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部分(1/1)

第七个便衣提出一个重要问题。他说:“要是搜出金仔、西纸,鹰洋、银毫,金镯、玉镯、耳环、戒指,挂表、手表,钻石、珍珠等等东西,又该怎么办?”

第八个迫不及待地说:“应该共了他的产,不是么?”

李民魁转动着他的大脑袋,不停地眨着眼睛,说:“凡是人家各自私有的金银财宝,自以不动为宜;凡是准备拿去接济共产党的,自然一概没收!没收得来的东西,最好能够全部交给上面。可是你们这些烟精王八蛋听着!——即使要留下几成来分,也得公议公分!不能像昨天和前天那样,谁捞了算谁的!那还有什么天理良心?留神你们的脑袋!”

一切布置停当,李民魁把左轮手枪c在裤带里,就走进三家巷里面去。前几天,他过了几天十分痛苦的生活。他想离开广州,可是一切交通都停顿了,走不脱。他又没什么钱,只得这里躲一躲,那里藏一藏,整天坐立不安,魂不守舍,悲伤怨恨,r跳心惊。可是现在又好了,他姓李的又有了出头之日了。他现在第一件事,是要多杀几个人,管他是共产党还是不是共产党,一则可以出口闷气,二则可以立点功劳,三则要是能发点洋财,就发点也使得。第二件事,是要去拜访所有曾经离开广州,逃到香港、澳门去过的亲戚、朋友、同事、上司,给大家看看,到底临阵逃跑的算英雄人物,还是临阵不逃跑的算英雄人物。这时候,他一面走,一面想:“这真是乱世见忠臣!幸亏当时我没走脱,否则也就和他们一样,分不出高低了!”走到何家门口,他举手拍门,何家的使妈阿笑出来开门。他问:“大少爷回来没有?”阿笑说:“没有。”他有心想进去坐一坐,但是阿笑虽然年纪比他大十岁、八岁,看见他眼露凶光,滴溜溜只在自己身上打转,就十分害怕,既不让他进去坐,又连趟栊都没有拉开。他站了一会儿,觉着没趣,就跑到隔壁去按陈家的电铃。陈家的使妈阿发见他兄弟李民天和这里的三姑娘很要好,他又是常来的客人,自己的年纪又比他大了差不多二十岁,也就不怕他,开了门,让他进客厅坐。李民魁知道陈家的人都没回来,就问起隔壁周家的情形。他首先用手指朝周家那边指了一指,问道:“你家二姑爷在家么?”阿发的嘴巴做了一个藐视的动作,说:“我家二姑爷不住这边,住那边。他如今跟二姑娘一道下了香港。”李民魁向阿发丢了一个眼色道:“呵,对了,对了。不是你家二姑爷,是周家二小子。他一向在家么?”阿发觉得自己无所不知,就更正他道:“谁说的?谁说他一向在家的?这可瞒不了我!十天以前,他打香港回来,往后就一直没回家!”李民魁说:“呵,知道了,知道了。本来嘛,只有你瞒别人的,哪有别人瞒你的呢?”阿发说:“那当然,那当然。就是你的事情,也瞒不了我。人家共产党革你们的命的时候,你正养了个小子,还没满月,——你想逃走,没有走成功,对不对?你害怕性命难保,整天胆战心惊,对不对?如今你又出头露面,发了不少的横财,对不对?”李民魁强辩道:“这你就猜错了。我一直留在广州,从来不想离开半步。——不过不谈这些,周家三小子呢?”提起周炳,她本来不大清楚,只是听何家的使妈阿笑谈了几句,而阿笑又是听胡杏说的。但是这些都没关系,她不能够因此而承认在三家巷里,还有她所不知的事情,于是就说:

“阿炳么?他可不一样。这一个星期他都在家里睡大觉,不知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多半就是伤寒。六、七天来,大门都没见他出过一步呢!”

李民魁追问道:“你说的靠得住么?”

阿发毅然保证道:“怎么靠不住?三家巷的事儿,你只管问我!”

