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部分(1/1)

“不要紧,五婶,不用担心。沙面的鬼子住不长了,过不几天就要滚蛋了!咱们有出头的日子了!”

黄五婶笑着问道:“你不哄我?”周炳拍着胸膛说:“一个字都不假!”黄五婶合着手掌说:“如果是真的,过年你到我家来,我杀j请你!”从志公巷出来,他就向西来初地走去。在半路上,他看见有一家卖糖果饼干的店铺,就使劲拍开它的门,掏出几个铜板,买了几颗椰子糖,再往何家走。何家只有何老太带着那两岁大、没有了娘的何多多和另外那六个孤儿在家,何锦成昨天晚上出去参加武装起义,到现在没有回来过。何老太把附近如何落下炮弹,如何吓得大家j飞狗走的情形,对周炳详细说了;周炳也把外面如何进攻,如何得手的情形,对老太婆大概说了一遍。临走的时候,他把那几颗椰子糖给了那些孩子,抱着他们亲了又亲,然后又把何多多举得高高地,问他道:

“现在好了,就要给你妈妈报仇了!告诉哥哥,你害怕敌人开大炮么?”

何多多傲然回答道:“我不怕!乃乃怕!我怕他什么!”

周炳放下何多多,和其他的孩子一个、一个告别,又安慰何老太道:“老乃乃,不用担心。咱们已经打胜了!何大叔就要回来了!”何老太擦着眼睛说:“要是那样,我就多多还神,多谢菩萨保佑!”周炳赶快回到西瓜园,孟才、冼鉴、谭槟正在抽生切烟,冯斗靠墙睡着,还没醒呢。大家叫醒了冯斗,继续朝前走。谁知走进太平路没多久,一碰又碰上了住在芳村吉祥果围后面,半年多以前,曾经救过周榕、周炳两人性命的,干收买破烂营生的冯敬义。周炳没有离开小队,一面走、一面大声喊道:“冯大爹!”这里离珠江很近,炮声听得分外真切。他才一喊,轰隆一声炮响把他的声音盖住了,冯敬义没听见。他再喊,那收买佬才扭过头来。看见是周炳,他也高兴了,说:

“咦!周炳,怎么陡起来了!——红领带,驳壳枪呵!还要买真玉镯子么?”

他一面高声说,一面跟着这个小队走。这“真玉镯子”,是半年多以前,他救脱周炳弟兄俩时候的隐语,只有周炳听得懂,别人都不懂得。当下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回答道:

“冯大爹,把你那些真玉镯子、假玉镯子全扔了吧!你再也用不着那些宝贝了!前几天,我不曾跟你说过,世界就要变好了么?你瞧,我可没瞎说!”

冯敬义说:“扔是要扔的,只是过两天再扔不迟。”

周炳说:“你怎么跑到河北来呢?”

冯敬义说:“昨天晚上我过河来,今天早上就回不去了。”

周炳说:“不要紧,等过两天咱们把李福林打倒了,你就能回去。”

那收买佬真心地笑着说:“那敢情好!”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周炳又托他什么时候回芳村,见着冼大妈记得要把起义胜利的消息告诉她,还要向她问好,才分开手。这一个白天,周炳过得十分畅快。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过只是发生在起义胜利的第一个白天!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美妙的事儿在等候着他呢!想想又想想,——做人竟这么有意思,他只是一个劲儿咧开嘴笑。

走呀走的,他们又不知第几遍走到惠爱路的雨帽街口。时候已经是黄昏。周炳忽然看见一个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慌里慌张,鬼鬼祟祟地迎面走来。那个人一见周炳,就急忙转进雨帽街,只一闪,就没了踪影。周炳只觉着他好生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迟疑了一下。后来想起来了: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里,曾经闹过一件事儿。那天,陈文雄去找苏兆征委员长,要辞掉工人代表,退出罢工委员会,单独和广州沙面的外国资本家谈判复工。香港的罢工工人听见这种风声,就大吵大闹起来,说广州工人出卖了香港工人。这时候,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家伙,乘机煽动香港工人的不满情绪,挑拨香港工人动手打广州工人。后来在人声嘈杂当中,那家伙一下子就不见了。从此以后,周炳就没有再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是谁呢?周炳想了一想,就下了判断:他就是去年四月挑拨香港工人动手打广州工人的那个坏蛋。周炳立刻把这种情况报告了孟才师傅,于是整个小队转进雨帽街,追捕那个不知姓名的坏蛋。他们走了半条街,找不见那个人。忽然砰的一声,不远的前面,有人向他们开了一枪。原来另外有三个地痞、逃兵之类的角色,脖子上也系了红领带,冒充赤卫队,在雨帽街一家人家抢劫。把风的看见来了一个小队正式的赤卫队,就连忙向他们开了一枪,三个抢匪同时飞跑逃走。孟才枪法很准,他打了一枪,打中了其中的一个,其余的两个拚命地跑掉了。他们走上前一看,那抢匪穿着蓝布对襟短衫,黑布裤子,脖子上也系了红领带,已经中弹身亡了。周炳从那尸体上扯下了红领带,气愤愤地踢了他一脚,骂道:

