般调皮,音律却配合得天衣无缝,雨化田听着鼓声,唇角一动,未及动作,那朱见泽已是后来居上,踏壁飞身,猛然掀帐而入,惊吓了几名抱琴美姬,音律骤乱。

朱见泽寻人急切,无暇顾及,目光一扫,大鼓上空空荡荡,焉还有顾少棠在,正以为幻觉,忽而一位抚琴的华裳美姬双膝着地上前拜见,递来一纸素笺,身后一面丫鬟模样的少女,手中托着一壶美酒。

朱见泽探指接过信笺,扫一眼笺文,只见前人诗词一首:

般若酒冷冷,饮多人易醒。万古醇酎气,结而成晶莹。

降为嵇阮徒,动与尊叠并。不独祭天庙,亦应邀客星。

朱见泽叹然读罢,心中郁闷忽平,勾唇一笑,好一个顾少棠,这酒是给了他,人却是跑得无影无踪,这一份拒绝,竟是全不动声色……只道也罢,如此良辰美景,何苦做棒打鸳鸯之徒,执一壶美酒,抚一把琴弦,且醉温柔乡,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