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1/1)

他们什么事。那两兄弟把各自的遭遇说了一遍,还要周金替他们保守秘密。周金睁大了他的圆眼睛,一言不发。每逢他睁大眼睛、一言不发的时候,他的容貌神气,都十分像爸爸周铁。大家沉默了约莫五分钟,周金的眼睛开始活动了。他用眼睛望了望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兄弟,然后露出勉强的笑容,用那叫机器轧扁了的右手大拇指搔着自己的腮帮,说:“这有什么好哭的?这有什么好保守秘密的?这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这社会上,从来没人跟咱们讲过人道。你们看我这大拇指就明白。咱们动手打击了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人家就不回手打击咱们?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你们碰到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帮凶了,自然是免不了要遭毒手的。这不是咱们的羞耻,不是咱们丢脸,咱们怕什么?我看你们就该昂起头,挺直腰杆来做人!你们不记得咱区桃表妹么?人家连性命都拿了出来啦!咱这算得什么?”一番话把那两兄弟说得重新活跃起来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陈文娣放工回来,在何家大门口遇见何守仁。那矮个子科长耸起尖尖的鼻子对她说:“来,陈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消息,有人说,周榕已经被学校撤了职了。开头我还不信。我是尊重周榕的为人的。他的革命热情是同学之中少有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后来一打听,倒好像是真的呢!”他这番话最初只是引起了陈文娣一种强烈的憎恶。后来,她害怕起来了,从心里面发起抖来。她用手扶着墙,轻轻地问:“那是为了什么缘故?怎么我还一点都不晓得?”何守仁扭歪脸,避免和她的眼光接触,说:“这也奇怪。也许因为他交友不慎,也许因为他说话随便,也许因为他和同事相处得不好,谁知道呢!总之,给他留心找个职业吧。你令尊手脚大,这点事不费难的。”陈文娣听了,没有说什么,只和他点头作别。回了家,晚饭也没有好好吃,准备晚上去找周榕,把这件事问个明白。谁知天黑以后,周榕自动来找陈文娣,把学校辞退他的事情对她直说了。最后,他还理直气壮地加上说:“娣,你瞧,咱们现在要革北洋军阀的命,可是咱们的社会是一个多么黑暗,多么残酷的社会!像鲁迅所说的,这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陈文娣望了他一眼,觉着她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她简直一点也不能了解,就说:“这个社会自然还不是理想的天堂,也没听说就能坏到那步田地。你叫学校撵出来了,难道不是你自己的责任,而是社会的责任么?听你刚才说的话,好像你自己一点也不感到耻辱似的,这就奇怪了。社会是什么?社会就是亲戚,朋友,上司,下属,难道你能够那样蔑视他们么?如果是这样,那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你把这个社会毁灭了,按照你的意思重新建立一个社会;一条路是社会依然是这个社会,你自己毁灭了你自己!”周榕笑嘻嘻地说:“如果你赞成的话,我愿意跟你一道走第一条路,可千万别走第二条路。”陈文娣生气了,说:“你好像一点也不了解我。谁跟我整天嬉皮笑脸开玩笑呢?”周榕拙笨地辩解道:“不,不。你误会了。我说的是真话。”陈文娣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不出来了。

正当陈文娣和周榕谈话的时候,陈文婷和周炳也有自己的一番谈话。他们两个并排儿坐在周家的神厅里,亲切地低声交谈着。神楼上的琉璃盏发出微弱的光,周围瞧着暧昧和神秘。她听见周炳说学校把他开除了,第一个反应是惊愕。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开除他的理由。她甚至以为周炳想去做工,不想念书,因此跟她开这个玩笑。后来她知道那到底是真的了,她就坚决站在周炳这一边,认为学校不讲道理。她坚持他应该念书,不应该做工。她觉着周炳一旦离开学校,就会不属于她的了。她做了许多建议,把周炳弄得无所适从。她建议他向学校递个呈文,请求学校收回成命。她建议他向别的学校提出申请,暂时做一名旁听生。她建议他进英文补习学校,到明年再考高中。……总之,和陈文娣比较起来,她表现了更多的热情和温暖,连半句责备的话都没有。最后,周炳有几句话,是他经过了十次八次的考虑之后,才决定告诉她的。他说:“有一个问题,我在战场上想过,在荒山野岭上也想过,我一定要把它告诉你。……”说着,他做了一个温柔的、真心的微笑。灯光很暗,但是陈文婷为这个微笑感到幸福和骄傲。她静静地等候着,随后就听见他说下去道:“开头我曾经想过,你哥哥、何守仁、李民魁这些人破坏省港罢工,是有人唆摆的。回家之后,听说你哥哥当了经理,何守仁当了科长,这问题就证明了。是杀死廖仲恺先生和杀死区桃表姐的凶手教他们这样做的。那些凶手都串通了。——他们在管着这整个的世界。……”陈文婷听了,长久地默默无言。……

