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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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兄弟姐妹在二楼书房里纵情谈论的时候,陈万利也在二楼南边的后房、陈杨氏的卧室里和她谈论着。陈万利本人这阵子已经五十多岁,陈杨氏也已经四十八岁,要靠她生育什么的,已经没有指望了。如果不想别的办法,恐怕再弄不到男孩子。有些看相算命的向他献过计,叫他买一个粗贱人家的男孩子来养,或者把一个贫穷下贱人家的男孩子认做干儿子,就说不定能给他带上几个真儿子来。陈万利把这些情形和陈杨氏说了,就一起商量办法。陈杨氏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已经给你生了一男四女,是对得起你陈家有余的了!要说是男是女,那不由我主张,多半还要看看你祖上的功德怎样。你现今想要个男的,我倒管不着你。你只管去勾三搭四,什么烂货使妈,婊子娘姨,我眼不见,只当是干净。可是你想弄到家里来,那万万使不得!孩子们都大了,也不会答应。咱陈家可不比他何家,他家那乱七八糟,浑没个上下的,谁瞧得惯!你如今想出好主意来了,想弄个野孩子回来了,那可不成!”陈万利连忙分辩道:“谁使那个心?我如今不是跟你商量么?我要是那样做,还用得着什么商量?你要想清楚,一个儿子,那后嗣是太单薄了。”后来商量来、商量去,陈杨氏只是不肯买孩子养,她怕买来的孩子养大了,将来总是个祸根,不如认个干儿子,倒是干手净脚,就是将来有些拖累,也不会成大害。说到认干儿子,他们慢慢就想到周炳身上了。陈杨氏觉着周炳这孩子倒还将就。第一,这孩子是够粗生贱养的。第二,这孩子是她的亲姨甥,将来有什么话还好说。第三,这孩子如今正没书念,没工做,流离浪荡,周家正在发愁,有人肯要他,包管一说就成。陈万利一想也是,就定夺了。定夺之后,陈万利走出书房,对他的儿女们说:“这里有一个谜,你们猜一猜。”大家争着问是什么谜,陈万利又说:“这几天,你们就要加多一个兄弟。你们猜是怎么回事儿!”大家笑着、嚷着,都没能给猜出来。

过了几天,陈杨氏去跟妹妹周杨氏提起这件事,周杨氏就跟周铁商议,又跟弟弟杨志朴、妹妹区杨氏商量;周铁自己没主意,也去找他连襟、皮鞋匠区华商量。大家都觉着没什么妨碍,这事就成了。又过几天,周炳就去陈家“上契”。陈万利也摆了几桌酒,请了至亲、邻里来吃。又给周炳打了一把金锁,封了一枚“金仔”,二十元“港纸”给周炳做上契的礼物。从此周炳就不叫陈万利和陈杨氏大姨爹和大姨妈,改口叫干爹和干妈;那些表兄弟姐妹,一向叫惯了,也就不改了。那时候陈家有三个女用人,一个使妈叫阿发,三十好几岁了,就是曾经有谣传,说她去香港养过孩子的;一个使妈叫阿财,二十岁左右,也有些不干不净的话传来传去;一个“住年妹”叫阿添,十六七岁,提起她的名字,别人就掩着嘴笑的。她们私下里曾经多次商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周炳才好。要称呼他“表少爷”吧,这本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周炳吃饭跟她们一道吃,做工跟她们一道做,住也住在她们旁边、那楼下的贮物室里,穿戴既不像“上人”,又一直撵着她们叫“姐姐”,倘若称呼他“少爷”,反而显得不亲热了。要不称呼他“表少爷”吧,他又明明是老爷的干儿子,明明有上、下之分。而且他每天吃过晚饭,洗了脚,脱下木屐,换上青乌布鞋,夹上几本硬皮书,吊着一瓶洋墨水,去念英文什么的,又分明不是“下人”干的勾当。她们拿这个去问陈杨氏,陈杨氏倒也聪明,就吩咐她们跟着四姑娘陈文婷,叫他“小哥哥”。这是平辈之中略带尊敬,尊敬之中又还是平辈的称呼,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可是她们这番苦心,周炳倒没怎么留神。他按着他干爹的吩咐,怎么吃、怎么住就怎么吃、怎么住,白天从井里打水出来淋花,淋完花就松土、上肥、剪叶子,晚上去念英文。事情倒也轻松。后来,他淋完花之后,还有空闲,就去帮助那三个女用人打水、扫地、破柴、煮饭。晚上念完英文之后,就上三姨家玩,和那边的表姐妹兄弟们演这个戏,演那个戏。没多久,他就觉着那英文越来越难,越来越和自己没缘分,索性就爱上不上的,有时溜到三姨家,痛痛快快地一直玩到打过三更才回家。这样子,又过了两个多月。