李民魁按着自己肚子上面的左轮手枪道:“如此说来,他居然没有参加这回造反!唉,真是太便宜他了!”后来他看见陈家客厅幽静舒适,就想赖在这里睡觉,没想到官塘街外面砰、砰响了两枪,他只好又走了出去。

过了两天,陈家跟何家、宋家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结着伴儿回到广州来。按陈文雄的说法,这叫做“一场虚惊”。他对一切事物,都表示很有兴趣,都保持着一种幽默感,而对于周炳被人证实了没有参加这次暴动,他感到特别有兴趣。何守仁对周炳很不放心,就劝陈文雄道:“大哥,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先别那样相信阿炳。说不定他扯谎,欺骗了我们。”陈文雄学了胡适教授的一句话道:“拿证据来!”后来又加上说:“就算他扯谎,欺骗了我们。可是阿发是不会扯谎,不会欺骗我们的!”何守仁还是吟吟沉沉地说:“照我的看法,倒是把他设法弄到‘惩戒场’去,让他做几天苦工也好。”但是陈文雄不赞成,他坚持他的见解道:“完全不应该那样鲁莽。说实在话,在我们三家巷里,周炳是一个人才,而对于人才来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鲁莽从事。要是有机会,”从这一句话起,他改用英文说下去道:“我打算介绍他一个起码的位置,让他从另外一个开头做起。比方商业,就是一条不平凡的道路。而凭他的性格,他一旦认为什么事情是对的,他就会做得很卓绝。我坚持我的判断。”这样子,何守仁也就不说什么了。

陈文雄的太太周泉回到了外家,见着了爸爸、妈妈,也见着了自己心爱的弟弟周炳,真是悲喜交集。她还是从前那样瘦弱,那样高贵,那样善良,只是去了几天香港,凭空添了一层忧愁的脸色。她想起大哥周金叫人家杀害了,二哥周榕如今又不知去向,只剩下这三弟在家,如今又失了业,不知如何是好,就尽对着周炳哭泣。哭了半天,她收了眼泪,悄悄问弟弟道:“你到底干了那桩事没有?”周炳从来没有瞒过她,这时候也不想瞒她,就承认道:

“我干了的!怎么能够不干?我打了三天三夜,如今恍如隔世呢!”

随后他就源源本本,把这三天中的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了周泉。说到那悲歌慷慨、激动人心的地方,周泉也肃然动容。对于李恩、杨承辉、张太雷、何锦成、孟才、杜发、程嫂子这些英雄豪杰的壮烈行为,她简直赞不绝口。对于花旗、红毛、日本仔、法兰西这些帝国主义鬼子的横蛮粗暴,她也一同咬牙切齿。对于工农兵代表大会上所通过的政纲,她也认为了不得的崇高与伟大。对于宪兵司令部的密探王九的y毒下流,以及最后的可耻下场,她也禁不住痛恨、咒骂,最后又拍掌称快。她表示如果能够亲身参加这几天来的活动,真不枉活一辈子。一提到杨承辉表弟,她总是慨叹了又慨叹,惋惜了又惋惜。在结束这番谈话的时候,她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周炳说:“这些情形,你千万不要泄漏出去!对谁也不能讲你干过那桩事情!不然的话,你就性命难保!”周炳说:“那自然,难道我还是小孩子么?”周泉又提议道:“过去的事情总是过去了。好好丑丑,总不过剩下一场记忆。你以后,就随和着点,跟着陈、何他们两家人混一混吧!陈家是咱家的表亲,我又落在他们家里;就是何家,如今也是你的表姐夫家,也是亲戚了。他们好好歹歹,谅也不会不带挈你吃一碗闲饭的。你要是不愿留在省城,那么,到上海你大表姐那里去,也使得!”周炳只是踌躇着,没有答话。周泉回陈家去了之后,周炳在门口枇杷树下,又遇见了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礼。她去了一次香港,竟也沾染了一点洋气,那服装打扮,简直像个洋娃娃一样,还学会了几句骂人的洋话,像“葛·担·腰”,“猜那·僻格”等等。她一看见周炳,就像去年在罢工委员会演《雨过天青》的时候一般亲热,走过来,拿身体挨着他,尽缠着问他道:

“告诉我,告诉我,炳哥!你又没去香港,你又不是没手没脚,你为什么不参加暴动?要是我,碰到这么好玩儿的事情,我非参加不可!”

看见周炳不回答,她又大声说: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准是参加了!你哄我,你哄我!对不对?”

周炳叫她缠得没法,只得说:“别胡闹了,别胡闹了!你说一说,你在香港吃了多少老番糖吧!”