第二天是星期天,陈万利不到公司去,吃过早点之后,他走上三楼书房,把三个女儿都叫到跟前,对她们说:“你们三个以后都不要到罢工委员会去。听见没有?那罢工委员会马上就要解散了。那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流氓,地痞,坏人,赤化分子!”这个问题跟陈文婕关系不大。她有时陪李民天去玩玩,也没有做什么事,去不去在她是无所谓。她扭歪脸,不做声。陈文娣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只是点头,没做声。罢工委员会,她很久都没去了。但是她不能不连带想起她和周榕的关系,这关系如今使她既觉着羞耻,又觉着痛苦。她想了一下,就转了一个弯儿,说:“我们不去容易,你叫嫂嫂也不去么?”陈万利说:“你们先听我的话,不要去,嫂嫂那里,我另外跟她说。她是陈家的人,她能不走陈家的道儿么?”到底是陈文婷年轻,她不服气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省港大罢工是国民政府赞成的。那里面有没有坏人,我不晓得。按我认识的人来说,他们都是满好的,满好的。”陈万利生气了,脸孔变得十分难看,用手在矮茶几上拍了一下,毫不留情地说:“谁?谁满好、满好?既然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去嫁给他!”他这句话叫陈文婕也震动了一下。不用说,陈文娣、陈文婷是受了重伤了。她两姐妹同时放声大哭起来,陈文婕在旁边看着干着急,也没有办法。哭了一会儿,声音收住了,陈万利又说:“我不是存心叫你们难过,实在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你们想想看,他们把咱叫做买办阶级,要打倒咱。如果不是蒋总司令有眼光,有魄力,有手腕,说不定咱已经叫人家打下去了。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儿?有他没咱,有咱没他!你们就不可惜我这副家当,难道连我们两个老鬼的骨头都不想要了?罢工委员会全是那样一笼子人。周家这几个我不敢说,反正也好不到哪里去!”陈文娣看见她爸爸说得那样斩钉截铁,加上自己从读书得来一点理解,觉着他讲得很有道理,事情多半就是这样的了;另外她看见她爸爸两鬓风霜,已经都是六十的人了,还歇不下来,一天只管奔波劳碌,吃不安、睡不宁的,也觉着十分可怜,就从心里面软下来了。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说:“我可以不再去罢工委员会。我还可以劝榕表哥也不要去。不过他这几天心事不宁,学堂里叫人辞退了,不大好说话。”听的人差不多一齐叫了起来:“谁?谁叫人辞退了?”后来把事情弄清楚了,陈文婕只是一味子摇头叹息,陈文婷吓得用手捂着嘴巴,倒抽凉气,觉着天下事就有这么凑巧,这么可怕,陈万利打蛇随g上,说:“你们这回可看清楚了。赤化不会有好结果的!撤他的职不过是给他点颜色看看,还算是顶客气的。如果他不懂得回头是岸,还有够他好看的呢!你不尊重旁人,你也别指望旁人会怜悯你!”说完就带着一脸难消的怒气走了。听着他果然下了楼,这里陈文婷就叫唤起来道:

“我的好姐姐,我的顶好的、顶好的姐姐呀!你们看这不是约好的是什么?这一定就是他们大家跟爸爸约好了的!二姐夫叫学校撤了职,炳表哥也叫学校开除了!如果说事有凑巧,我第一个就不信!”

陈文娣说:“别姐夫长、姐夫短的吧。叫人怪腻味!你把周炳怎么叫人开除的事,好好给咱讲一遍。”陈文婷一五一十地讲了,就求她二姐,好歹去跟何守仁说一声,要何守仁去跟他们校长说说情,让周炳回学校念书去。陈文娣也答应了。过了一会儿,她就去找何守仁,说明周炳的情形。何守仁闭着眼睛听了之后,就睁开眼睛说:“我答应给你说去,但是有一个交换条件。”陈文娣一听见“交换条件”四个字,怕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脸就红了,心也跳了,硬着头皮问道:“什么交换条件?”何守仁说:“你替我再向周榕打听一下,那叫金端的人哪里去了。可不能说我问的。听说那姓金的专搞什么农会,不知到什么乡下去过的。”陈文娣听说这个条件,才安了心,说:“那没什么,那容易。”正说着,忽然想起上回她大哥也打听过这个人,就感觉奇怪起来,道:“你们为什么老打听这个人?”何守仁笑一笑,没说话。

