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部分(1/1)

我一字一顿地吩咐说:“皇后生前虽朴素,却落得如此下场,本宫不能效仿。改以金凤雕柱,以红线为毯2,以水晶为帘,以玉为枕,以明珠镶镜,以沉水熏香……”

四月,织锦司终于将棉衣缝制好,于是召宫廷画师画像。

沈厕师今年六十有二,祖上专为皇帝、皇后画像,而他也已经为两代帝后画过像,可是为我画像时却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十分难堪的样子。

我本身着棉衣头戴凤冠端坐在上首,看到他的样子不由得低低地笑了,问道:“不知沈大人为何如此扭扭捏捏?今天本宫坐着有两个时辰了,大人却一笔未抬。难道本宫真就这样丑陋让大人难以下笔吗?”

那老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解释说:“娘娘实在雍容华贵,光彩照人,让臣等凡夫俗子不敢直视。即便勉强为之,却只是形似而无法神似,故而老臣才迟迟不敢下笔,如此惶恐难堪。”

我起身。捏了捏酸痛的后颈,走下去说:“你说得虽然好听,不过在本宫听来却是搪塞之词罢了。你已经画有半个月了,让本宫看看,你到底把本宫画成什么样子了……”

我走到暗黄色底龙纹画纸前,看见画像大概轮廓已经画完,只见画法精致细腻,甚至连凤袍上的细微的花纹也描画得清清楚楚。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冲沈画师说道:“沈大人不愧是享有盛誉的宫廷画师,画法真是精细,连本宫也不得不叹服了。只是……”我指了指只有脸廓的上半部,语气严厉了些:“沈大人又打算怎么办呢?”

沈画师流出汗来,哆哆嗦嗦地回道:“老臣,老臣……不才……”

我挑了挑眉,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命令道:“册封仪式就要到了,而像却还未画好,岂不叫人笑话?我再宽限你一日,今晚好好琢磨,明日务必画完,知道吗?”

那沈画师只得抹汗连连点头,满面愁容地离去。

善善在一旁劝道:“小小姐,我看那沈大人也不是故意拖延,却是有难处,您又何必如此难为他呢?”

我看了她一眼,能这样推心置腹和我说话的恐怕除了善善再也不会有第二人了吧。

我回道:“这世上有苦衷的事有很多,但事情却不能不办,善,你说是不是?”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清早沈画师就来到凤仪宫,回命说画已经完成了。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展开画卷,果然画中的人儿正是我的样子,相差无二。

围上来观看的宫人们都发出低叹声。

楚姿叫道:“画得好漂亮啊!活生生就是娘娘的样子……”

连一向淡然的菟丝都忍不住赞道:“真是栩栩如生呢,尤其这双眼睛炯炯有神,流盼之间盈盈灵气,真是将娘娘刻画得入木三分……”

善善也点了点头附和说:“既能将小小姐之美貌展现得淋漓尽致,却又不失庄重威仪,真真难得。”

我也惊喜地看向沈画师,问道:“昨日你还一点也画不出来,怎么一晚凭印象就能画得如此好呢?早知道沈大人你有如此本事,也就不用本宫好几天坐在那里受苦了0”

沈画师听着我夸赞之词,附和着笑了笑,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跪下禀道:“娘娘恕罪,老臣不敢欺瞒娘娘,其实这并非老臣所作……”

“哦?那还会有谁有此好笔力呢?”我吃惊地问道。

那沈画师跪着回答说:“昨日出宫时,老臣碰巧遇到元大人,元大人问老臣为何愁眉不展,老臣据实以告,元大人体知老臣,遂代为执笔,一夜将画完成……”

我一怔,原来是元遥……待我回头再看那幅栩栩如生的画时,心中已经是百般滋味了。

世人皆知我乃皇上宠姬,于是对仪式c办莫不尽心竭力,以期得到我日后的赏识,所以这次册后大典办得无比隆重风光,一时间被传为美谈。

当我身着百鸟朝凤棉衣,头顶珠光宝气之凤冠,与皇上携手站在高台之上俯视大好河山,三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真是叫人心神荡漾,引起万丈豪情!

我的名字已被添进名册,并祭告宗庙。

是的,我将流芳百世,永垂青史,子孙后代将永远记住我的名号。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在期盼着什么。

不能不说,权力和荣耀真是让人愉悦的东西啊。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抱着祝福的态度来看这件事,众亲王的态度就很冷淡。南赢王以哀丧之身为借口拒不参加仪式,而清翎王甚至没有回京祝贺,却遣人送来一封书信,信上只有一句质问的话:尊贵之后又如何?