“只有你不愿意看见光明!该死的东西!”

他们小队就在附近的小街横巷里搜索了一番。经过莲花井的时候,顺便到不久以前牺牲了的海员程仁家里去看了一看。程嫂子已经出去参加了临时救护队的工作,只有程大妈和那两岁大的孩子程德在家。那程德看见许多男人走进他家里,一点也不怕生,撵着这个叫爸爸,撵着那个也叫爸爸,两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十分逗人喜欢。孟才师傅用粗壮的手臂抱起他,把他过细看了一遍,才对大家说道:

“好材料!长大了,准是个出色的海员!——共产主义的海员!”

天黑了。枪炮的声音逐渐稀疏下来。月亮还没有升起。那火灾区域的上空烟雾弥漫,红光忽暗忽明,时时传过来建筑物倒塌的巨大的声响。……

长堤阻击战

晚上九点钟,国民党军舰宝璧号停泊在白鹅潭江面上。潮水微微地涌着,舰身轻轻地摆动着。四周没有灯光,也没有一只小艇。初升的月亮把它照得又灰暗、又寂寞,好像一座无人的小岛一般。张发奎在军舰的甲板上来回走着,眼巴巴地望着沙面,不说一句话。好容易盼望到陈公博坐着日本海军的摩托艇回来了,他才悄悄地透了一口气。陈公博踏着吊梯走上甲板,到了张发奎面前,第一句话就说:

“老兄,我们得救了!”

张发奎问他详细情形怎样,他接着说道:“开头,他们总是百般作难,不肯答应。经过我一再开导,说中、日两国,同文同种;说中国的革命,一向得到日本的帮助;说反对共产党,反对赤化,我们是一致的,诸如此类。后来,他们总算答应了。但是他们又不肯正面去进攻共产党,只是找一种借口,说是要派陆战队到南堤去保护他们的‘博爱医院’,看共产党方面的反应如何,再定下一着怎么走。我想,谁管他什么博爱医院,什么平等医院,只要日本陆战队和共产党一接触,这出戏就算开了场,事情就有了门儿了!你说是么?……至于条件,日本人总是罗罗嗦嗦,小里小气的。说来说去,无非是什么取缔排日运动,敦睦两国邦交那一套。我想都不相干的,就都答应下来了。你以为怎么样?”

张发奎摹仿外国将军的姿势,手扶船舷,抬头望天,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好像打了胜仗的人故意不谈战争,说笑话的人故意自己不笑一样。陈公博见他这样出神,就继续往下说道:“本来呢,这并不是一件怎样了不得的好事情,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这样做,难免天下后世那些尖酸刻薄,毫无用处的无聊文人胡说几句什么借外国人的刀,杀中国人的头;胡乱比拟什么秦桧、吴三桂之流,外加一些不伦不类的废话。但是试问有哪个贤明的政治家,能够放弃当前的功业,去博取那身后的虚名呢?况且我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兵,我们是调了不少。真的,不能算少;北面调了缪培南师,吴奇伟师,周定宽团,陆满团,莫雄团。这还不算。东面又调了黄慕松师,薛岳部,许志锐团,潘枝团。此外,西面还调了林小亚部,李芳部。河南这边自然还有第五军的警卫部队和机器工会的第一、第二、第三三个大队。但是,打仗是打仗,不是赶集。——我很怀疑:钱,他们是要的,但是来不来呢,那可没定准!就是来了,是不是肯真打呢,那更加难说!今天中午,他们不是占了观音山么?可是歇了几十分钟,又说失守了。什么失守?就是要加钱!人家日本军队虽然小气,可没有这种流氓作风,说多少,是多少!”

让陈公博说完了,张发奎就对着滚滚的珠江,感慨无量地说:

“感谢上天!感谢日本天皇!中国算是得救了!”