有一天晚上,已经打过十一点钟,他才离开区家,朝西门走去。五月的晚上,又暖和又幽静,江风带着茉莉花的清香,吹得人懒懒地打瞌睡。天空又柔软,又安宁,闪着光,好像一幅黑缎子一样。周炳静悄悄地走进三家巷,一推陈家的铁门,门只虚掩着,没有闩上。他进去一看,屋里的电灯全灭了,只有楼下客厅的门还开着,有灯光从里面s出来。周炳走近客厅,先发现有两个人影。后来走到客厅门口,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女的绕着当中的酸枝麻将桌子缓缓走着,男的跪在地上,用磕膝盖走路,在后面追赶,样子挺滑稽。他再一看清楚,在前面走的正是使妈阿财姐,在后面跪着撵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干爹陈万利。周炳吓的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倒跳三步,大声不停咳嗽。客厅里的电灯突然熄灭了。陈万利粗着嗓子大声喝问:“谁?”周炳低声回答道:“我。”陈万利接着骂道:“混账东西,还不把铁门关好!”到周炳关好铁门,回身往屋里走的时候,那里是一片漆黑,什么东西都没有了。第二天,他看见陈家的人个个都像平常一样,好像没有什么事儿;就是那阿财姐,那陈万利本人,也觉着没有什么似的。他心里暗暗纳闷。他害怕会有一场很大的争吵,可是没有。他不敢对别人讲,只对他的同年表姐区桃一个人讲了。区桃也不敢对别人讲,只对她姐姐区苏一个人讲了。区苏告诉她妈妈区杨氏,区杨氏告诉了她丈夫区华,区华当做笑谈和他连襟周铁说了,周铁也当做笑话和周杨氏说了。周杨氏一听,连忙掩住他的嘴,叫他不要胡说八道,免得别人听见了,传出去不雅相。

但是已经有人听见了。那就是他们的大姑娘周泉。她住的房间和周杨氏的房间只隔了一个小天井,因此早已听得清清楚楚。她不听还好,一听就气得咬牙切齿,满脸通红。她认为这是她的同学陈文雄的一种耻辱。而一个纯洁的、年轻的、有知识的、道德高尚的中学生,哪怕她只有十六七岁,也不能让她的同学蒙受耻辱。因此,她第二天就非常严肃地把这个消息转告了陈文雄。陈文雄发誓要把这件损害了陈家的荣誉的冤案追查清楚。恰巧那天早上,陈万利因为商务上的事情去了香港,要一个礼拜以后才能回家。陈杨氏企图阻止陈文雄闹事,但是他不听劝阻。从傍晚的时候起,连晚饭都不吃,他一直从他二姨爹周铁家追查到他三姨爹区华家,最后又追查到周炳的身上。陈杨氏一听是周炳传出去的,料想事情有八、九分可靠,就首先哭嚷出来。阿发、阿财、阿添这几个使妈、住年妹,看见老爷不在,太太又做不了主,大少爷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也就不敢做声。阿财是当事人,更加害怕,也就跟着大哭大闹,又要吃毒药,又要吞金子,又要投井,又要撞墙。这时候,大姑娘已经回了婆家,陈文雄、陈文娣、陈文婕三个人围着周炳又是审问,又是侦查,又是威,又是利诱,周炳叫他们吓呆了,只是眼睛发愣地直望着前面,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文婷看见他的样子可怜,想斟一杯茶递给他喝,但是走到半路上,看见大哥哥拿眼睛瞪了她两下,她就缩回去了。这样,一直闹到半夜十二点多钟,还闹不出个名堂。陈文雄没办法,就用一把铁锁把周炳锁在贮物室里,待明天下午放学回来,再继续进行追查。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年轻人都上学去了,陈杨氏一个人悄悄地开了锁,走进贮物室里。她预先想好了许多话安慰周炳,叫他不要难过,不要惊慌,不要害怕等等,可是都没用上,周炳正在呼呼大睡,睡得又香又甜呢。她叫醒了那孩子,给了他一杯茶喝,又给了他两个油香饼吃。他一面揉着那叫人疼爱的圆眼睛,一面吃东西。吃完了,就对着陈杨氏傻笑。那白白的脸,红红的脸蛋上,一左一右露出两个不算很深,但是很圆的笑窝来。那红红的舌头老在舔着那两片不算很厚,但是很宽的嘴唇,露出嘴馋的样子。陈杨氏看见他那样子,心里实在爱得不得了,就抱住他亲几下,再慢慢问他那天晚上到底看见什么。他不知道陈杨氏这样问,有什么用意;也没有心思去打量这些。见她问,他就把那天晚上所看见的情形,一五一十照直说了一遍。他没有想到这样说,会在什么人的身上引起什么样的后果。陈杨氏听了,既没有笑,又没有恼。这样的事情,她早就听俗了。她只是长长地叹口气道:

“嗐,小哥哥,那天晚上你要是什么都没有看见,那有多好!”