区桃的两个弟弟,区细和区卓,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二岁,半大不大的,这天来他周家二姨妈家吃中饭。周炳闲着没事,就和他们有层有次地玩做一处。吃过饭之后,区细和区卓在大门口和何守义、何守礼两兄妹玩耍。区细和何守义在下“捉三”棋,区卓和何守礼坐在地上“抓子儿”。这些小孩子在聚精会神地玩儿,浑不知世界上正在发生了什么事,玩儿得那么有味道,真叫周炳羡慕。淡淡的、温暖的阳光照着这些小孩子,他们就在阳光之下,无拘无束地生长,这多么有意思。周炳再看看那棵白兰花,也是在温暖的秋阳之下,无拘无束地生长着,比六月间刚种下去的时候长高了一个头,那丫杈,那又绿又嫩的小叶儿都旺盛葱茏,好像会说话的一般。最后想到自己,周炳悄悄叹了一口气,他觉着自己比不上他们,既比不上天真烂漫的区细、区卓、何守义、何守礼,也比不上那无忧无愁的白兰花。正在想着,忽然看见何家的丫头胡杏从大门里面滚了出来,像是叫人使劲摔了出来似的。她一面嚎啕大哭,一面用手在空中乱抓,好像她想抓住什么东西,以免自己往下沉落的一般。矮小干瘦的何守义回头瞅了她一眼,随口骂道:

“真讨厌,哭包子!”

周炳站了起来,说:“不,不。她可好呢!”他走过去,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她温柔服帖地站着,让他擦。可是周炳一问她为什么这样伤心,她又嚎啕大哭起来了。周炳没法,只好带她回家,把她交给周杨氏慢慢开解。过了半个钟头,胡杏静悄悄地走了出来。一定是周妈使用了什么出奇有效的办法,像“黄狗毛”止血似地止住了她的忧伤。她在她自己那娇媚的脸上强行涂上了一层严肃的色彩,使得它越发可爱。这时候,有个卖甜食的挑担走进巷子里来,周炳叫他给每人盛了一碗糯米麦粥,胡杏赶快吃了,重新钻进刚才把她摔了出来的那个地方去。周炳付了钱,区细、区卓、何守义、何守礼他们也陆续散了。他百无聊赖,跑回自己的神楼底,坐在书桌前面,用一叠书把区桃的画像支起来,对她诉苦道:

“这些,你都看见了的,你教教我怎么办吧!我的眼睛蒙了,我的耳朵聋了,我的心眼儿堵住了。公事、私事、大事、小事乱做一堆。你能把我甩开么?你忍心么?”

区桃并不答话。只是用一种一切不出所料的神情微笑着。那整整一个下午,周炳就那么对着她,一秒钟,一分钟,一点钟,两点钟……约莫到了下午四点钟,区细、区卓已经回家去了,忽然门外人声嘈杂,何胡氏的辱骂声,胡杏的哭嚎声,其他人的议论声,混成一片。周炳走出门外一看,见一堆女人围着何胡氏跟胡杏,那女主人拿着藤鞭子正在痛打那丫头。胡杏躺在地上,蜷曲着,哆嗦着,翻腾着,嘴里吐出血丝,衣服扯破了好几处,露出r来。旁边在看的人只管议论纷纷,却都不去阻挡。周炳气愤极了,忍不住大声叫嚷道:

“卑鄙!卑鄙!卑鄙的社会,卑鄙的人!”