一直到那天晚上十二点钟,赤卫队第一百三十小队的孟才、冼鉴、冯斗、谭槟、周炳这五个人分倒了半桶芋头粥,才蹲在太平路嘉南堂的骑楼下面,开始吃武装起义以来的第一顿饭。他们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芋头粥:香极了,烂极了,甜极了,滑极了,吃了还想吃。正在吃得高兴,忽然一阵枪声,在西濠口那个方向响起来。这枪声发生得很突然,很密,很紧,又近得仿佛就在身边。大家放下了饭碗,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武器。孟才师傅歪着脑袋听了一会儿,说枪声很结实,很清脆,不像咱们自己人打的,也不像国民党军队打的。大家正在纳闷,忽然看见有两个赤卫队员骑着自行车从西濠口飞快地冲进太平路来。孟才认识这两个人,就跳出马路,做手势想拦住他,同时大声问道:“那边怎么了?怎么枪打得那样凶?”那两个人并没有停下来,一面使劲蹬着自行车,一面差不多同时大声说:

“日本鬼子上岸了!总指挥部正在调人堵住他们!”

孟才想再打听两句,那两个人已经去远了。他们这个小队在嘉南堂的骑楼下面,为这件突然发生的事情争论起来。周炳主张整个小队开到江边去,参加阻击日本陆战队的登陆,冼鉴和谭槟支持他的意见。冯斗认为他们的任务是巡逻,如果要改变任务,一定要先请示总指挥部。孟才觉得双方都有道理,想打个电话回去,这三、四更天气,哪里去找电话?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有两个背着步枪的赤卫队员,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周炳认识他们,就高声叫他们的名字道:

“何大叔!杜发!”

何锦成和杜发也听出周炳的声音,就同时说道:“找着了,找着了!”孟才师傅和其他的人也跟着跳出去,跟他们见面握手。何锦成说:“总指挥部派我跟这个杜发来参加第一百三十小队,同时要咱们全队增援西濠口阵地。这是一个口头传达的紧急命令。哎哟,你们多难找呀!”周炳用拐肘碰了谭槟一下,两人互相做了一个得意的鬼脸。孟才师傅对周炳说:“你不是盼望打仗么?现在机会来了!可是你得注意:这是日本鬼子,是训练得很好的正规军队。大家都一样,要勇敢,同时要听指挥!”随后他们七个人就跑步到江边。刚转出西濠口,周炳就看见大新公司的门口,有二三十个赤卫队员,正在紧张地活动着。有些人正借着那些士敏土墙壁和粗大的方柱子做掩护,端起步枪向西面一百公尺以外的敌人s击。有些人正从大新公司门口横过马路,向过江码头那边堆叠沙包。那些装满细沙的麻袋一堆到半个人高,赤卫队员就飞步抢上前去,跪在沙包的后面,向敌人继续s击。周炳也跪在沙包后面放着枪。他的位置差不多恰好在马路正中心,左面是何锦成,右面是正岐利剪刀铺子的老伙伴杜发。这时候,月亮正像一盏大煤汽灯悬挂在他们头上偏西的地方,不被人注意地散出寒冷的光辉。借着月亮,周炳看得见邮政总局、海关大钟楼一带的马路上,如今空荡荡地没有任何生物的踪迹。再望远一点,大约在一百公尺到一百五十公尺之间,那里有一些隐隐约约的黑影,忽然看得见,忽然又看不见;忽然好像贴到路北那些建筑物的墙壁上,忽然又好像趴在马路的柏油路面上,匍匐前进。周炳忽然想起那地方就是沙面的东桥,在一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夏天,他就在那地方捧起身上还有热气的区桃表姐……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勾着枪机,朝那些模糊的黑影子放了一枪。这一枪,他自己觉着特别有劲,只见一阵耀眼的火光过后,跟着一声威猛的爆炸声,然后在远远的那团黑影子中间冒起一把火星。

“打得好!”何锦成沙沙地低声说。远远的地方有奇怪的声音叫喊。随后又响起一阵紧密的枪声,那几十发子弹一齐啾啾地打在沙包上,腾起一阵烟尘。周炳又咬牙切齿地打了两枪,对他身边的何锦成说:

“看样子,日本鬼子可不少!”

何锦成同意道:“是呀。至少有一百多人!”

