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荒漠(1/1)

“哈哈哈哈哈!六十年,就是人的一生,我们精打细算,完全是为了这片黄沙,哈哈哈哈……”

卜仓舟四肢大开,仰面躺于黄沙之上,几近失魂落魄地哈哈大笑,那笑声裹在风声中,让人听着倍感凄凉,顾少棠刚历一番生死之斗,此际尘埃落定,精神松懈,便觉疲意翻涌而上,一时懒得理会,岂料这人突然坐起身来,双眼发亮地紧盯住她喊道:“我要做官!”紧接着补上一句:“做位高权重的官!”

她想狠狠啐他一口。

官场险恶,凭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敢妄想在波诡云谲的朝堂里打混!

话到嘴边,迎着他势在必得的眼神,唇凝滞,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个只有长相能让人多看一眼的男人,长久以来在她面前都是一副怯懦畏缩的狗腿样,然而此时他这么坚定,仿佛无人能再左右。

她眉头一皱,心里起了一丝挣扎。

他要进京,她该跟他一起走吗?只是,她有何名目跟他走?跟着他,又有甚意思?

早在许多年前,他已向她爹退了那门亲事,所以现在,乃至以后,他和她,都只会是合作关系,如此而已。

顾少棠裹着粗布的手抚上腰间残笛,目光向着凌雁秋赵怀安相继消失的沙漠远方,漫无边际的沉思,直到耳边响起马蹄声,回眸时卜仓舟已在马上。

还是常小文干脆,喊了一声:“我跟你去!”便利落爬上马,蒙古人不似中原人那般重视男女大防,她紧搂住卜仓舟的腰,又顺着他的手摸过去握住了马缰,那神态,好似这就把这个男人牢牢控制住了般。

卜仓舟失措而尴尬,扭头看顾少棠,好似想解释什么,并且挣扎了一下。

初时他以为跟上来的会是顾少棠,担心常小文这样做,会让爱面子的顾少棠不屑相争而退让。

常小文给顾少棠抛去一个示威的眼神,将他搂得更紧。

顾少棠本就和她不对盘,几句不和就得开打,此时却对她的挑衅视若无睹,只定在原地,静若磐石。卜仓舟或许对她尚有期待,因而感到失望,只道:“如果你等不到他们,来京城找我。”末了,重重加上一句:“我等你!”

顾少棠直挺挺站在原地,只是看着。

他一甩缰绳,带着常小文策马而去,身影在漠漠黄沙中缩小,直至消失不见。

她有预感,这一次放手,可能再也无法相见。

但她又想:罢了,就算出事,常小文会保护他,再用不着她多事。

残阳沉入沙海,微光寂灭。

黑沙暴将龙门客栈和此次大战中留下的不管活人死人全部一扫而空,倒省了埋葬的功夫,愣头愣脑的哈刚童噶在原地杵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被自家主人丢下了,于是爬马就追,顾少棠寻思着他们上京的路线,托他顺路给自家鹰帮捎个信,目送他离开后,才回转身。

偌大天地间,转眼只剩她一个。

懒得再看一眼残败的地基,俯身进了地道,环顾着空荡荡无一丝人气的石洞,顾少棠试图沉下心来,却只觉得内息紊乱、疲累无比,于是随手拾来些柴禾,掏出火折子点燃起来,便就着冰冷的石头,环着自己沉沉睡去。

习武之人浅眠,她被一阵轻微的爬行声惊醒。

睁开眼,柴火已经燃尽,黑暗复笼,石洞内阴冷无比。她翻身而起,迅速点燃一堆火,就着火光一看,却见四五只通体金黄的蝎子摇晃着致命的蝎尾针,正在石壁上四处爬窜,仓皇如同逃亡。

沙漠之地本就蛇蝎横行,倒不出奇,可顾少棠武功再高、性格再要强,毕竟还是个女子,对这种丑陋狰狞的虫类难免有所厌忌,秀眉一皱,扬手间四五把飞镖齐齐射出,分毫不差地将那几只蝎子钉在了石壁上。金蝎四肢震颤不停,不一会儿就断了气,碎裂的壳甲里浓稠的汁液顺着飞镖往下滴。