后来陈家三姑娘陈文婕也来到枇杷树下,问周炳看见了李民天没有。周炳说没有见过他,又反问她为什么陈文婷老不见面。她说陈文婷一直回宋家去了,又说:“你还想念四妹么?唉,要不是时势变化,我们原来都以为你俩是不成问题的了!”周炳点头承认道:“是的,想念着她。我很不了解她。我希望能够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陈文婕很同情他,就说:“我们一家人对你都是有好感的。我一定替你问问她,约一个会面的时间。不过,你也懂得,她如今是有家有主的人儿了。那样的会面,会不会增加你的苦恼?”周炳十分动人地轻轻摇看头,没有说话,显得非常温柔,又非常敦厚。当天黄昏时分,陈文婕就来找周炳。这位仗义为他们奔走的人带着一种抱歉的神气,摇头叹息道:

“我有什么办法呢?唉,我也没有办法!四妹不同意这种方式的会面。她说,大家亲戚,没有不碰面的道理。她说,人生不过是一场噩梦!——她的脾气,说不定你比我还清楚。后来,她要我给你捎了这个来。”陈文婕说完,就递给他一封信样的东西。他接过来一看,正是去年双十节后一天,他写给陈文婷的绝交信。他匆匆读了一遍,就对他三表姐说:“请你告诉婷表妹,我明白了。”说完,把那封信缓缓撕碎,扔到畚箕里面去。

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星。刚过二更天,周炳就穿起那套白珠帆的学生制服,里面加了一件卫生衣,慢步从官塘街、窦富巷,一直走出惠爱路。到了惠爱路,又折向东,一直向大东门那个方向走去。他的手里挽着一个布口袋,口袋里装满了深红色、大朵的芍药花,只见它装得满满地,可又不沉,谁也不会想到里面是些什么。整条马路空荡荡地,行人很少。两旁的店铺平时灯火辉煌,非常热闹的,如今都紧闭着大门,死气沉沉。有些商店的门板上,赫然贴着纸印的花旗、红毛、日本仔、法兰西的国旗,表示他们是“外国的产业”,或者受着外国的保护。有些商店买不到这种外国符咒,就贴了张纸条子,上面写着:“本号存货已清,请勿光临!”或者索性就写着:“本店遭劫五次,幸勿光临”这种字样儿。路灯像平常一样开着,但是昏黄黯淡。时不时听到放冷枪的声音,东边一响,西边一响。广州不像她平时那样活泼、热情、傲慢、自负的样子,却显出一种蒙羞受辱的神态,全身缩成一团,躺在寒冷荒凉的珠江边上。周炳看见骑楼底下有一堆黑魆魆的东西,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具仆倒的尸体。再去几步,又看见另外一具仰卧着的。此外,又有两具并排着的,也有几具纵横交叠着的。有些尸体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还似乎隐约看得出微弱的反光。他们的灵魂早已离开广州,但是他们的躯体还恋栈不去。周炳从将军前走到城隍庙,他看见了不知道多少的尸体,简直是数也数不清。他笔直地向东走,只是在碰到国民党查夜的人的时候,才转进小路,绕弯子走。走着、走着,他就走到城外东郊的“红花冈”上。这座红花冈本来不算很陡,但是周炳在茫茫黑夜中,总觉着它高大无比,分不出哪儿是山顶,哪儿是天空。这是自从国民党今年四月背叛革命以来,数不清的革命志士流热血,抛头颅,从容就义的地方。和辛亥革命的时候,埋葬七十二烈士的黄花冈相距不远。反革命的刽子手就在这里杀害无产阶级的优秀儿女,又把他们埋葬在这里。如今,这里又成了埋葬广州起义中英勇牺牲的英雄们的公共坟场。

“同志们,安息吧!”

周炳低声叫唤着。他瞪大他那双朦胧的泪眼,凭借着自己那套白色衣服的反光,摸索前进。凡是遇到斜坡上或平台上有隆起的土堆,他就放上一枝红芍药花,低声叫唤一遍。后来在靠东南角一个大土堆旁边,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高大的、黑色的、雄赳赳的人影儿,他觉着毛骨悚然,大声喝问道:

“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那人回答着。他的嗓子很圆,很响亮,也很自信。

“你在这里干什么?”

“和你一样,来看看朋友!”