这时候,离他们一丈以外的地方,有一个人受了伤。沙包后面忙乱了一阵子。救护队轻轻地用担架把人抬走了。别的人立刻补上了他的空位子。就这样,他们和敌人相持了一个多钟头,双方的枪声都逐渐稀疏下来。海关大钟楼的钟声不慌不忙地敲击着,大家不约而同地往上面一看:已经是上午两点钟了。周炳把子弹上了膛,但是没有放,偏着脑袋,低声跟何锦成说:

“你没回过家么?”何锦成没做声,他又往下说:“我上你家去过了。今天——不,昨天了,昨天下午去的。多多那家伙,好玩极了。他们都很想念你呐!”

等了老半天,何锦成才慢吞吞地说:“是呵,我还没回去过。……多多那孩子,自从没了娘,就总肯缠我。……”周炳把脑袋转到右面,低声问杜发道:“发哥,你和马明、王通——你们三个人都领了枪么?他两个派到哪里去了?”杜发说:“我们都领了枪。还有手榴弹。我们学了半天,学会了,我就派到东堤,跟何大叔一个小队。他两个派到哪儿去,我就不晓得了。”周炳又问:“你看见我妈了么?她都说了些什么?”杜发说:“看见她了。她很好。她说你们弟兄俩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不管你们,只是你们小心谨慎些,早点回家就好了。她又说,你爸爸可发了脾气,骂你弟兄俩不安分守己,不是好东西!”周炳笑了一笑,说:“爸爸向来脾气大些,你不会不知道。——还有,你们没有谈起胡杏,那可怜的小丫头么?”杜发说:“谈起的,怎么没谈起?我照你的话跟你妈说了,要她背地里跟胡杏一个人讲。她答应了,说如果真地有那么一天,胡杏有了出头的日子,不知道会多么欢喜。她又说,自从何家那个二少爷跟他全家去了香港之后,没有人来折磨胡杏,看着、看着,她就吃胖了,那张莲子脸儿圆得像个西瓜一样呢!”

日本鬼子那边好久没打枪了。冯斗问谭槟道:“你最会扭六壬的,你这回倒说说看,那边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谭槟开玩笑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猜日本鬼子不睡觉的么?”说着,两个人就卷起生切烟,划着洋火,抽起烟来。敌人一发现有火光,立刻没头没脑地打了一阵枪,吓得他两个连忙把烟头踩灭了,口里十分恶毒地咒骂不停。小队长孟才和负责指挥这个阵地的中队长商量了一下,就弯着腰走到沙包后面,对每一个人低声说:“总指挥部有电话来,要咱们无论如何,坚守阵地,不让敌人通过。还要咱们尽量节省子弹,多多消灭敌人。总指挥部一会儿就派人来给咱们介绍情况。”他说完了,就退回自己的位子上,端起枪,一声不响地监视着敌人。这时候,从西濠口到沙面一带地方,都是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响动。只有天空的月亮,在淡淡的浮云中,无声无息地滑行着。冯斗和谭槟,因为烟卷没有抽成,还在抱怨自己倒霉。不久,总指挥部派来了宣传人员杨承辉。他和那个中队长打过了招呼,就钻到沙包后面,在周炳右边蹲下来,对大家说:

“现在已经查明了,在咱们前面的这一股敌人,是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大约有百把个人,武器是很精良的。他们曾经向总司令部提出交涉,要派兵保护南堤那间日本人办的博爱医院。我们拒绝了。我们说我们可以负责保护,他们不同意,就派陆战队登了陆。各位同志,各位兄弟,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帝国主义者公开出面,帮助反动的国民党,直接进攻咱们的苏维埃,进攻咱们的工人、农民和士兵,进攻无产阶级的革命!这还能容忍么?这还能退让么?当然不能!昨天,帝国主义者的军舰向我们开炮;今天,帝国主义者的陆战队登了陆;明天,他们不是要占领全广州、全广东、全中国么?——我们说,你要来,我就打!他们果然来了,我们果然打了!开头,他们以为自己一出兵,我们就会退的,可是他们想错了。他们在中国横行霸道,没有碰见过对手,这回可得好好地给他们一点教训!——同志们,兄弟们,咱们在这里打得可真不赖!敌人进攻了两三个钟头,可是连一寸土地的进展都没有。全广州都为咱们竖起了大拇指!日本鬼子绝没有通过西濠口的可能!其他的道路,都有咱们的兄弟把守着,哪一条他们也通不过!”

每一个趴在沙包上面的赤卫队员都同意他的话,都笑了。周炳抚摩着他的步枪,又用手按了按背后的驳壳枪,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和快慰。他没想到自己一出身,就碰到这么强硬的对手,恨不得一下子跳出去,一枪一个,把那百把个日本海军陆战队消灭精光。这么一想,他嘴里就说:

“咱们一齐冲出去,把那些家伙解决掉不好么?咱们不能冲进沙面去,把那些‘花旗’、日本仔、‘红毛’、法兰西,通通给他个一锅熟么?咱们不能把那些帝国主义鬼兵船,通通赶出虎门外面,让他们再也不敢回头么?”

