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前世(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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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 想要, 你,哥哥,让。

短短一句话被景宣说的破碎, 却不影响人理解话中含义。

大殿内气氛登时僵住, 凝滞的可怕,仿佛方才的欢声笑语不曾存在过一般。

钟意一颗心跳的飞快,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面上惊惶神情,她下意识想要出声说句什么,然而皇帝未曾开口,她却不好表态。

李政察觉到她的心焦,向她一笑,那笑容中没有担忧, 反倒有些得意。

钟意给气笑了。

她就知道,这父女俩一个德行!

皇后笑意似乎是凝固在脸上, 目光晦暗,太子妃则侧目去看李茂,双手在袖中捏紧, 恨不能把他手中积木一颗颗塞进他喉咙里去。

皇帝面上神情敛去, 他低下头, 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打量这个小孙女。

没有人说话, 殿内一片安寂。

景宣轻轻眨一下眼, 又一次向太子道:“你, 哥哥,让。”

太子深吸口气,强忍住心中苦涩,蹲下身道:“景宣,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有些东西可以让,但有些不可以……”

“我,小,让,”景宣指了指正玩积木的李茂,道:“你,大,不让,羞羞。”

太子心神一阵恍惚,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身体一歪,险些摔在地上,亏得身侧内侍反应迅疾,伸手扶住了。

景宣却有些不解。

在她看来,自己可以出于兄妹友爱,将心爱的积木给李茂玩,伯父为什么不能因为友爱兄弟,将父王想要的东西给他呢?

景宣歪着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积木玩的李茂,向皇帝道:“不对吗?”

皇帝伸臂将她抱起,笑道:“景宣,你的小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

景宣摸了摸头,认真道:“不知道。”

“你若是男儿,阿翁所遇到的所有困局,都可迎刃而解,”皇帝大笑出声,笑声中有些遗憾,又有些期许:“不过,倘若你母亲腹中的弟弟有你一半聪慧,也同样值得高兴。”

殿中没人说话,气氛沉寂极了,自皇后,至太子夫妻,皆是面如死灰。

皇帝一贯宠爱景宣,只是这种宠爱,更多是为了彰显他对于秦王的支持,到了今日,却是真心实意。

抱着小孙女起身,皇帝笑道:“走吧,御膳房该准备好了,朕今日高兴,喝的多些,你们可别劝。”言罢,便先一步往后殿宴饮之地去。

众人神情各异,面面相觑一会儿,跟了上去。

钟意心中有些忐忑,还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别人她不在意,但皇帝却绝不是可以忽视的人。

他面上不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景宣那么说,会不会被他忌惮?

他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和李政教她那么说的?

钟意眉头微蹙,李政瞥见,握住她手,轻轻捏了捏。

“放心吧,”他低声道:“父皇真的很喜欢景宣。”

钟意勉强宽慰几分,向他一笑。

方才的事情分毫没有影响到皇帝兴致,反倒叫他愈发开怀,甚至叫人搬了把小椅子来,叫景宣坐在自己身边,极为爱重。

韦贵妃见状莞尔,道:“陛下当真喜欢渭河县主,上一个得此殊荣的,还是她的父王呢。”

“这孩子同她父王性情一般,”皇帝笑吟吟道:“天生鬼精。”

“你这名字起得有些大,景字宣字,原是男子用的,偏你父王混不吝,不在意这些。朕先前还在想,要不要给你改个名字,” 他道:“现下看来,这名字配你刚刚好。”

太子妃笑了一日,脸都僵了,加之方才之事,面上神色微冷,皮笑肉不笑道:“弟妹好会调/教孩子,景宣一个人,便将东宫六个孩子比的没法儿看了。”

钟意听她话里带酸,也不动气,淡淡道:“东宫孩子多,太子妃自然更费心力,难免疏忽,不像景宣,我跟她父王每日守着,两人教她一个,总算没叫她长歪。”

太子妃几不可闻的冷笑了声,帝后皆在,到底没再说什么过分的话。

李政原还托着腮看女儿,闻言却笑了,揶揄的看她一眼。

钟意知道他在笑什么,前几日两人说起景宣,便是她在担心,说这孩子心思太重,长大了怕是不好,李政那时候还说她瞎操心。

夫妻俩说夫妻俩的,在太子妃面前当然不能气弱,免不得要改口。

皇帝似乎是真的喜欢景宣,一整日都抱着不撒手,景宣也不认生,见父王和娘亲都在,也不吵闹。

宴饮终了后,皇帝握着她小手,依依不舍道:“景宣,你在宫里留几日,陪陪阿翁好不好?”