那人说了之后,就扭转身,钻到笨重的夜幕后面去了,看不见了。周炳独自一个人,在红花冈上盘桓凭吊,直到夜深还不肯回去。走累了,他就坐在那些土堆旁边,靠着土堆歇一歇。每当他坐下歇着的时候,他的耳朵贴到泥土上,他就能听见有枪炮轰鸣的声音,有冲杀呐喊的声音,有开会、鼓掌、呼口号的声音,有他的朋友们的笑声、闹声、冷静谈论声、甚至喝酒猜枚声,从那土层之下宛然传出,使他舍不得离开。后来他索性靠着土堆,闭上眼睛,凝神静听,一直到浑浑沌沌地睡了过去。……

茫茫大海

第二天,周炳大清早就到惠爱西路的两家打铁铺子去找他的好朋友王通和马明,想看看他们还在不在那里做工,更加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可是两个都没有找着。想打听一下,那里的伙计和老板都拿怀疑的眼光望着他,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不得要领。他走到第七甫志公巷黄群家里,找着了她的守寡母亲黄五婶,看看黄群的情况怎么样。但是黄五婶正在焦急万分,一见周炳,就拉着他诉苦道:“阿炳,你看怎样算好!枪一停,我就去沙面找她,可是哪里找得到!人家说,她多半下香港去了,可又没有一封信给我,没有对我说过半句!”周炳没法,只得离开志公巷,走出丰宁路。那西瓜园广场如今空旷无人,十分寂静。用竹子和木板临时搭起来的主席台已经拆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些竹篮和碎纸,在枯草中间轻轻滚动。那工农民主政府的崇高、伟大的政纲,也跟北风吹来的冷雨一道,渗到地心里面去,人们再也无法看见了。从太平路到西濠口、沙基大街一带,也像惠爱路一样,商店紧闭着大门,沿途都能碰见没有埋葬的尸体。周炳十分生气,用脚板重重地踏着地面,一直走进沙面去。东桥有外国兵把守着。他们把他浑身搜查了一遍,才放他进去。他找遍了几个地方,不单是黄群找不着,就是从前参加省港罢工的章虾、洪伟等人,也一个都找不着。他烦闷极了,无精打采地从西濠口,沿着长堤,一直向南关走去。经过杨承辉和他一道阻击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大新公司门口,他徘徊着不忍走。经过何锦成和他一道打退敌人登陆的天字码头,他又徘徊了好一阵子,不愿走开。长堤的尸首比别的地方都多,而天字码头简直堆得重重叠叠,使人看了,不能忍耐。而有些女的革命同志,在她们像一个伟大的母亲那样,为了后代的幸福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之后,敌人还挖掉她们的眼睛,割去她们的茹房,用木g戳进她们的y户,这样来侮辱她们的尸体。周炳看着、看着,眼睛突然热了,牙齿突然咬紧了,正想大声叫喊,不料被他身边一个不相识的路人故意使力撞了一下,才没有嚷出声来。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时候大声叫嚷会带来生命的危险,就对那不相识的路人感激地点头微笑道:

“兄弟,谢谢咯!我差点儿摔了一跤!”

走到南关,找遍了丘照的手车修理店,邵煜的裁缝铺,马有的蒸粉店,关杰的印刷店,陶华的清道班,都不见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这些人的踪迹。他又到普兴印刷厂,想看看印刷工人古滔那边的情形,但是那间厂子已经钉了大门,门上还交叉十字地贴上了封条。周炳没有办法,只好跑到珠光里皮鞋匠区华的家里去打听。区华不在家,区细、区卓也不在家,三姨区杨氏告诉他道:“我听说你榕哥跑到香港去了。你苏表姐不知是不是跟他一道,也到香港去了。你阿细、阿卓两个表弟叫你三姨爹送到什么乡下去躲避起来了。总之,你瞧我家里冷清清地像师姑庵一样了!”周炳想起从前区桃表姐在世时的热闹光景,也就舍不得一下子离开,只管对着他三姨,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个多钟头才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三处还在冒烟的火场。那一片一片的房屋完全倒塌了,屋梁、大柱,桌、椅、板凳,被服、床铺,锅、盆、碗、盏,都烧得变了黑炭,那焦臭的气味离三条街就可以闻到。经过维新路口,他偷眼瞅了瞅工农民主政府的所在地,想起为了夺取这个地方,那大个子海员李恩怎样舍命举起手榴弹,纵身向敌人的机关枪扑过去。以后经过大北直街口,他站在张太雷同志出事的地方,停了下来,装成掏出手帕来擦眼睛的样子,低着头,默默地悼念了一会儿,心里祷告着道:

“张太雷同志呀!你曾经说,从那天起,全世界的路都让我自由自在地走,我喜欢怎样走就怎样走!告诉我吧,我现在应该怎样办?”