周炳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他是一个脾气随和的孩子,因此就顺着他干娘的口气说了:“是呵,是呵。我回来早一点就好了。不,我回来迟一点就好了。要不然,客厅里没灯就好了。再不然,我先使劲把铁门一关就好了。可是……”“不,不,不,傻孩子!”陈杨氏说,“你现在说你没看见,还来得及!”

周炳急忙分辩道:“那怎么成!那不是扯谎了么?妈妈说过,好孩子什么时候都不扯谎?”

陈杨氏说:“谁告诉你的?哪有那么回事儿!你只要说你什么也没看见,你跟区桃只是闹着玩儿的,那么,其他的事就不与你相干了。我也不哭了。阿财姐也不寻死寻活了。你大表哥也不生气了。你干爹也不见怪你了。你也可以出去玩儿了。”

周炳耳朵软,经不住别人一求,就答应了。他说:“好吧,那我就说,我当真什么也没有看见。”

陈杨氏给了他一个双银角子,欢天喜地走了。陈文雄、陈文娣他们中午放学的时候,陈杨氏就吩咐他们把杨家舅舅,周家二姨爹,区家三姨爹这几门至亲的全家大小,今天晚上都请来,大家当面将这桩冤案断个一清二楚。年轻的使妈阿财听见陈杨氏这样摆布,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不知是祸是福,心里很害怕,就悄悄地和年纪大、阅历广的使妈阿发商议。阿发说:“阿财姐,这是你的运气来了。”阿财说:“都要当众出丑了,还有什么运气?”站在一旁的住年妹阿添也说:“丑死了!要是我,我宁可上吊!”阿发说:“要丑,是他家丑。咱们不过为了两餐,有什么丑!阿财姐,你愿不愿意当陈家的二太太?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你要是愿意,那就要买通这位小哥哥,让他今天晚上使劲顶证,说老爷跟你已经生米煮成了饭。他们大家大业的,哪会多余你这双筷子、碗?家丑不可外扬,就顺便把你收做个二房,也是有的!你自己上了岸,还得带挈我们!”阿财听了,一想也对,就说:“本来生米就早已煮成了饭,这也不算冤枉他家。”当天下午,阿财看看四周没有人,就悄悄开了贮物室的铁锁,递了一大包用干荷叶包着的芽菜炒粉给周炳吃。芽菜炒粉又香又热,好吃极了。小哥哥吃完之后,阿财不说话,只对着他呜咽流泪。周炳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见她凄凉苦楚,也就陪着她掉眼泪。哭了好大一会儿,阿财才开口说:“小哥哥,你救救我!”周炳问她情由,她一面痛哭,一面诉苦。她说老爷骗了她,答应娶她做二乃乃,又想赖账。她要求周炳今天晚上替她顶证,咬定说实在有那么一回事,不然的话,陈家一定会辞掉她。要是当真辞掉她,她一定没脸见人,肚子里的小孩又没有爸爸,她准是活不成的了。周炳想,她的身世比貂蝉更加受罪,就一口答应下来,还当真陪她哭了半天。

当天晚上,亲戚们都到齐了。轮到周炳说话的时候,他一张嘴就说:“那天晚上,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大姨爹跪在阿财姐面前,拿磕膝盖这样走路……”人们笑着,叫着,恨着,骂着,哭着,都没听清他往后还说了些什么。这样子,周炳当天晚上就叫陈家撵出来了。

鲁莽的学徒

不久,陈万利从香港回来,知道了这些事情,只说了一句成语:“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跟着就下了一个命令:谁都不许再提这件事。谁要是再提了,就把谁赶出大门口,永远不准许回来。以后果然大家都不提它。陈家的荣誉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害,风潮也就平息了。开头十天八天,周炳心中还有些纳闷:怎么还没听说他大姨爹娶阿财姐当二乃乃?怎么阿财姐肚子里的娃娃还没养下来?后来慢慢地也就把这些事儿忘记了。官塘街这一带的住户,有些知道一点内情的,都认为周炳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用人,白白把一个少爷的身份给丢了,是一个真正的戆大。只有皮鞋匠区华很赏识他,曾经对他爹周铁说:

“看那孩子,外面粘糊糊地像个浑人,里面的胆子却大。”

铁周笑着回答道:“他又不走军界,要那么大个胆子干什么!不知道胆子大的人当皮鞋匠合适不合适,要合适,就给了你吧。可你别光看中了他的相貌长得好,将来又埋怨我!”