景宣想了想,摇头道:“要娘亲。”

皇帝假意问她:“那不要阿翁吗?”

景宣为难了,小眉头蹙着,好一会儿才道:“父王,陪。”

“真是好孩子,”皇帝大笑出声,将她递给李政,道:“父皇今天很高兴。”

李政也不谦逊,得意道:“我们景宣一贯都是人见人爱的。”

景宣在父王怀里点头:“人见人爱。”

“好,”皇帝伸手摸了摸孙女小脸,旧话重提道:“倘若她的弟弟也像她这样聪慧,父皇就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这一次,李政却说得含糊:“现在说这些还早,得等瓜熟蒂落之后再看。”

“也对。”皇帝道:“好了,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出宫吧,以后多带她到宫里玩。”

言罢,又转向钟意,笑着夸赞道:“景宣教的很好,是你这个母亲的功劳,等腹中孩子出生,也不要疏于管教。”

钟意听他这样讲,便知是喜欢景宣的,心中一松,转念再想,尚且不知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又有些忧心,当真不知如何才好,只笑着应了声“是”。

夕阳余晖淡淡,一家三口上了马车,回秦/王府去。

钟意温声问:“景宣,那些话是你自己想说的吗?”

景宣懵懂道:“嗯?”

“就是让你伯父让位那些话,”钟意唯恐她的被人撺掇,温柔询问道:“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跟你提过?”

景宣眼睛眨了眨,道:“有人,说,我,听。”

钟意心中微惊,追问道:“谁?”

景宣小手一指父王。

钟意回眸看李政,隐约有些动怒:“你教她说的?”

李政深感冤枉,赶忙表态道:“我可没有。”

“景宣,”他问女儿:“父王什么时候教你这些了?”

“父王和,”景宣想了想,做了个摸胡子的动作:“他们,说。”

钟意不明所以,疑惑道:“到底是不是父王教你说的?”

景宣蹙着眉,想了半天,也不知应该如何说,纠结了好久,却有点生气了,奶声奶气的哼了声,一合眼,躺在父王怀里睡了。

钟意又好气又好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李政则反应过来,笑道:“你这些日子身子不便,都是我在照看她,时常带着她进书房,跟人议事也没叫她避开,大概是耳濡目染,听得多了。”

钟意轻声埋怨他:“以后不要带景宣去了,她刚说出来时,可是将我吓了一跳。”

“我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李政爱怜的摸了摸女儿头发,道:“不过也好,父皇已经打算挑明了,景宣说的正是时候。”

朝政上的事情,钟意一贯的不过问的,只是储位如何,牵涉甚大,听他如此说,禁不住开口:“挑明?”

“唔,”就这么会儿功夫,景宣已经睡着了,李政怕吵着她,压低声音道:“改立储君的圣旨已经拟定了。”

他若做了太子,钟意也能从秦王妃转为太子妃,这是好事,可不知怎么,她心里的欢喜意味并不重。

“太子……我说了你别不高兴,”她顿了顿,低声道:“太子其实,挺不容易的。”

“所以父皇也没亏待他,改册他为楚王,又留有旨意,叫我善待他与他的后嗣,而过去那些事,”李政同这个兄长之间的关系有些复杂,亲近之中又有些疏离,他目光微动,语气轻不可闻:“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钟意没听清他最后一句,沉吟片刻,道:“什么时候降旨?”

李政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全看父皇跟宰辅们如何商定。”

消息都出来了,时间却不确定,钟意不怎么信,犹疑道:“是不是,想等这个孩子出生?”