陈文娣挤在人堆里面,听见他这样说,就使唤那种严肃坚毅的“五四腔”质问他道:“阿炳,你说谁?你说什么人卑鄙?”周炳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毫无礼貌地说:“我指那些只图自己快意,不管别人死活的混账东西!我指那些仗势欺人的衣冠禽兽!指一切的工贼和j细——不管他是内j还是外j!”陈文娣一听,就知道他又在骂陈文雄、何守仁、李民魁这些角色,脸上由不得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心里暗自惊奇,怎么这素来老实忠厚、平和易与的戆汉,今天就这般气势汹汹,出口伤人!她想回他两句,竟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周炳也没有留心看她,只顾分开众人,大步抢上前去,一举起瓦筒般粗的胳膊,顺手就夺下了何胡氏手里的藤鞭。何胡氏没想到他这般粗鲁,吓得倒退了几步,嘴唇都白了。周炳高声对胡杏说:“起来!不要哭。你没有外国人做你的干老子,又没有厅长、局长做你的父兄,你哭给谁听?站起来,把你的二姑拉到警察署去,问问他们,看如今养丫头还算不算犯法!”何胡氏听说要到警察署,更加没主意了,早就有旁边那些自以为好心肠的闲人,纷纷进行劝解。周炳不管这些,一手拉了胡杏,往西门口的警察署走去。警察署里面有一个弯腰驼背、一根胡须都没有的老人家接待了他们。胡杏不敢说话,周炳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是什么官,什么职,一口气把刚才的情形讲了一遍。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戴着一个非常巨大的黄铜眼镜,一面听,一面用毛笔在一个厚本子上吃力地写着。大概写了二十来个字,周炳就讲完了。那老人家停下手,从镜框上面瞅着他问道:“你姓什么?叫做什么?男的还是女的?住在哪里?做什么生意?”问一样,填一样,后来又问:“你是她的什么人?”周炳答道:“我是她的邻居。”那老人家用怀疑的腔调重复了一句:“邻居?”跟着就把那管只剩下很少几根毛的笔放下来了。胡杏看见那种情形,连忙接上说:“他小的时候在我们乡下放过牛,跟我的亲生哥哥是一样的!”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笑了,说:“好,好。”随后就掏出一个纸包,卷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生切烟。他一面擦洋火点烟,一面继续往下问:“她的主人家还有些什么人?有别人动手打过她没有?她偷过主人家的东西没有?她打烂过什么东西没有?她和别人打过架没有?”胡杏连忙分辩道:“哪里有过那样的事儿!我不偷吃,不打架,不偷钱,不吵嘴,到他家快两年了,连一个小匙羹也没掉下过地呢!”周炳说:“她家有两个少爷,都打过她。那大少爷本来参加罢工委员会工作的,后来当了工贼,到教育局里当什么j巴科长去了。她紧隔壁住着一家姓陈的,也出了一个工贼。陈家那个少爷原来也是罢工工人代表,后来破坏了罢工,给红毛鬼子当了洋奴了!”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很感兴趣地听着,一面点头、一面说:“哦,原来这样。原来这样……”最后,到他觉着案情已经全部明了,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了,就对周炳和胡杏说:

“这样就行了。你们回去吧。”

从此以后,果然有那么几天工夫,何家的人没有再殴打胡杏。但是左邻右里的人们都发觉,胡杏从此也很少露面,大概是主人家把她关了起来,不让她自由行动了。人们就议论纷纷道:“只有石头砸破j蛋,再没有j蛋砸破石头的!”“世界上有不是的丫头,哪有不是的主子!”“人家买来的丫头,爱打就打,爱杀就杀。——狗抓老鼠,要你多管闲事!”“那是个呆子!学堂把他开除了。何家替他去说情,他却倒打何家一g!他的傻性发作,只怕他老子也得让他三分!”但是在东园的罢工委员会里,在南关和西门的朋友圈子里,大家都认为他是血性男儿,比以前更加器重他。就是在三家巷的陈、何两家人当中,也不尽是瞧不起他的人。何守礼年纪虽小,但因她是三姐何杜氏所生,时常要受大乃乃何胡氏和二娘何白氏的气,因此她十分同情胡杏,也十分同情周炳。陈文婷总觉着他越想念区桃,就越显得他这个人拿真心对人;又觉着他越戆、越直、越痴、越傻,就越显得他这个人醇厚刚勇;——总之,是越发可爱。更不要说他长得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更像个成年男子,使她更加着迷了!有一天,她对周炳哀求道:

“论道理,无疑是你的道理长。可是你既然和我要好,又整天骂我家里的人,什么工贼呀,j细呀,洋奴呀,整天挂在嘴唇边,——那怎么个了局?求求你吧……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

周炳摇摇头叹息道:

“当真不是冤家不对头!我这也是由不了自己。你该记得:我是怎样崇拜你哥哥跟何守仁他们来着!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是忧国忧民,有志气、有热血的‘五四’青年;我以为他们能够舍己为人,坚持真理,替穷人谋幸福,替区桃表姐报仇雪恨。但是我上当了,我受了欺骗了,我叫他们一脚踢开了!我所崇拜过的人物竟然卑鄙无耻。忘记了区桃表姐的深仇大恨,忘记了千千万万的罢工工友,去投降了万恶的敌人!