为了他说得痛快,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杨承辉向他伸出一只手,说:

“老表,你的枪太多了,把那支驳壳借给我使一使吧!——按我的意思,你的主意真不赖!可是,咱们是赤卫队员,得按照总指挥部的命令行动。总指挥部要咱们守住这道防线,咱们就守住这道防线,对么?”

大家都说对。周炳把驳壳枪除下来递给杨承辉。杨承辉接过枪,在周炳和杜发之间,选了一个位置趴好,又对大家说道:“今天中午,咱们要在西瓜园开工农兵代表大会,宣布政纲,正式成立工农民主政府。这是中国一件大事,也是世界一件大事!有了工农民主政府,咱们就有了依靠,咱们的幸福生活就有了保障,咱们就有了粮食、房屋、衣服,也有了一切!……现在,咱们还困难得很。总指挥部知道弹药、粮食都不够,人手更加缺乏,但是一时也无法解决。总指挥部知道大家饿了,正在集中力量动员粮食,一搞到手就给咱们送来。大家也要想些办法,像轮流休息,或者怎么样,总之,每个人能睡上一个钟头,也好。其实就像现在,大家背靠着沙包,坐在地上,也可以打个盹,就算是……”

一句话没说完,日本鬼子那边又打起枪来。这回的来势很猛,枪声一阵接着一阵,一阵比一阵紧。在步枪声中,又断断续续地响着机关枪声,打十几发,停一停,再打十几发,又停一停。在这剧烈的爆裂声中,周炳把头往上一伸,又连忙缩回来。他看见日本鬼子几个人一堆,推着机关枪,在地上匍匐前进,打一下,爬几步,再打一下,又爬几步。他们后面跟着一大片拿着步枪的人,也正在一同匍匐前进。看样子,日本鬼子是要硬冲过来了。中队长看见那些海军陆战队向前爬了二三十公尺,就喊一声:“打!”大家一齐开枪。一排子弹、一排子弹地扫s过去,打伤了几个日本兵,其他的人动摇了,叫喊着,发出听不懂、又听不清楚的奇怪的声音,一个跟着一个往回爬。赤卫队员正在疑惑,那些日本鬼子忽然转过身来,一面发出怪叫,一面向这边猛冲。有些敌人沿着墙边跑,有些敌人就在马路中心跑,眼看就冲过五十公尺的距离,情况有点危急。周炳取下手榴弹,拉着了火,使出全身的力量朝敌人打过去,同时嘴里嚷道:“去你妈的!”跟着一阵手榴弹压过去,爆炸声震得耳朵听不见声音,火光闪得眼睛都睁不开来,才把敌人压了回去。经过几次这样反复冲杀,敌人依旧停留在原来的地方,毫无进展。往后日本鬼子看见伤亡很大,就没有再冲,只是用机关枪不停地扫s。一时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地扫个不停,子弹擦着沙包,扬起尘土,从赤卫队员的头顶上雨点似地洒过去。赤卫队员沉着地趴着不动,瞅着机关枪间歇的一眨眼之间,端起枪,瞄好准,朝那些抢运伤兵的敌人发s,把敌人打得没有办法。后来,有一种巨大的响声在他们的头顶上爆发,烧红的金属碎片哗啷啷地向四面飞散,他们的周围突然卷起一阵旋风,仿佛要把人掀倒。