“唔,就知道瞒不过你,”李政长舒口气,弯下腰,用脸颊蹭了蹭她隆起的肚腹,笑道:“但愿是个儿子吧。”

钟意心中一动,正想说话,唇却被他手指抵住了。

李政道:“是儿子固然好,不是也没什么,你再叽叽歪歪说些有的没的,我可就嫌你烦了。”

钟意莞尔,凑过去亲他一下,没再开口。

……

日子一天天过去,钟意的肚子也愈发大了,腹中孩子许是感应到自己即将出世,动的越来越勤快。

因上次那事,皇帝是真的喜欢景宣,还真叫李政隔三差五的带她入宫,亲自带着她玩儿,这是太子嫡子都不曾有过的优待。

不几日,祖孙俩熟悉了,还留景宣在太极殿里住了几日。

这显然不合规矩,便有朝臣上奏,言说亲王之女居于内宫,又是太极殿这样的地方,未免令人非议。

皇帝倘若珍爱一人,那便如同昔年的李政一般,无论如何都会护住他的,这次也一样。

“想当初天下未定,朕的胞姐平阳长公主便曾统兵数万,威震关中,不输男儿,卿等何故轻视女郎?”皇帝回复臣下,说:“渭河县主聪慧颖达,幼而不凡,正是上天赐予李氏的嘉女。”

平阳长公主昔年战功赫赫,军中颇有声望,这么大一面旗帜抬起,朝臣便不好再说什么,渐渐地,那些非议也都停歇。

景宣自宫中回府,正逢钟意腹中孩子在动,她拉着女儿小手,叫她摸一摸,笑道:“感觉到了没有?”

景宣有些惊奇,讶异道:“小弟弟在动!”

崔氏入府陪伴女儿,直至生产,闻言笑道:“景宣的嘴可真甜,若真是小弟弟,你父王一定要给你个好彩头才是。”

景宣对于母亲腹中的弟弟很期待,小手摸了摸,忽然哒哒哒跑到一边去了。

钟意赶忙唤她:“你慢点,仔细摔了。”

又叫乳母:“跟着她,仔细些。”

她刚说完,景宣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乳母,捧着她素日最喜欢的玩具,她声气稚气,道:“弟弟,玩。”

钟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觉得心都要暖化了。

“真乖。”她爱怜的亲亲女儿的小脸。

崔氏也在侧笑,笑完又道:“我见你这一回肚子尖,必然是位小世子。”

“这种民间之说哪里做得准,”钟意经历过生景宣那一回,早就不信这个了,摇头失笑道:“前番我生产前,来伺候的产婆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说我肚子尖,是世子,爱吃酸,是世子,连格外爱闹腾,都是小世子淘气,不过是知道陛下想嫡孙,说好听的哄我罢了。”

“总是图个吉兆,”崔氏低声问她:“你觉得这一胎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钟意嘴上说笑,心里的忐忑其实比谁都多。

皇帝那么迫切的想抱嫡孙,李政今年也二十有七,易储的圣旨都同宰辅们商议好了,欠缺的便是一个可以作为继承者的世子,更直白些,便是儿子。

李政只有她一个人,虽然共同分担,可子嗣的压力仍旧叫她有些直不起腰来。

这些话她跟别人没法儿说,只能同母亲讲,靠在崔氏肩头,她轻轻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腹,叹道:“但愿是个男孩子。”

……

草长莺飞的三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

后园里的花儿都开了,姹紫嫣红一片,绚烂明丽,极为动人。

聪慧的景宣也像世间寻常的小姑娘一样爱美,叫父王去后园摘花,做成花冠,每日戴在头上,但凡有花瓣儿蔫了,便要换个新的佩戴。

钟意笑道:“你就纵着她吧,照这个架势,顶多一个月,后园里的花儿都能被她祸祸了。”

“景宣喜欢嘛,”李政倒很乐在其中,笑道:“只要她高兴,想怎样就怎样吧。”

天色已经晚了,二人便准备就寝歇息,景宣不肯走,便叫她留下,届时睡在中间。

钟意散了头发,信手梳了几下,便觉肚子一阵疼痛,很轻微,但又有些熟悉。

“好像要生了。”李政便在她身边,她顺势歪在他身上,轻声道:“先别声张,把景宣哄走,我一会儿疼起来,怕吓着她。”