区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道:“看你招摇到那个劲儿!光你家阿炳的相貌长得好,我们家的阿桃就长得比他差?就这样吧。跟着我当个鞋匠,也总不能说委屈了他!”

旧历五月初五那一天,周炳就到南关珠光里区华家里去当学徒。大清早起,周杨氏就忙着给他收拾东西。家里没有别的人,只剩下他母子两人。周铁一早就上打铁铺子去了。周金在石井兵工厂做工,一个月难得有两天在家。周榕和周泉都上学去了。可就是母子两人,却比往常更加热闹。衣服鞋袜,手巾牙刷,堆满了整个神厅。依周杨氏的意思,这也得带上,那也得带上;依周炳的意思,这也不带,那也不带,光带一条洗脸手巾,一把牙刷就行。一个包袱解开了又结上,结上了再解开,两个人争执不休。后来妈妈还要在包袱外面,再捆上一张草席,这才算停当了。周炳扛起了那分量不轻的行李,兴高采烈地举步就走。妈妈一直送出大街外面,望着他走远了,才转回三家巷,一面进屋,一面擦眼睛。

区家那天停工过节,全家人都穿了新衣服,在神厅里和天井里玩耍,十分快活。大表姐区苏和二表姐区桃都涂了胭脂水粉,梳了光滑粗大的辫子,十分漂亮。区苏一见周炳,就剥粽子给他吃。区桃拿了几个喷香的蒲桃,揣在他的衣兜里,又拿雄黄、朱砂在他的天堂上画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王”字。周炳一面嚼着蒲桃,一面捧着区桃那张五官精致的杏仁小脸,拿雄黄、朱砂给她点了一颗圆圆的眉心。点完了,大家就嘻嘻地笑。区细和区卓本来在天堂上已经画了“王”字,看见姐姐点了眉心,又缠住周炳要点眉心,点了眉心又要画脸,后来都把脸画得像大花脸一样,大家这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大笑一阵。中午的时候,全家大小都和客人一道,围坐着一张矮方桌子吃过节饭。栗子炖j,猪r做汤,还有大盘的鱼,大盘的菜。区华还让周炳喝了半杯双蒸酒。周炳从来没有喝过烧酒,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菜,没有跟这样快乐的人一道吃过饭,很快就红了脸,眯起眼睛,痴痴迷迷地笑着,昏昏沉沉地又饱又醉了。吃过饭之后,周炳就闭上眼睛,躺在神厅里的杉木贵妃床上。这时候,他的两边脸蛋红通通的,鼻子显得更高,更英俊,嘴唇微弯着,显得更加甜蜜,更加纯洁。他的身躯本来长得高大,这时候显得更高大,也更安静。初夏的阳光轻轻地盖着他,好像他盖着一张金黄的锦被,那锦被的一角又斜斜地掉在地上一样。姑娘们都没事装有事地在他跟前走来走去,用眼睛偷偷地把他看了又看。周炳睡了一会儿,区华又叫区桃推醒他。以后,区华就带着区苏、区桃、周炳、区细、区卓这五个孩子,到长堤外面去看龙船。看了一会儿龙船,又带他们到海珠戏院,买了几张“木椅”票子,爬到最高的三层楼上面去看戏。这一天,直把孩子们乐坏了。