“仆倒!敌人开炮了!”中队长吆喝着。

周炳正要仆倒,忽然听见一声雷响,眼前一亮,鼻子里好像嗅到一种硫磺气味儿,以后就不省人事了。到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发现自己躺在西堤二马路一间凉茶铺子里面。这铺面的士敏土地堂上如今摆着六、七张铺板,每一张铺板上都躺着伤员。有一个女人站在他身边,对门口一个男人说:“好了,周炳醒过来了。”周炳认得她是莲花井程仁的老婆,就叫了她一声:“程嫂子!”程嫂子蹲下来,摸摸他的天堂,说:“好好歇着,别动弹。”周炳说:“我伤了么?伤了什么地方?”程嫂子说:“你震昏了。没有外伤。”周炳又问:“日本鬼子怎样了?”程嫂子笑着说:“退了。逃回沙面去了。”周炳满意地点点头,说:“我恐怕只是瞌睡,不是什么震昏。”这时候,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走了过来。周炳一看,又是熟人,就说:“郭掌柜的,你怎么在这里?”原来他是河南济群生草药铺的掌柜郭寿年。他愁眉苦脸地说:“是呵。我前天晚上过江来,歇在这凉茶铺子里,昨天就回不去了。如今临时给程嫂子帮忙。”周炳说:“你的气色不大好呢。”郭掌柜耷拉着脑袋,说:“是呵。我心里很难过!刚才那个炮弹,在你们的头上开了花。你震昏了。你左边的何锦成,叫弹片划伤了脸。可是你右边的杨承辉表哥,我那大外甥,他真是不幸得很,头都炸碎了。完了!”周炳正在挣扎,准备坐起来,听见这个坏消息,浑身一软,又倒下去了。……

这时候,在三家巷里,胡杏正点燃了大大的一把香,c在天神的香炉里。昨天晚上,周炳的妈妈周杨氏把周炳带来的口信悄悄对她一个人说了。她盘算着自己怎样“自由”,又盘算着怎样回到震南村,跟爸爸、妈妈、姐姐、哥哥一道过年,在床上翻过来叫一声“炳哥呀”,翻过去叫一声“炳哥呀”,一夜没有睡着。什么地方有点响动,她就觉着是周炳的脚步声,翻身坐了起来。如今上好了香,她就跪在天神前面祷告着,说:

“玉皇大帝呀!你有灵有圣,保佑那些好人:个个身强力壮,平安回来!”

伟大与崇高

中午,西濠口的阵地只留下少数人看守,大部分人都到西瓜园去参加工农兵代表大会。孟才带着小队要出发的时候,周炳是赤卫队的代表,虽然身体不好,不肯留下,坚决要求一道去。用纱布缠着脑袋的何锦成也是代表,也说自己没事儿,要出席大会。孟才师傅和那中队长商量了一下,就都同意了。他们朝丰宁路西瓜园走去的时候,仍然排着队伍走。孟才领队,冼鉴、冯斗跟着,其后是谭槟和杜发,何锦成和周炳走在最后。广州四面八方的枪声和他们背后珠江里的炮声,像过旧历年的爆仗似的乒乓砰訇,响个不停,仿佛在庆祝庄严灿烂的工农兵代表大会的开幕。

周炳忽然叹了一口长气,意味深长地对何锦成说:

“何大叔,我如今才晓得什么叫做流血,什么叫做牺牲,什么叫做杀身成仁,什么叫做舍生取义!”

何锦成笑着点点头,说:“晓得就好了。只怕我们还不曾晓得呢!”

孟才师傅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就放慢了脚步,走在他们身边,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周炳接着说:

“我想古往今来那些忠勇的烈士,在他们临危授命的时候,一定是心胸开朗,了无牵挂的!”

年轻铁匠杜发c嘴道:“这桩事可没法知道!也许他们没想到‘死’这个字?”

孟才不同意道:“他们想得到的!怎么会没想到?只不过有了一样比个人的生死更重大的东西,那生死——也就置之度外了!”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没有做声,一个跟着一个走着,到了西瓜园广场。大会还没有开幕,出席的人已经很多,把一个广场差不多都坐满了。他们找到了第一联队第三大队的队部几个人,可没找到中队长麦荣和第十中队其他的人。随后他们就在那附近找了一块长着枯草的小空地,团团围着坐了下来。这里是人的海洋,是革命的海洋。整个西瓜园广场上,这时候已经集中了一万多人。工人们举着各个工会的会旗,坐在最前列。乡下人从花县、番禺县和南海县也赶到城里来了。几百个农民代表,全副武装地集中坐在一起,最受人注意。虽然战事紧张,士兵们也派代表来了。其中有赤卫队、教导团、警卫团的代表,也有国民党海军和俘虏兵的代表。此外,还有妇女代表,还有青年团员和青年学生,还有店员,小贩和街道的市民。空旷广阔的西瓜园拥挤得连c针都c不下。在形形色色的旗帜、枪械、衣服、脸孔、头发当中,有一座用竹子和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小棚子,那就是主席台。台前有红布黑字的横额,写着“广东工农兵代表大会”。台上摆着一张白木桌子,五张长条凳,正面悬挂着马克思、列宁的相片。这木棚现在看来,显得很小,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奋勇前进的一只小船。这海洋,是红色的海洋,是人民的海洋,是欢乐的海洋。笑声、闹声、追逐玩耍的声音、高谈阔论的声音和指挥会场的喇叭筒声音混成一片。那站在木棚下面的主席台上两手举着喇叭筒高声喊叫的人,大家都认得就是交通队长何添。两套狮子鼓在广场边缘上来回走着,他们的鼓声压倒了珠江上的炮声和近郊的枪声。“研究家”冼鉴发现了冯斗和谭槟精神不大好,就和他们开玩笑道:

“喂,你们如今是广州工人赤卫队的代表,忘记了么?该这样坐着。这样子!对了,这样子!显出你们为了无产阶级的利益,随时准备牺牲个人的一切!”