回到家,看见舅舅杨志朴和三姨爹区华都来了,正在后房里和爸爸、妈妈、姐姐一道谈话,神气都十分紧张。周炳一进去,大家都不做声,只拿眼睛望着他。后来还是舅舅杨志朴开言道:

“刚才我们正在商量你的事情,你坐下,让我来告诉你。你在省城这样晃来晃去,是十分危险的。不要以为你的事儿瞒得过别人。就是瞒得过一天,也瞒不过两天。如今还多了一样,我听见别人说,凡是参加过省港大罢工的都要抓起来呢!我急急忙忙来告诉你爹、娘,恰巧你三姨爹也来了,大家正没有主意,没想到你姐姐来说,上海你陈家大表姐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男的九岁,一个女的七岁,写信来要家里给她请一个广东人当家庭教师,男、女不拘。你姐姐意思是要你去,只怕你不肯。我们大家一商量,这是天造地设,正合着你去做的一件事。你应该到上海去!时机不可失!你们革的那个什么命,我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不过依我看,也不要天天尽着革,过几天再革,也是可以的。”

周炳耷拉着圆脑袋,没有做声。姐姐周泉笑着对周铁和周杨氏丢了一个眼色。周铁咳嗽了一声道:“好,就这么办!”事情就决定下来了。不久,陈家跟何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陈文雄亲自送了二十块钱港纸过来给周炳,并且和他做临别赠言道:“表台,你本是一个有恒心、有毅力、有性格、有风度的人,你应该站在时代的上风,做一个春风得意的骄子。过去的事情不说了。我看你这回不参加广州暴动,是第一个转机。你这回决定到上海去,是第二个转机。我大姐对你很有好感,她认识很多商业界、银行界、宗教界的大亨,你要她给你好好地找一个扎实的出身。可不要跟你大姐夫乱撞,他是政界,是空的!”何守仁也叫胡杏给周炳送了十块鹰洋来。周泉拿出自己的体己钱,也给了她兄弟五块毫洋。胡杏回去之后,何守礼把她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问道:

“炳哥到上海去,为什么大哥哥要给他送钱?”

胡杏想了一想,就肯定地说:“是你嫂嫂有对不起周家的地方!”

何守礼说:“我嫂嫂有什么对不起周家的地方呢?”

胡杏越发放肆地说:“她原来是炳哥的嫂嫂,如今却当了你的嫂嫂,这不是闪了周家?不是欺了周家?不是骗了周家?要在我们乡下,早动了刀枪呢!”

何守礼点头道:“那就是了。文婷姐本来说要嫁给炳哥的,后来又嫁了那姓宋的大胖子。她也是骗了炳哥,不是么?”“可不!陈家的人尽是骗子!”胡杏显得更加振振有词了,“你嫂嫂骗了榕哥,文婷姐骗了炳哥,陈家大少爷娶周家姐姐的时候,说好了是姑换嫂的,后来又不换了,他白娶了周家姐姐,他也是骗了周家姐姐!周家几兄弟姐妹都叫人骗了,真叫人气不忿!”

“唉,好人总要受欺负!”何守礼长长叹息道,“嗐,炳哥这个人多老实,多好玩儿,多会演戏,可惜他要走了!”

胡杏提议道:“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过年利市钱,也怕有一块几毛,我通通拿出来送给炳哥做盘缠,你拿不拿你的出来?要是我是你,我就把钱罂子打碎了,把所有的钱拿出来送给他。你干不干?”

何守礼激动起来道:“干!怎么不干?你倒送他盘缠,我不送还成?”