你叫我难过不难过!“

陈文婷无可奈何,捂住脸说:

“算了,算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往后再别提了!我的心都叫你磨碎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爱你的。只要你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破裂

十月十日,罢工委员会正式宣布了对香港的封锁已经取消。震动世界的省港大罢工进入了善后工作的阶段。下午,陈文雄从茶馆里喝了茶回家。他踏着轻快的步子,吹着英国名曲《甜蜜的家》的口哨,走进了客厅。一看见杨承辉和李民天一人一个口琴,坐在那里对吹,他就说:“哈罗,年轻人,别吹了。你们的调子已经过时了。听见罢工委员会解散的消息没有?”杨承辉说:“只听说结束,没听说解散。”陈文雄抖了抖他那件又窄又长的白色外衣,说:“结束——解散,半斤——八两。我早几个月就看出这个下场了,你们都不信!”那两个年轻人不理他,又吹起口琴来。他对他们摆手道:“好了,好了,别吹了。我今天要在这里宣布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承辉,你去把何守仁、周榕、周炳叫来;小天,你上去把文娣、文婕、文婷、周泉她们几个请下来。人一到齐我就宣布,快去!”两个年轻人把口琴放在口袋里,就走出了客厅。

那一天,三家巷多了两个从农村来的客人,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们是胡杏的大姐和大哥,一个叫胡柳,一个叫胡树,当天一早从南海县震南村步行四十里路来省城看他们的妹妹,还挑了两盒香蕉、柿子、糯米、白菜干之类的礼物来送给他们的二姑和二姑爹。何守义的亲生母亲大乃乃何胡氏款待了这一双侄男侄女,让他们跟阿笑、阿苹、阿贵、胡杏一道吃了中饭。吃过饭,胡杏把他们带回下房,看看旁边没人,就抱着她大姐胡柳哭起来。胡柳也哭,胡树也哭。大家都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咬紧牙齿,呜呜咽咽、凄凄切切地哭。哭了半个时辰,胡杏才诉起在何家受尽虐待、欺负的苦楚来。又说了半个时辰,胡柳听着只是摇头。后来胡柳怕主人家见怪,就拦住她道:“好了,别尽说这些了,说些好玩儿的吧。说些省城的见识吧!……”于是胡杏又告诉她哥哥跟姐姐省城的许多新样事情,把那两个乡下人听得直眨眼。她又带他们到何家各处看了一遍。在客厅里,胡树坐在地上,对他大姐说:“人家说震南村有一半是咱二姑爹的,怪不得他家这么有钱。他这里的地比咱们的床还要干净多了呢!”胡柳敲了他一记脑壳说:“少多嘴!”后来,胡杏又带他们出门外去看那棵白兰花,并且介绍道:“这是咱们那高大的周炳哥哥种的,我也帮了手。他说种这棵树是纪念一个姐姐。那个姐姐死了,是个美人儿。你看咱这哥哥傻不傻?”胡柳一听见周炳的名字,脸就羞得通红,她强作镇定地说:“那总是他好情意。他怎么样,还是小时候那么俊,那么好玩么?他帮你么?”胡杏说:“对!他比小时更漂亮,更和气。人家说他越发傻了,倒长得有屋檐那么高。他的妈妈叫周妈,这两个人哪,我敢赌咒,是全省城最好的两个人!”说完,她又带他们去看周妈。这时候,周炳因为何守仁替他说情,已经恢复了学籍,正在念高中一年级了。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是谁说的情。他只知道他二哥周榕替他奔走,给他学费,此外全不知道。至于这里面还有陈文娣的一份活动,还有何守仁的交换条件,他更加想不到了。这天因为是星期日,整天没有课,闲在家里。他和周妈一道接待了这几位小客人。尽管胡柳小时候跟周炳很熟,整天笑、骂、打、闹,哥哥前、哥哥后的,如今过了五、六年,大了,就矜持起来,只是低着头,红着脸,不和周炳多说话。杨承辉来叫的时候,他们大家都在周妈的后房里谈得正好,只有周榕跟着杨家表兄弟走过陈家客厅这边来。

陈家姑嫂们都下来了,又等了半天,何守仁才穿着条子彩色绸睡衣,脚上套着绣花拖鞋,睡眼惺忪地走进来。陈文雄用庄重的、缓慢的、拖长的声音对那四男四女宣布道:“刚才英国领事馆接到上海方面的特急电报,证实咱们国民革命军今天早上克复武昌!有消息说,是叶挺部队首先进的城!”一时之间,四座沉寂。后来忽然爆发了一阵呵呵哇哇的欢呼声。喊声刚一低下去,周榕大声说:“这多有意思!今天正是十五年前武昌起义的日子呵!”大家的欢呼声又飞腾起来。陈文雄上楼去,把他父亲喝剩的半瓶正斧头牌白兰地酒拿了下来,在茶柜里拿出了九个高脚小玻璃杯,每人斟了小半杯。陈文雄首先举起杯子邀请道:

“干杯。中国国民党万岁!”