顾少棠嫌恶地张了张嘴,一句“风里刀,给我去把飞镖洗了”到了嘴边急急噎住,哑然片刻,扭身出了地道,顺手拎了一坛酒。

荒漠之上,月朗星密,寒风入骨,哪里还能窥见那黑沙暴遮天蔽日的可怕,连那龙门客栈曝露的地基,也险要和这沙漠融为一体,湮没无迹。她飞身跃至洞口上方坐下,用飞镖挖开酒坛封泥,嗅得酒香,仰头急饮,一口、两口,第三口却呛到了,咳得胸腔一阵剧痛,酒入了腹,与那西厂大档头对战时留下的伤也作痛起来,她捂了捂疼痛之处,心里苦笑。

醉眼迷离,举目眺望无所依,风从凌乱的发梢掠过,坛中酒微晃,倒映着一轮明月,格外荒凉。

送信之人不过两天就到来了,却是人称鹰帮飞鹰的信使莫六儿。

顾少棠颇感意外,从鹰帮分舵到龙门少得半月,再怎么快马加鞭也不应这么快。

却原来,卜仓舟和常小文刚到驿站,就碰到了一批正往龙门赶来的鹰帮弟兄,不免要将顾少棠的所在与处境相告知,鹰帮兄弟随即动身前来接应,先派了莫六儿来报讯。

顾少棠心中感念,吩咐六儿回去知会一声,先不用急着赶来,在关内雇些人力购置些木材作物来,她准备重建龙门客栈。

莫六儿满心意外,说:“帮主,这黑沙暴都过了,你们也没弄到宝藏,您还留在这里干啥子哦?这里的沙子很好吃麽?”

顾少棠道:“少说废话,照我说的去做。”

莫六儿一脸为难,琢磨着还想劝她几句:“可是帮主啊,这宝藏啊,听说六十年才出来一次,您还不如直接回咱鹰帮,带着大家多砍几个朝廷鹰犬,搜刮到的财宝就够吃喝一辈子啦,何必费那劲呢?”

顾少棠目光一凛,手往腰间一搁,莫六儿头皮一炸,立即改口:“是!小的立刻快马加鞭,赶回去通知兄弟们,重建龙门客栈!”说罢翻身上马,扯缰加鞭,溜之大吉。

顾少棠叹息地摇摇头。

他又怎么会懂。

只要龙门客栈还在,离开的那些人就会知道,她顾少棠还在。

抬首只见日光灼灼,沉凝片刻,她躬身进了地道,快步绕过密议时围满了人的糙木长桌,探身钻入当时凌雁秋藏身的地道。

地道里九转十八弯,闻得水声淙淙,她加快了脚步,来到一道溪流前,蹲下身,掬起一捧清水。

沙漠干燥之地滴水如金,龙门客栈平日里做生意还得从关外载水,既辛苦麻烦又不划算,没料想这地道里竟就有一脉水源,只不知道从何而来,流往何处。

懒得再费心思,她站起身解开发带,脱下衣物靴袜,踏入水中。

**的足踝,白玉雕就般精致莹润,没入清澈的水流,如浪浮雪萍,掬水冲去脏污的脸,也露出了那女儿家的白皙粉嫩来。

女子行走江湖,就怕花容外露,多生事端。

犹记当年鹰帮与白虎帮各据山头,剑拔弩张,顾少棠那时约还总角幼弱,却仗着一手飞镖神乎其技,盛气凌人,趁着父亲忙着与手下商议对策时偷偷出山刺探敌情,结果寡不敌众,被敌人逮了去,成了人质。

初时还胆战心惊,以为白虎帮吃过鹰帮那么多亏,必然会从她身上讨回来,没料想,帮主之子待她如上宾,天天围着她献殷勤,于是她好吃好喝、随遇而安地过了两天,又听闻白虎帮帮主给自家老爹送信求和,她想着和平解决争端自然是好事,倒也乐见其成宽了心,却不过是虎皮之上打个盹的功夫,白虎帮就被鹰帮帮主率领大批手下雄纠纠气昂昂地夷为了平地。

那时卜仓舟夹在一堆虎背熊腰的大汉里,看见她被她爹抱出来时,便急吼吼地冲了过来,“不准你做别人的媳妇,答应了也不行!”