后来她又去问她母亲三姐何杜氏,何杜氏说随她自己的意,她果然把那个只有一道小口子,银钱能放进去,可倒不出来的瓦罂子敲碎了,一数,也有五块多钱。胡杏凑上自己那几个过年利市钱,竟是钞票、鹰洋、银毫、铜板一大堆,叮叮当当地一齐捧到周家这边来。周炳十分感激这两个小姑娘。别人给他送钱,他不怎么希罕,只有胡杏给他送钱来,他倒是激动起来了。他觉得别人的好心总有点掺假,而胡杏却是真情真意的。他握着胡杏的小手说:“好了,谢谢你,小杏子!我这回出门,是不得已的,不会去得太久。我叫杜发给你讲的那些,都是真话,都不是哄你的。今天就是办不到,明天一定办得到!你一定会自由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日子不会长的!杜发不会白死的!你千万别泄气,别伤心,硬顶着活下去!哪天我要是回家,大半就是得法儿了!”说着、说着,胡杏又捂住脸哽哽咽咽的伤心起来。

又过了一天,风声更加紧,许多街道都挨门挨户搜查,国民党的军队、宪兵、警察、侦缉,到处都在开枪杀人。周炳到西来初地去看了看何多多,何老太和那六个孤儿,把陈文雄送给他的二十块港纸送了给他们,又跟何老太说了许多安慰的话。随后他又到莲花井去看了看程德和程大妈,送了他们五块鹰洋,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最后他到长堤“名利客栈”买了一张到上海去的英商“太古洋行”的统舱轮船票,就回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四点钟左右,周炳右手夹了一个小铺盖,左手提着一个小网篮,离家出门去了。铁匠周铁在家,蒙起头睡觉,没有睬他。周杨氏,周泉、胡杏三个人,一直把他送出三家巷口。到离别的时候,又是千叮咛、万嘱咐,又免不了一番悲伤掉泪。一直到周炳去得很远很远,连影子都望不见了,周杨氏还舍不得回家,还说漏了什么话忘记对他讲。

周炳乘坐的这只轮船叫做“苏州号”。三天之后,它经过了香港、汕头、厦门,贡隆、贡隆地摇摆着笨重的尾巴,向着上海游去。那天下午,天y刮风,周炳觉着统舱里十分气闷,也不想再睡,就穿起卫生衣,在卫生衣外面加上了白珠帆学生装,爬上船尾的甲板上去看海。这真是一个茫茫大海,无岸无边。海是深蓝色的,天空是灰白色的。风浪很大,那远处的浪花好像在天空上翻滚着。船身在沙沙的水声中颠簸得很厉害,仿佛它每前进一步,都要花很大的气力。四围没有人,也没有其他的生物,周炳感到寂寞和空虚。他努力向南边眺望,但是故乡的一切都淹没在破碎的浪花下面,连踪影儿都看不见了。他情不自禁地唱起《国际歌》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刚唱了这一句,他背后忽然有人说话,打断了他的歌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个人大声喝问他。

周炳回头一望,看见一个水手模样的人物,手里拿着一些绳索,对他神秘地,但是没有恶意地笑着。他漫不经意地说:

“没有什么。我在这里看一看。”

那人笑得更加有意思,连那红色的眼睛都眯上了,说:

“没有什么!哼,没有什么!你站在这里很危险!唱歌更危险!”

“我哪里唱过什么歌?”

“我听见你在唱!”

一阵北风把烟筒喷出来的煤灰打在周炳的脸上,他笑了,那神秘的水手也笑了。周炳忽然想起一个好主意,就问那人道:

“有一个叫做麦荣的人,你认识不认识?”

“谁?”那人用手兜着耳朵问。

周炳也用手做了一个圆筒,放在嘴唇上,迎着海风大声说:“麦——荣!”

那人似乎听懂了,跟着又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是你什么人?你问他干什么?”

周炳说:“他跟你一样,是走上海船的。我们是朋友。我好久没见他了!”

那神秘的人物用粗大有力的手指擦了擦嘴唇,就摇头说道:

“不对!不对!他像你一样年轻么?他怎么跟你交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论什么年纪呢!”周炳有点着急了。

那中年男子低头想了一想,就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

“这个年头,找人是不容易的。说到麦荣,——好像从前也听说过,是在哪只船上有过这么一个人。既听说过,人就会在的。我可是不认识他!”他的神气明明是他认识他,而他的嘴里却偏偏说出他不认识他。周炳只当他不肯讲真话,也就没法子,口中喃喃自语道:

“我多么惦着他呵!”