杨承辉少年气盛,又不知进退,也唰地一声直挺挺站了起来邀请道:

“干杯。表哥,让我加一句:中国共产党万岁!”

大家都愕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怎么办。姑嫂们更加担心,又不好做声。陈文雄冷笑着说:“怎么啦,你!在我的家里喊起共产党万岁来啦?”杨承辉毫不相让地抗声说:

“不,我没有想到在你家里。我想我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陈文雄放下酒杯,走到杨承辉跟前说:“老表,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杨承辉说:“我自然不是。可是我相信北伐的胜利,是共产党唤起民众的功劳。”陈文雄说:“那么你咸萝卜、淡c心干么?你不会让那些真正的共产党员c心去?”何守仁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接上说:“天下奇闻!从总司令到一名下等兵,都没有一个共产党员,北伐的胜利忽然变成了共产党的功劳!所以我看西山会议派还是有眼光的。国、共就是应该分家!不只军队是如此,党部、机关、学校,到处都是如此。”李民天不愿意再沉默下去了,他觉着他应该出来主持公道,虽然陈文婕用眼光示意企图阻拦他,他也不管了。他说:“我看还是联合在一起比分开好。合则势大,分则势孤。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不是仍然很强大么?”阿文雄立刻接上说:“外国人不一定都反对咱们。就是反对,他也不一定敢动。至于军阀,那是强弩之末了。照这样打下去,三个月可以打到北京,说不定可以打到沈阳。谁要走谁就走吧。我们自己可以干得了。”李民天公正地摇头道:

“这样更加不漂亮。快胜利了,快享福了,倒把别人一脚踢开。千秋万世之后,后来的人会说什么话?何况这联合又是孙总理的遗教,谁敢反对?总之大家有份儿,二一添作五,不也就得了么?”他说这番话,把陈文雄、何守仁两人,说得一时无言可答。趁着这个机会,周榕也心平气和地开言道:“光看这个省港大罢工,就知道共产党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民众热情澎湃,敌人丧魂失魄,这贡献还不大呀!”看来这番话又是铁案如山,谁也驳不倒的。客厅里又是一阵沉默。正在这个时候,周炳走了进来。他看见大家的脸都像烧焦了的锅巴一样,不说,不笑,又不动,就感到了好像没处容身似的,随便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坐下。不久,就听见陈文雄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他万万料想不到的话:

“省港大罢工?算了吧。那是一个彻底的失败!”“不!”周炳立刻跳起来反驳道,“省港大罢工是一个伟大的成功!”

陈文雄坚持道:“是失败!”

周炳也坚持道:“是成功!”

何守仁突然振作起来,说:“成什么p功!人家香港那方面理都不理。几十万人坐着吃了这么一年多,如今到处流浪,无工可做,无家可归。这样的成功不是天下少有?”周榕虽然是个慢性子,这时候也有点着急了,结结巴巴地反驳道:“香港本来愿意谈判,准备屈服了的。就是咱们家里有内j,在政治上拆了台,动手压迫共产党,敌人才反悔了的!罢工工人就是饿着肚子,也不屈服,这是爱国气节,不是成功是什么东西呢?”杨承辉快嘴快舌接上说:“难道个个人都要像大表哥那样当了经理,罢工才算胜利么?”周炳也立刻接上说道:“正相反!那只能算是没有气节,只能算是耻辱!奇耻大辱!”陈文雄用手在矮茶几上拍了一下,说:“这是什么话!我允许人家反驳我的意见,但是不允许人家侵犯我的人格!”说完就站了起来。李民天高声叫嚷道:“大家冷静点,大家冷静点!不要离开了绅士风度!”但是那“外国绅士”的忍耐像是已经到了尽头,也不再讲什么风度不风度,一言不发,噔、噔、噔地上楼去了。跟着杨承辉、周榕、周炳一走,李民天坐不安稳,也走了。周泉气得把脚一顿,也上楼去了。客厅里只剩下何守仁和陈家三姐妹,还有就是那九杯芬芳馥郁,还没有人尝过的白兰地酒。何守仁用两个手指拈起酒杯,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一面咂着舌头,一面说:“味道真不错。嗐,干么这年头大家的肝火都这么旺盛呀!大家和和气气坐下来喝酒不好么?”陈文婕说:“是呀。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就是大家都不冷静。”陈文婷说:“话也不能这样讲。看来不是他们之间的事,是社会外头的事儿。”说完,两个人也相跟着上楼去。何守仁看见陈文娣呆呆地坐在沙发椅上不动,就细心熨帖地走上前,抓住她一只手说:

“娣,你看见了,一场在客厅里发生的阶级斗争!”