后来,在皮鞋匠区华家里的事实可以证明:周炳不单是不笨,也不是光爱玩耍,不想干活的懒人。不管什么手艺,画样子,切皮子,上麻线,砸钉子,打蜡,涂油,他都一学就会。加上他手劲也大,心思也巧,干活又实心实意,一坐在板凳上,就干到天黑,也不歇手。因此不久,区华把皮鞋、布鞋,绱鞋、补鞋,什么活都交给他做,他也都做出来了。区华常常摸着他那剃光的圆脑袋说:“好小子,不到十五岁,你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皮鞋匠了!”周炳也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皮鞋匠,并且想得很远。他悄悄地拿眼睛瞅了一下坐在缝纫机后面车皮鞋面子的三姨区杨氏,就想到将来他有一天会像三姨爹那样坐在铁砧子后面砸皮鞋,而坐在缝纫机后面车皮鞋面子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表姐区桃。不过他虽然这么想了,却没敢说出口来。那左邻右里的孩子们跟他们一道玩耍的时候,也常常拿小两口子这一类的话来取笑他们。周炳听了,心里高兴,脸上可不敢露出来。区桃只是红着脸,低着头,不做声。大人们听见了,也没有说什么。提起左邻右里的孩子们,周炳觉得十分快活。在三家巷的时候,那儿只有陈家跟何家的孩子在一起玩儿,官塘街外面的孩子不大进来,他们也不出去,就是那么死窟窟的几个伴儿。珠光里这边可是大不相同。这里是通街大巷,时常有二三十个朋友,在一起玩耍。其中,有些是跟区苏在一起做工的,有些是跟区桃同出同归的。有些男孩子,都是十二三岁年纪的,像手车修理店小工丘照,裁缝店小工邵煜,蒸粉店小工马有,印刷店小工关杰和清道小工陶华,都跟周炳十分要好,有空闲在一道玩儿,有好戏在一道唱,有东西在一道吃,有钱在一道赌,有架在一道打,简直谁也离不开谁。这样讲义气的朋友,从前在打铁铺的时候,隔篱邻舍还有那么两三个,在三家巷里是再也找不出来的。

不过在这许多好朋友中间,也有一个他最不喜欢的人。这个人是南关大街上青云鞋铺的少东家,名字叫林开泰,今年十六岁,整天穿着一套香云纱衫裤,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喜欢东家串一串,西家串一串,一串就是半天,也不用人家招呼,自己看见地方就坐下,光说一些不等使的废话。那些话也不过是香港的市面如何繁华,澳门的赌场如何热闹之类,全无斤两。有时在街头玩耍,他总仗着他家是珠光里最老的住户,又在永汉路上开着铺子,就恶言恶语地欺人,有时还动手打人。大家都管他叫“地头蛇”,没有谁不恨他。有一回,周炳拿了八双礼服呢、浅口、翻底学士鞋到大街上青云鞋铺去交货,恰好碰上林开泰坐在柜台上打盹。也不知道他什么地方不舒服,把那八双鞋子看了又看,就是不肯收。问他什么道理,他说那不是区华亲手做的活,一定是学徒做的活,手工不好,要重做。可那八双鞋子是礼服呢配的面子,恰恰是有名的匠人区华怕周炳做不好,自己亲手做的。当时周炳把鞋子拿了回去,区华气得不得了,用切刀把麻线都切断了,扔给周炳重新上线,又愤愤不平地说道:

“那狗仔既是嫌我的手工不好,你就给他做吧!”

快活不知时日过,不知不觉又到了旧历七月初六。三家巷的人们听说周炳这许久都没出岔子,还在区华家里相安无事地干活,都觉得十分希罕。也不知道那皮鞋匠使唤什么神通,把他降得服服帖帖的。那天,区桃歇了一天工,大清早起,打扮得素净悠闲,轻手轻脚地在掇弄什么东西。神厅前面正中的地方,放着一张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子,桌上摆着三盘用稻谷发起来的禾苗。每盘禾苗都用红纸剪的通花彩带围着,禾苗当中用小碟子倒扣着,压出一个圆圆的空心,准备晚上拜七姐的时候点灯用的。这七月初七是女儿的节日,所有的女孩子家都要独出心裁,做出一些奇妙精致的巧活儿,在七月初六晚上拿出来乞巧。大家只看见这几盘禾苗,又看见区桃全神贯注地走出走进,都不知道她要搞些什么名堂。偏偏这一天,青云鞋铺的少东家林开泰上区家来闲串,看见区桃歇工在家,就赖着不走。每逢他的手把拜七姐的桌子摸了一下,区桃就皱着眉头,拿湿布出来擦一回。林开泰想看区桃,就故意把手不停地去按那张桌子。区桃没奈何,只是拿着湿布,紧皱眉头,把桌子擦了又擦。后来他索性坐下,吹起他的“香港经”来了。

“你们看,我这只袋表。”他一面说,一面从前胸的袋子里掏出一块黄色的袋表来,摇晃着,摆动着那黄色的链子,接下去道:

“是有历史的。是真有历史。”

周炳点头赞叹道:“是真有历史。是真没地理。”

大家笑了。林开泰发脾气道:“你懂什么,快闭嘴。这只表,不光是全金的就算数,它还是一件有价值的古董。有人出过八十块钱,我都没卖给他。你们知道么?当初,一个英国人把它送给一个美国的情妇,那美国的鬼婆把它送给一个法兰西的小伙子,那法国的年轻人娶了一个葡萄牙姑娘之后,不久……”