她几时答应了?

想来是他被人诓了,白虎帮帮主之子跟他向来不对盘,可不把撒个谎就把他气成那样。

自此之后,醋意凭添。

她待玉容初露,每次下山,卜仓舟都要拿出自己调制的那些黄粉儿拦着要她抹脸,一者绝蜂蝶,二者防轻视,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她深以为然,以至两人分道扬镳后,她每次下山前,仍旧如此。

对着溪中倒影失神了片刻,顾少棠摸了摸发丝,已经干燥,于是用发带束起,逐一穿上在火架边烘干的衣物,刚系好腰带,正要将飞镖的挂链环上,一不留神碰跌出两样物什——凌雁秋留下的笛、卜仓舟调制的粉。

她一手压着挂链飞镖,只来得及于半空中抓住那只笛,再一回神,那粉盒噗通已跌入水中,晕起了一片黄污。

水流湍急,很快将黄污冲尽,恢复了清澈。

顾少棠静静看了半晌,才将残笛塞入腰带,转身离开。

这是她的选择,她做事绝不后悔,即使可能留下遗憾。

等候鹰帮弟兄到来的这段时间,对着褶皱丛生的荒漠,着实百无聊赖,顾少棠取了几样沙漠行走的必需品,打好包袱,带上干粮和水,从地道里拉出一匹马来——

这马膘肥矫健、皮毛油亮,额头系着穗,披着上好的动物毛皮,挂着光鲜铮亮的脚蹬,正是龙门大战那日西厂大档头马进良的跨下坐骑。

顾少棠跨上马背,一扯缰绳,投目四顾,任马蹄原地打了两圈,才认准一个方位,当下一夹马腹,策马狂奔而去,风中衣摆翻飞,英姿飒爽,在一片金黄的天地间格外夺目。

她终是不甘心一无所得。

选择了留下,并不是真的就老老实实当个客栈老板娘,每天应付那些来自五湖四海、善恶莫辨的江湖人士,这样的日子实在太乏味了。

策马跑出,约莫百里,回首时留下的蹄印已被黄沙没尽,她目光四下游弋,盼着能找见丁点王宫所在的蛛丝马迹,可是举目所顾,除了黄沙还是黄沙,连棵杂树都看不见,她又在附近绕了几圈,还是一无所获,眼看将要日落,便扯了扯缰绳,转马折返,时间充裕,马儿走得不急,马蹄一次次没入软密的沙中,几乎听不见声响。

沙沙……

似有什么东西陷下去了。

顾少棠耳廓一动,警醒回头,凝视一方黄沙,静待片刻,又没发现什么动静,想是幻听,正转头,眼角余光突然看到一块黄沙微微一动,幅度很小,但顾少棠反应极快,刷的一把飞镖射出去,钉入沙中,立刻有丝丝鲜血和液体从沙中渗出。

她驱马过去,足尖一挑,一只巴掌大的金蝎子被翻了出来,甲壳泛着诡异的光。

顾少棠暗暗嘲笑自己如此杯弓蛇影,竟被蛇蝎之类的玩意吓住,于是愤而勒转马头,一踢马腹,正欲策马狂奔,谁知那马儿突然间不听使唤,高高昂起前蹄嘶鸣出声,顾少棠猝不及防,险些从马背上跌落,当下紧紧夹住马腹止住滑势,拽紧缰绳,用力抽打马臀,想控制住它。谁知那马儿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不停在原地踢蹬挣扎,踢得尘土飞扬,顾少棠惊忙中,只觉身体突然往下一沉,足下又一重,低头却见沙子淹没半个马臀以及她的腿,她暗叫不妙。

是流沙!

若是普通流沙,她只需拔腿以马背借力,施展轻功便可轻松脱险,可是这流沙异常凶猛,像一个漩涡把人狠狠往里面卷进去,连半点挣扎的空隙都不留,顾少棠连思考都来不及,流沙已经没过了胸口,再一眨眼,就没了顶。

将昏未昏的阳光照耀着金黄沙漠,黄沙吞下一人一马,了无痕迹,平静得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在胸腔被挤压到窒息的痛苦中,失去意识之前,顾少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

真是走背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