陈文娣点头同意道:“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改变这种状况的痴心妄想全都完蛋了。悲剧的结局已经拉开前幕了。但是,我憎恨我自己软弱,我憎恨我自己没有勇气。”何守仁用一种服从的、弯腰的姿势说:“如果你认为忧愁于你无损,就再等一个时候也好。”但是陈文娣突然冲动起来,鼓起那棕红的两颊,竖起左眼皮上那个小疤,宽厚的嘴唇发抖地说:“不,不!我立刻就和他说清楚!我马上就跟他离开!你去把他叫来,我就在这里和他谈判!”何守仁拿起了一杯酒,又给陈文娣递了一杯,两家碰了碰,都一口喝干了,然后何守仁才转身走出客厅,过周家那边去。一会儿,周榕就在客厅门口出现了。他听说是陈文娣叫他,又看见差来叫他的人是何守仁,就变得非常谨慎和拘束,站在客厅门口,没有立刻进去。陈文娣示意他进去,并且请他坐下,然后用一种生硬得可笑的神态跟语气提出了问题道:“我考虑了很久。我很抱歉。我们的性情,我们的习惯,我们的政治信仰,我们的人生理想,我们的社会处境,都是合不来的。与其勉强维持这种不合法的、不愉快的、不健康的,不充实的,不美丽的关系,——让理智之神来替我们主宰一切吧:我们不如干脆分手,离开了好,省得双方痛苦。”说完,她就扭歪了脸。周榕仔细地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把她座位的周围看了一遍,就向她弯低了腰,好像鞠躬的样子,说:“好。我尊重你的意见。我完全同意。”说完就走了出去。谈判就这样结束了。谈判结束得这么安静、平稳、融洽、确实,大大出乎陈文娣意料之外。周榕已经走了很久了,她才像是突然惊醒了似的,四围张望了一下,自己问自己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刚才发生过什么事情啦?”

那天整整一个后晌,周榕只是关起房间的趟门睡觉。周妈留胡柳、胡树两个孩子吃晚饭,他也不出来吃。吃过晚饭,周炳陪他两个去看电影,一路解答了他俩所提出的、数不清的疑难问题。这些疑难问题是每个乡下孩子对城市生活都会提出来的,从电灯为什么会亮,电影为什么会动,一直到汽车为什么会走。晚上,因为何家没有地方住,这两姐弟就借周家的地方住一宿。胡柳住了周泉原来的房间。胡树和周炳同房,睡在周金的床上。已经睡下了,灯都灭了,胡树还只顾问周炳道:

“你们和陈家是亲戚,又对了两头亲家,为什么他家那么有钱,你家那么穷?”