李政心中一惊,随口扯个躲猫猫的缘由,叫乳母带着女儿走了,然后才唤产婆侍女入内,又叫人去请这几日留在府上的御医。

这是早就排演过无数遍的事情,除了他自己,还真没人觉得慌张,另有宫中内侍要回宫送信,却被李政叫住了:“这么晚了,孩子也不知何时出生,别去惊扰父皇,明早再说便是。”

他也怕叫皇帝枯等一夜,倘若生了孙女,那失望与怒气只怕会更盛。

内侍则恭声道:“陛下早就吩咐过了,但凡王妃发动,便叫奴婢入宫送信,委实不敢推迟。”

李政不好再说什么,便叫他走了。

钟意是足月生产,宫口开的很快,许是上天见怜,不多时,孩子的头便出来了。

李政歪在等候,听得内里消息,又惊又喜:“怎么这么快?”

产婆答道:“王妃先前毕竟生过小县主,这回快些,也是寻常。”

钟意发动不过一刻钟,孩子便见了头,待到两刻钟后,秦/王府的小世子呱呱坠地,顺遂的令人吃惊。

产婆见是世子,便知此次封赏觉不会少,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崔氏也松口气,连念几声阿弥陀佛,亲自抱了孩子往内室去擦洗身上秽物。

“恭贺殿下,”另有人出去送信,笑道:“是位小世子。”

“上天保佑,”李政惊喜交加,还有些终于可以说出口的庆幸,关切道:“王妃还好吗?”

“都好,御医给王妃和小世子号了脉,都很康健。”

李政迫不及待的往内室去见生产完的妻子与新生的儿子,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叫人往宫里去报喜,告知父皇这个好消息。”

侍从笑答道:“殿下说的晚了,报信的人早就走了。”

新生的小世子吃过奶后,合眼睡得正香,钟意倒不怎么累,歪在塌上,极珍爱的打量他。

李政到一侧坐下,温声道:“像谁?”

“不知道,还没睁眼呢,”钟意想了想,笑道:“景宣是出生第二天睁眼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

说曹操,曹操到,景宣气鼓鼓的自门外进来,闷闷道:“父王,坏。”

李政这才想起来,之前为糊弄女儿出去,说好了要跟她躲猫猫。

“不是父王想骗你,而是中途出了点事,”他将女儿抱起,叫她看塌上的小弟弟:“景宣快看,小弟弟出生啦!”

景宣认真看了会儿,蹙起眉,有点嫌弃的道:“弟弟,丑。”

“真是你亲女儿,”钟意又好气又好笑:“见了新生孩子,说的都一样。”

“景宣,你知道吗?”钟意揭李政短,道:“你刚出生的时候,父王也笑你丑。”

景宣狐疑的看了李政一眼,闷闷不乐道:“我不丑,弟弟,丑。”

“不丑不丑,”李政笑着安抚道:“我们景宣是最漂亮的。”

……

皇帝新得了一棵玉寒兰,饶有兴致的养在了寝殿里,可巧这日结了苞,内侍们灵巧,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话说的十分动听,只有内侍总管刑光不语。

皇帝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刑光答道:“奴婢觉得,这是天家吉兆,卑下之身,不敢妄言。”

皇帝颇感兴趣,道:“怎么说?”

“秦王妃有孕,即将瓜熟蒂落,这花儿也结了苞,”刑光道:“这不正是最好的兆头吗?”

皇帝笑骂道:“你这滑头,惯来最会说话。”

正说笑间,便有内侍来报,说秦王妃发动了,皇帝目光希冀,笑道:“倒被你给说着了。”

不多时,便有人快马入宫,道是秦王妃生了世子。

“好!”皇帝开怀大笑,道: “传朕旨意,令天下为父者爵升一阶。丰年好乐曰康,安乐抚民曰康,令民安乐曰康,世子便取名景康吧。”

同年五月,帝易储,册嫡次子政为皇太子,妃钟氏为太子妃,世子景康为皇太孙,秦王政入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