周炳忍不住,又给了他一句道:“你讲你的表吧。又拉出那么些亲戚礼数来!”大家又笑了,林开泰本人也笑了。笑了一会儿,他又另外给大家讲吃西餐的故事。

“你们猜猜看,人家鬼子一顿饭要吃几道菜?”他卷起袖子,好像当真要动刀叉似地说道:“我去吃过一回,简直把我的脖子都吃累了。后来一数,不多不少,一共十九道菜!第一道是南r扣r,第二道是炖海参,第三道是全鸭,第四道是蒸禾虫,第五道是蒸虾卵,第六道是……”后来大家又笑了,他自己实在扯不下去,也笑了。隔不多久,他又忽然没头没脑地讲起英国人爱认“唐人”做干儿子的事情来。他说在香港,只要稍微有点眉目的“唐人”,没有一个没有“红毛”干爹,干爹越多,就越体面。区华问他道:

“泰官,想必你也是有的了?”

林开泰骄傲地扭歪了嘴唇说:“你这个人真是!我又不像周炳那样傻,怎么能没有?人家还抢着要呢!”

周炳瞅了他一眼,没生气,也没开腔。区杨氏的缝纫机哒、哒、哒、哒地响着。她忽然c问了一句:“你那干爹是什么人?”

林开泰十分神气地站了起来,装出用两边大拇指勾着吊带的姿势回答道:“你们知道什么!他是一个纯正血统的红毛鬼。身材高大极了,一把胡子硬极了。他是一个大花园的看门人。你们笑什么?真不文明!你们别当给大花园看门是下贱的事儿,那可不像你们绱皮鞋呀,打铁呀,尽是笨活儿!在西人看来,大花园看门人的身份可高贵着呢。”

就这样,林开泰把他们结结实实地缠了一个后晌。好容易等他说够了,伸了一个大懒腰,回去吃饭了,区桃才又央求周炳给她帮个忙,把那张八仙桌子重新擦洗一遍。

到天黑掌灯的时候,八仙桌上的禾苗盘子也点上了小油盏,掩映通明。区桃把她的细巧供物一件一件摆出来。有丁方不到一寸的钉金绣花裙褂,有一粒谷子般大小的各种绣花软缎高底鞋、平底鞋、木底鞋、拖鞋、凉鞋和五颜六色的袜子,有玲珑轻飘的罗帐、被单、窗帘、桌围,有指甲般大小的各种扇子、手帕,还有式样齐全的梳妆用具,胭脂水粉,真是看得大家眼花缭乱,赞不绝口。此外又有四盆香花,更加珍贵。那四盆花都只有酒杯大小,一盆莲花,一盆茉莉,一盆玫瑰,一盆夜合,每盆有花两朵,清香四溢。区桃告诉大家,每盆之中,都有一朵真的,一朵假的。可是任凭大家尽看尽猜,也分不出哪朵是真的,哪朵是假的。只见区桃穿了雪白布衫,衬着那窄窄的眼眉,乌黑的头发,在这些供物中间飘来飘去,好像她本人就是下凡的织女。摆设停当,那看乞巧的人就来了。依照广州的风俗,这天晚上姑娘们摆出巧物来,就得任人观赏,任人品评。哪家看的人多,哪家的姑娘就体面。不一会儿,来看区家摆设的人越来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哄哄闹闹,有说有笑,把一个神厅都挤满了。大家都众口同声地说,整个南关的摆设,就数区家的好。别处尽管有三、四张桌子,有七、八张桌子的,可那只是夸财斗富,使银子钱买来的,虽也富丽堂皇,实在鄙俗不堪,断断没有一件东西,比得上区家姑娘的心思灵巧,手艺精明。

大家正在得意留连的时候,忽然有个姑娘唉呀一声惊叫起来。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青云鞋铺的少东家林开泰正从外面挤进来。他一面往女孩子们中间乱挤,一面动手动脚,极不规矩。大家没奈何,只得陆续走散,避开了他。站在一旁的周炳、区细、区卓跟他们的好朋友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都气得目瞪口呆,心中不忿。周炳想说句什么话儿,把人们留住,可是怎么的也说不出来,只瞪着眼儿干着急。区苏、区桃两姐妹也不理那林开泰,只顾点上香烛,祭拜七姐。拜完之后,两姐妹一人一个蒲团,并排儿跪在香案前面,区杨氏一个人给一根针,一根线,叫她们两个人同时穿针,看谁穿得快。区桃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把线头咬了一下,用手指把线头拈了一拈,跟着,只见她的小脑袋微微一低,她的细眼轻轻一眨,小手指动了一动,就把线穿进针孔里,站了起来。那动作的轻巧敏捷,十分好看。大家正看得入神,忽然林开泰在旁边浪声浪气地叫起好来。大家都吃了一惊。区桃生气了,脸红红的,鼻尖上冒出汗珠子,站在八仙桌旁边不动。林开泰走到香案前面,伸手就去抓那朵莲花。区桃忍无可忍,就大声吆喝道:

“不许动!那是莲花!”