周炳忽然想到,说:“不要像从前省港罢工的时候,沙面洋务工人那个陈文雄代表一样!——他为了个人的利益,随时准备牺牲无产阶级的一切!”

冯斗眯着眼睛说:“放心吧!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是除了睡觉!”说完,接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谭槟样子本来有点累,这时兴致冲冲地接着说:“这样吧。我说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是除了吃吧!这样,我跟他合在一起,就有吃有睡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把这两天来的疲倦和饥饿都忘记了。不一会儿,太阳又从云层的包围里挣脱身子,来到这西瓜园广场上,照得大家暖呵呵,喜洋洋,真是锦上添花。——谁知忽然之间,周炳又在无意之中发现了那个不知姓名的人。那个家伙仍然穿着黑短衫,蓝裤子,脖子上也系着红领带,看样子约莫有三十岁年纪。他在距离周炳三十公尺的人丛当中钻来钻去,出没无常。周炳连忙指给大家看,嘴里急急忙忙地说道:

“看,看。就是那个人,就是他!现在他出来了。现在,嘿,又不见了!”

大家跟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站着一大堆人,不知他指的是谁。孟才用洪亮的声音问道:“谁?你说的是谁?”周炳拿手拍着地上的枯草,说:“就是我昨天在雨帽街口碰见的那个坏蛋!就是在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挑拨香港工人打广州工人的那个坏蛋!何大叔,你记得么?当时你也在座的。他把大家挑拨得差一点动手打起架来,后来一乱,就不见了!”何锦成拿手搔着脑袋上的纱布,说:“仿佛有那么一回事。他如今在哪里?他穿着什么衣服?”周炳说:“他穿着黑短打,蓝裤子,脖子上系着红领带。刚才还看见来着,如今又不见了!”谭槟把嘴一扁,说:“那就难找了,那样打扮的人至少有三千个!”

不久,一切的声音都静下来,大会开始了。起义的领导人都坐在主席台上。张太雷同志报告了目前的革命形势,指出了未来的革命前途,讲述了武装起义的经过,提出了工农民主政府的施政纲领。张太雷同志今天是全副武装的,身上穿着黄呢子的军服,戴着军帽,非常威武。他首先提出了对全体劳动人民的政纲,内容是:

“一切政权归苏维埃——工农兵代表大会。打倒反革命的国民党。打倒各式军阀和军阀战争。保证劳动人民集会、结社、言论、出版和罢工的绝对自由。”他每念一条条文,又做一番讲解。孟才完全听明白了,又对大家说:“你们看有多么好!这样一来,天下就太平了!咱们的幸福生活就实现了!咱们不用再受压迫,也不用再打仗了!”大家听了,都笑着点头。周炳望着大家,动都不动,心里面的得意简直无法形容。接着,张太雷同志又提出了对工人的政纲,那内容更加具体和详细了:

“实行八小时工作制。规定手工业工人的工作时间。一切工人都增加工资。由国家照原薪津贴失业工人。工人监督生产。国家保证工资。大工业、运输业、银行均收归国有。立刻恢复和扩大省港罢工工人的一切权利。承认中华全国总工会系统之下的工会为唯一的工会组织。解散一切反动工会。承认现在白色职工会下的工人为被压迫阶级的同志,号召他们为全无产阶级利益而帮助工农民主政权。”

每提出一条,会场上就引起一阵活跃,一阵轰动,一阵喝彩,一阵掌声。周炳想,这些政纲提到了他爸爸和他自个儿,提到了他的三姨爹区华全家,提到了他在南关和西门的好朋友,提到了他在省港罢工委员会和在赤卫队第一百三十小队里的每一个伙伴儿,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曾提到,实在是了不得!他望一望台上的张太雷同志,看见他那股振奋和快乐的心情从明朗的眼光里流露出来,穿过那副没有框子的眼镜透进群众的心坎里,和千千万万的解放了的人们那种振奋和快乐的心情融和在一起。本来还带着一些疲倦和饥饿的脸色的代表们,如今全都露出生龙活虎的样子,眉飞色舞,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道:

“如果是这样,那不等于重新多活一辈子!没见过那样的世面呢!”