那水手好像没有听见,提着绳索,转身就走。周炳抢前两步,拦住他的去路,恳求道:

“大叔,你见着麦荣的时候,千万记着告诉他:我叫周炳。周瑜的周,火字旁,一个甲、乙、丙、丁的丙,周炳。我十分惦着他。我十分想见他一面!——哦,对不起,还没有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那神秘的水手摇了摇头,说:“我们当水手的,哪有什么名字?还不是老大、老二地乱叫!”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去了。周炳很不宁静地望着那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不知道它要把自己漂到什么地方去。正在这个时候,在那远远的天边的广州,有两个警察带着正式的公文到三家巷来拘捕铁匠周铁。周铁很不乐意地对那两个警察说:“我自从出了娘胎以来,就在这西门口打铁,随管什么别的事儿都没干过。你们抓我干么?难道你们不认识我么?难道你们公安局要开剪刀铺子么?”那两个警察十分抱歉地望着自己的皮鞋尖。一个高个子俯着脸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自从出了娘胎以来,就瞧见你在这西门口打铁。我还知道,你除了打铁以外,大概别的事儿也干不了!”一个矮个子仰着脸说:“我们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反正这事儿也不归我们说话。这是上面的命令!”周铁鼻孔里哼、哼了两声,说:“既然如此,咱们走吧!”他们三个人走到四牌楼口子上,就碰着另外两个警察,押解着杨志朴大夫,从里面走出来。周铁吃惊道:“怎么?舅舅,你也上公安局去?”个子矮小的杨志朴仰起他那多毛的脸,玩世不恭地说:“这年头,你不上公安局,还能上哪儿去!”周铁说:“我是为了会打铁,要吃官司,你却为了什么?”杨志朴说:“我么?我不知道!说不定因为我不赞成反革命,又不赞成革命!他们着要我赞成一边儿!”他眯起那朦胧的眼睛,抬起那方形的腮帮,大脑袋沉重地朝后仰着,笑了。谁知他们大伙儿走到公安局门口,一碰却碰上了皮鞋匠区华。他也一模一样,叫两个警察押解着,慢吞吞地走来。杨志朴乐了,笑嘻嘻地说:“妹夫,这才是阎王殿上的横额:你也来了!”区华皱着双眉,没精打采地说:“呵,舅舅,你也来了!”杨志朴站定了,伸出一只手,往里面让区华道:“请吧,不用客气!”区华无论如何,不肯僭越,只是回让道:“你请,你请!”周铁生气了,在后面大声吆喝道:“快进去坐席吧!酒都凉了!”……就是这个时候,在那茫茫大海中间,周炳叫痛苦、寂寞和悲愤缠绕着,挣不脱身。那痛苦,他觉着比海还要深。那寂寞,他觉着比死还难以忍耐。那悲愤,就像那天上的云,空中的风,水中的浪,呼啸飞腾,汹涌澎湃,永远平静不下来。后来无意之中,他掏出区桃那张旧照片来,呆呆地看了半天。他对区桃请求道:

“给我一点希望!给我一点勇气!笑一个吧,小桃子,笑一个吧!”

区桃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真地笑了。这样子,周炳慢慢想到另外一些事情。他想到上海是一个大地方,是一个童话一般美丽的地方,多少作家,艺术家、哲学家、思想家和其他全国著名的人物都住在那里;多少大书店、大医院、大公园、大旅馆、大戏院、大舞厅、大酒楼、大工厂、大百货公司、大银行、大学校都开办在那里,他可以好好地去见见世面,也不枉人生一世。他想到“五卅惨案”,就发生在上海的南京路,跟着就发生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如今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委员会也在上海,中国共产党办的《布尔塞维克》杂志也在上海出版,那里一定有许多像张太雷、恽代英、叶挺、叶剑英那样的人物,说不定苏兆征同志也在那里。他自言自语道:“要是我能看见苏兆征委员长一面,那不知有多好!”最后,他想起他们工人赤卫队第一联队第三大队第十中队第一百三十小队队长孟才师傅所说的话来。孟才曾这样说道:“如今虽然成立了工农民主政府,看样子,困难还多得很。你想实施那些政纲,你就不能不流血牺牲,为那些政纲的实施来奋斗!路还远着呢!”想到这里,他不禁重复了一句:“一点不错,路还远着呢!”这样子,周炳觉着自己又有了希望,又有了前程,浑身也充满了劲头。他吻了一下他心爱的区桃,对着广阔无边的海洋叫嚷道:

“再见了!可爱的家乡呵!”

1959年7月1日,脱稿于广州红花冈畔。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