林开泰嬉皮笑脸地说:“怎么莲花就动不得?就是桃花,我也要动呢!”说罢,就用手把区桃那娇嫩的脸蛋拧了一下。区桃受了侮辱,那眼泪簌簌地直往外流。周炳看见这种情形,一步跳到家私柜子旁边,顺手捞起一把铁锤,又一步跳开来,往林开泰那只不规矩的胳膊上,使劲就是一锤!林开泰捂着手臂,哎哟、哎哟直叫唤。他本想扑上前去抢那把铁锤,看见周炳那突眼睁眉的样子,又看见周炳后面,一平排站着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几个小家伙,个个咬牙切齿,怒目而视,就软了下来,只在嘴里不停嚷着:“好,你敢打人,你敢打人。你别走,你等着瞧!有本事的,你别走,你等着瞧!你等着瞧!……”一面嚷,一面溜掉了。

七夕过后不久,有一个在南关的商会办事处帮闲的人来找皮鞋匠区华。他郑重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就说区华这里的伙计拿凶器伤人的事,南关的大小商号都传遍了。商会的值理们都非常震怒。他又着重地指出,商会有权叫房东收回区华的房子,商会有权叫全市的鞋铺不把定货发给区华,商会还有权叫牛皮厂子不卖牛皮给区华,而如果惊动了官府,大概区华的营业执照就会被吊销。他是本着一片好心,来给区华通风报信的。要是区华能够马上把那行凶的伙计辞歇掉,值理们的怒气消了,事情也许就好办得多。区华拿了一块钱茶钱把他打发走了,就叫周炳收拾包袱回家。

周炳对他三姨爹说:“可是咱们没错呀!”

区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对。没错的人总得避开那有错的人!”

受屈的人

于是周炳又回到三家巷自己家里来了。左邻右里都说,周炳真是一条“秃尾龙”。在广州,每年清明前后,都要刮一场风,人们把那场风叫做“秃尾龙拜山”,意思是说“秃尾龙”回家扫墓,因此就有风灾。“秃尾龙”本身就代表着造反、叛逆、破坏、灾难。周铁对周杨氏说:“人家都说这孩子糊涂,你不相信。这回你可是亲眼看见了!人家叫他去收账,他去看戏。干妈的话他不听,可听了使妈的话。人家孩子们在玩耍,他却拿起铁锤去砸人。光长副好相貌有什么用处?只怕将来连一碗饭也混不上呢!”周杨氏也没法替他护短,只是赌气说道:“人家说他糊涂,让人家说去。我可不信!到底还是你做老子的没本事。你不供他的书,叫他怎么明白道理?我不信那些供饱了书,当了官儿的,就从小都比他聪明能干!”周铁一想,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家里穷,供不起他念书,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在三家巷里,也有一个人真心佩服他,不认为他是糊涂的,那就是他的表妹陈文婷。她一有空,就要求周炳给她讲珠光里的故事。她要求周炳把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这些好朋友一个一个地仔细介绍。听到林开泰退了她三姨爹的鞋子,她三姨爹叫周炳重做,她嗤嗤地笑个不停。听到区桃拜七姐,做了那许多精巧的玩艺儿,她就羡慕得默默无言,只是发呆。听到林开泰调戏区桃,叫周炳一铁锤打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她就眉飞色舞,赞叹不止。她说有那么一铁锤,就是叫林开泰拧一下脸蛋,她也甘心情愿。

有一天晚上,天气很热。吃过饭之后,周炳和陈文婷在门口乘凉,就演起《貂蝉拜月》来。因为没有董卓,他们就演《吕布窥妆》。演到貂蝉要哭的时候,陈文婷竟真地哭起来了。周炳连忙丢了那顶树枝做成的“束发冠”,摇着她的肩膀,问她什么缘故。她一面哭,一面说:“要是有人欺负我,你帮我不帮?”周炳说:“自然帮了,那还用问!”陈文婷说:“你只帮区桃,哪里会帮我!”周炳加重语气说:“没有的事儿!你先告诉我,谁欺负了你。”陈文婷说:“我每天上学,路上总有一两个人撩我。到了学堂,撩我的人就更多。”周炳说:“那就难了。我又不到学堂里。”陈文婷说:“你也上学吧。你也上学吧。咱俩一道上学,多好!”周炳觉着为难,着实踌躇了大半天,才缓缓说道:“回头我问娘去。”