这时候,周炳觉着张太雷同志这个人,十分地伟大与崇高。他竟在大庭广众之中,说了一些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话。这些话又说得那么好,那么有分量,那么中人的意。昨天早上,在工农民主政府的楼上办公室里,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他就对这个人的醇厚的风度生出了一种敬慕爱戴的念头,如今这敬慕爱戴的念头更加深了。会场上s动了一会儿,又逐渐平静下来。张太雷同志继续提出对农民的政纲,那里面说的是:

“一切土地收归国有,完全归农民耕种。镇压地主豪绅。销毁一切田契、租约、债券。消灭一切田界。各县各区立即成立工农民主政权。”听到这些主张,他立刻想起胡杏来。以后又想起震南村,又想起胡源、胡王氏、胡柳、胡树、胡松这一家人,最后还想起何五爷和他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来。想起这两个人,他的神气有点不大好看地冷笑了一声。以后继续提出的,是对士兵的政纲:“国有土地分给士兵及失业人民耕种。各军部队之中应组织士兵委员会。组织工农革命军。改善士兵生活。增加兵饷到每月二十元现洋。”还有对一般劳苦贫民的政纲:“没收资产阶级的房屋给劳动民众住。没收大资本家的财产救济贫民。取消劳动者一切的捐税、债务和息金。取消旧历年底的还账。没收当铺,将劳苦人民的物质无偿发还。”这又使周炳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亲戚和朋友,同时又想起房产很多的何五爷——何应元和大、小买办陈万利、陈文雄父子来,只觉着浑身痛快。最后,工农民主政府还提出了一条鲜明的对外政纲,说出口来,非常响亮,就是人人都知道的:

“联合苏联,打倒帝国主义!”

由张太雷同志那清亮的嗓音所传达出来的每一条纲领,都是那样激动人心,使得会场上一会儿悄然无声,一会儿哄哄闹闹,掌声雷鸣,好像阵阵的潮声一样。他讲完话之后,又有好几位工人、农民、士兵的代表跟着讲话。整个会议只开了两个多钟头,开得非常成功。最后正式选举了工农民主政府的委员,张太雷代表了当时不在广州的政府主席苏兆征,宣布工农民主政府正式成立,全场立刻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的欢呼声。周炳也使出了全身的气力,跟别人一道喊口号,欢呼和叫嚷,喉咙都喊哑了,他还觉着没有过瘾。狮子鼓也重新咚隆咚隆地响着。太阳从云缝里钻了出来。广州的真正的主人们露面了。

散会之后,第一百三十小队被调到东堤靠近“天字码头”的一个阵地里面,执行防守江岸的任务。在东堤人行道一棵大榕树下面,堆着一垛半圆形的沙包,像胸膛那样高,他们七个人握着枪,趴在沙包上,注视着江面。这时天空正下着小雨,珠江被烟雾般的水气遮盖着,显得朦胧,空荡,寂静。敌人方面,许久都没有动静,不知搞什么鬼名堂。周炳用手拨掉那从榕树叶滴下来,滴到后脑勺上的雨水,对他身边的孟才师傅说:

“一个伟大的人物!一个伟大的会议!——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会议,替穷苦不幸的人们讲话,讲了这么多,讲得这么详尽、到家,令人心服的!一辈子参加一个这样的会议,看一看这样的场面,也就心满意足了!”

孟才用宽大的手掌按着他的肩背,说:

“你还年轻,还不了解咱们党的伟大。张太雷同志是伟大的,因为他代表着党讲话。会议是伟大的,因为它表现了党的意志和党的力量。”

周炳点点头,用一种感叹的调子说:

“自从沙基惨案以来,多少人流了血,多少人牺牲了!可是他们的流血牺牲,如今却换来了一个苏维埃政权,换来了这些惊天动地的政纲。这样看起来,流血牺牲也还是值得的呵!”

孟才很注意他用了“自从沙基惨案以来”这句话,想了一想,就说:

“阿炳,你想得很对,的确是这样子。——但是,何止从沙基惨案以来呢?不,事实上还要早得多!在咱们的国家里,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也要从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算起。从那时候起,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血就开始流了。如今虽然成立了工农民主政府,看样子,困难还多得很。你想实施那些政纲,你就不能不流血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