周炳笑起来道:“你不是个傻子?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呀!亲戚是天生的,穷富是后来变得,你有什么办法?你们跟何家也是亲家,为什么他家那么有钱,你家那么穷?”胡树说:“不。她虽然是我们的二姑,可是很疏的,不是很亲的。她有她的亲兄弟、亲姐妹,那就都是有钱的了。我们乡下跟城里不一样,穷家跟富户不对亲家!”周炳糊里糊涂地应着他道:“是咯,睡吧。”胡树静了一会儿不做声,好像是睡着了,可是忽然又叫起周炳的名字来道:“炳哥,炳哥,你们这里一家人一个姓,我们乡下跟城里又不一样,我们乡下只有两个姓,你不姓胡,就得姓何,没有别的法子。”他这么说,把周炳逗乐了。周炳在黑暗中c嘴道:“为什么?你姓周不行呀!”胡树争辩道:“行?就不行!你别打岔。你知道什么!我们乡下有个人叫做何不周,倒是真的,可他还是姓何呀。大家都说,姓胡的再有钱,也比不上姓何的;姓何的再有钱,也比不上何不周!他是给我二姑爹管账的。年纪看来差不多,他还是我二姑爹的叔叔呢。你记得他么?”周炳好一阵子没吭气,后来打了一个呵欠,说:“哦,不是那二叔公么?不是那肥猪么?怎么记不得!快睡吧!”谁知过了几分钟,胡树又叫周炳道:“炳哥,炳哥,你睡着了?我这又想起来一桩事儿,很要紧的事儿。我们乡下有一件事跟你们城里是一个样儿的:没钱的人总比有钱的人来得善,好相与。”周炳半睡不醒地回答道:“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儿?明天再说,睡吧!”和他们隔一个小天井的周榕的房间,本来也是灭了灯,黑魆魆的,这时忽然听见周榕的声音c嘴道:“讲得满有趣儿,让他讲完嘛,你急着睡干什么!昨天晚上没有睡觉么?”这边神楼底的周炳跟胡树大笑起来了,后边二房里一直没做声的胡柳姐姐也大笑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胡柳就来和周炳告别。她淌着眼泪,求周炳多多教导她妹子,多多扶持她妹子,说她妹子身子从小就弱,怕受不了过分的熬煎。周炳觉着没有别的话说,就都一一答应下来。随后她用感激的眼光默默地望了他一阵子,就跟胡树去向周妈告别。她千道谢、万道谢,感谢她时常照顾胡杏,又感谢她留饭和留宿,说了一会话儿,才去何家,辞别大乃乃何胡氏、二娘何白氏、三姐何杜氏三位主妇,又和胡杏对着哭了一阵,回家去了。客人走了之后,周炳又找着何守礼,要她多多留心帮助胡杏,有什么事情,就赶快告诉她母亲三姐,要不然就来告诉他。何守礼也就一一答应了。从昨天中午胡杏带她姐姐哥哥二人进周家的时候起,陈文婷就特别注意这两个陌生的客人。她是站在三楼东北角书房的窗下,偶然发现了他们的。以后,她就在这书房和三楼北后房她自己的房间,居高临下地朝巷子里和周家的天井里窥探,好歹也把胡柳和胡树的活动情形,看了个几成。这两姐弟走了之后,她接着就下楼,走到周家门口,把周炳叫了出来,两个人坐在枇杷树下面说话。陈文婷忽然没头没脑、气势汹汹地问道:

“阿炳,昨天你和那眼睛长长的黑炭头睡了一晚?”

周炳受着这样猛烈的冲击,不免震动了一下。他一听就明白“那眼睛长长的黑炭头”是指胡柳而言,于是十分生气地回答道:“你疯了。怎么说出这种话来?”陈文婷说:“你才疯,我一点也不疯!三更半夜,你不是灭了灯和她说话?你笑,她也笑,那狂,那浪,叫谁听得下去!”周炳说:“快不要这样。这对咱俩有什么好处?”陈文婷说:“我就是要这样的。你爱我,就得服从我。你爱我,整个就得属于我所有。你爱我,你就应该只对我一个人表示忠诚!”周炳觉着不是受到宠爱,而是受到侮辱。他哂笑地说:“你还说不疯?你是想把一根绳索,一头套住我的脖子,一头系在你的裙带上,把我牵着到处走不是?你把我浑身上下看一看,我像那种裙边狗么?”陈文婷说:“好呀,不拴住你,尽你跟人去逛街,上馆子,半夜回来,黑吗咕咚地笑!”周炳摇头叹息道:“你这不是爱情,是专制。我要对你也这样,你受得了?”陈文婷把头一抬,非常骄傲地说:“我不怕!我就是要对你专制!爱情是粗暴的,野蛮的,是无可理喻的,是绝对自私的!难道爱情不是专制,还是德谟克拉西?”她这里所说的“德谟克拉西”,是民主的意思。周炳斜斜地瞅了她一眼,觉着她小时候是身材苗条的,现在变得又矮又圆了,在这又矮又圆的身躯中间,散发出某种兽性的东西,也是她从前所没有的。因此,他只是毫无意义地顺口说道:

“唔,是的。德谟克拉西!咱们回学校上课去吧。”

中午放学回来,周炳就听见姐姐周泉在和妈妈谈陈文娣决定要和周榕离婚,周榕自己也同意了的事情。她们就坐在神厅,敞着大门谈,对谁都不避讳。周炳听着,觉着这场悲剧是注定要发生的了,谁也不能挽回的了。他很伤心,就走回神楼底,对着区桃的画像低声说道:

“一万年都是咱俩好!你瞧,那都能算爱情!”

吃过中饭,他不想回学校,就跑到第一公园去,在那观音大士的雕像前面坐了一个多时辰。他翻来覆去地想道:“完了,完了。周家跟陈家的关系算是完了。就是忍耐力再强的人,这回也不能忍耐下去了。陈家的人尽是卑污龌龊的,简直没有一个好人!如果我不站出来表示一下我的深恶痛绝,我还算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怎么对得起纯洁忠耿的区桃表姐?”随后他就离开第一公园,在广州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闲荡了一个多钟头,到太阳偏了西才回家。回到家,他拿出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