正在这个时候,有六、七个年轻的中学生从官塘街外面走进三家巷来。头里走的一对是周炳的二哥周榕和陈文婷的二姐陈文娣,跟着走的一对是陈家的大少爷陈文雄和周炳的姐姐周泉,其次是陈家的大姑爷张子豪和何家的大少爷何守仁,最后是一个年纪最大,个子最高,国字脸儿的同学,叫做李民魁的。他们在这个暑假期间,经常晚上游逛之后,到三家巷来乘凉,一面谈一些国家大事,一面谈各人的未来的梦想。一谈就谈到三更半夜,津津有味儿。今天晚上,他们交谈的还是那个老题目:怎样才能使中国富强。当下有人主张刷新吏治,有人主张改选国会,有人主张振兴实业,有人主张重整军备。这里既有共产主义,也有三民主义,既有国家主义,也有无政府主义。各人唇枪舌剑,好不热闹。周炳在一旁静听,觉着这些有学问的人,个个都有才情,有志气,满腹经纶,字字珠玑,不由得十分羡慕,兴起那上学读书的念头。大家正谈到起劲之处,没想到忽然从大街转进来一个年纪才十五岁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杨承辉,是有名的中医杨志朴的大儿子,和陈家、周家的年轻人都是姑表兄弟。他为人爽朗、热情,主张医药救国,不喜欢高谈阔论。当下他一面走进来,一面大声笑道:

“眼前放着一个周炳表弟,你们都没法叫他富强,倒舍近求远地去谈论中国富强,好笑不好笑!”

大家都低声咒骂他道:“捣蛋鬼!”他一向和周炳很要好,就不理会别人,一手拉了周炳,往周杨氏房间跑去。南关的商会办事处要周炳辞工的事儿,区苏首先告诉了杨承辉,杨承辉很替周炳不平,就和他爹杨志朴商量,杨大夫也是好打抱不平的人,就想叫外甥周炳来问问,看别处是否能想法子安c安c。当下周杨氏听了,十分欢喜道:“既是舅舅想法子,那就准是好的喽,也不必再问他老子,明天大清早叫阿炳去给舅舅请安就是。”果然第二天天不亮,周炳就起来,洗刷一下,就上他舅舅杨志朴家里去。杨志朴今年三十八岁,脉理已经十分精通。他一向埋头行医,瞧不起那些官场人物,提起那些挂着革命党招牌,大刮地皮的政客,他就嬉笑怒骂,妙趣横生。他的老婆杨郭氏,今年三十六岁,生了两个儿子。杨承辉是大儿子,今年就要进中学;二儿子杨承荣,今年才五岁。杨志朴除了在自己住的地方四牌楼师古巷开医寓行医之外,又跟他的小舅子郭寿年合伙在珠江南岸的河南大基头同福西街,开了一间“济群”生草药铺子。这郭寿年自己又会采生草药,又会医人,生意倒也不错。当下杨志朴问明情由,觉着自己的外甥受了委屈,就开玩笑道:

“那林开泰年纪虽小,可大有革命党之风!谁叫你这么不小心,碰到这样的人的手上!除非你到我这里来学医,就不怕他们了。当医生,只有人求你,没有你求人。就是丧尽天良的角色,他也得怕你三分!”

周炳觉着他舅舅挺有意思,就兴致勃勃地去河南济群生草药铺子当伙计。那郭掌柜早上出去采药,总要喝过午茶,半后晌才能回来。看管铺面的,原来有一个叫做郭标的伙计。这郭标是郭掌柜的同族侄儿,今年十七岁,整天油头粉面,饮茶喝酒,和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兜兜搭搭。周炳不管别人怎样,只顾勤勤谨谨,实心实意地干活。上工不久,郭标就向他提议道:“小炳,你不出去玩玩儿,看看海去?大基头有个摆摊子卖海蜇的,实在不错,又甜,又脆!唉,要是整天把我关在铺子里,只要那么三天,我就要闷死了!”广州人是把珠江叫做海的。大基头就是珠江南岸的一个码头,那里有一个广场,跟城里将军前广场差不多,也有唱戏、卖药、讲古、卖艺、卖糖食、酸果和各式各样零吃的。那天过江的时候,他就看中了那个地方,总舍不得走开,现在听郭标这么一说,反而瞪着眼,没有了主意。经不起郭标一再撺掇,他就去了。他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