我看后,面无表情地将那封信放在烛火之上,顷刻间就被火舌吞没。富贵之后,也不过如此,灰飞烟灭,一切成空罢了。

但,依然还有什么是不同的。就如这张名贵的澄心堂纸,燃后自有一股幽香,这是其他纸张无法比拟的。

由此可见,纸尚且分贵贱,人与人之间自然也是不同的。

那天我在路上看见了大姬,依然被簇拥着,却不再是以前高傲尊贵、目空一切的样子了。

我们盯着彼此良久,一切不言而喻。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我率先开了口。

大姬冷笑了一声:“我不愿来,更不愿意见到你。但是我强迫自己来,我要看看你是怎么一步步地踏着别人的冤魂登上皇后之位的!”

我的心中一颤,脸上依然维持平静地看着她,而大姬则越说越激动,伸出手指着我口口声声地质问道:“我母后一向宽厚待人,与人和气,而你因为垂涎中宫之位,就狠得下心害死她吗?你于心何安?涎居于凤仪宫你于心何安?”

我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开口道:“你就这样肯定?你就这样肯定地维护你的母后?这后宫之内谁敢说自己没害过人?”然后我又一字一字地再次重复说:“这后宫之中谁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大姬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继而又强辩道:“但至少我和我母后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我反问道:“大姬,你当初难道就没想过要利用我吗?”

大姬哑口无言。

我语调平静地再次说道:“我已手下留情,否则大姬你以为你能安全人宫吗?”我看了失神的大姬一眼,淡漠地说:“大姬以后还是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吧,不要再来宫中,因为……这宫中已经不再有你的亲人了……”

我当上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实践我的诺言。

我来到了质子殿。

巫朗哈穆看见我有些惊异,眼睛有些微的明亮但很快又黯然下去,他冷淡地上前向我请安说:“皇后娘娘吉祥。”

“你知道了?”

他冷笑了一声:“皇后娘娘册封仪式办得风光无限,皇上甚至下旨大赦天下,如此隆重恐怕是想不知道都难吧……”

我听着他话中带刺,心中有隐隐的痛,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说:“我来是和你谈正事的。”

巫朗哈穆不屑地笑了一下。

“我能让你回到自己的国家。”

我的这句话牵动了他,他终于回过头看我,一脸的无法置信。

“真的?”他将信将疑地问。

我走到他面前,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盯着我,却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沉声问:“要我怎么做?”

“娶了乌姬,当上大胤国的女婿,让皇帝对你放心,放你回去。”

没有预想中的欣喜之色,却看见他的眼中渐渐有怒气汇集其中,最后怒极反笑道:“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然后他转身冷漠地说,“皇后娘娘还是请回吧。”

“为什么?你不想回去吗?”我略有急切地问,这样的情况是我没有想到的。

他回过头看我,眼中的怒气不减,突然就向我奔了过来,我本能地后退,却被他伸出手臂囚禁在红木柱上。

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锋利无比,恨恨地说:“告诉我,你是如何说出这番无情的话的?”

他离我那样的近,我甚至能听到他略有急促的呼吸声,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姿势,让我尴尬无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心里从来没有我?”他沉声质问道,却不待我回答,野蛮地俯下身去衔我的唇。

我本能地将脸偏向一边,惊恐地回答:“不……”

他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手臂突然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你走吧……”

我转过头看他,极力忽略他眼中的受伤,狠下心说:“王子,江山美人你选哪一个?”

他一愣,答不出话来。

我迎上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选江山。”

然后我又再次坚定无比地说:“选江山。因为美人会变心会背叛,江山不会。”

听了我的话,他放声大笑起来:“如此魄力就是堂堂男儿也不曾有的,又是怎么从你的口中从容不迫地说出来的呢?”然后他又止了笑,冷声问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的心中一痛,极力忽视他看我那鄙夷的眼神,回答说:“最受益的是你。”

他的神色复杂,但我依然捕捉到他眼中一丝无奈的松动。

当我离去时,巫朗哈穆在后面突然说:“奴兮,我真后悔认识你。”

我怔在原地,没有回答。

“我后悔了,像毒药一般的女人,却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忘记……”

终于有一天,皇上下朝回来和我聊起回纥质子上书请求迎娶乌姬一事,还说朝中大臣意见两分,一部分赞同说此乃天作之合,有利于对回纥国统治的巩固;另一部分说高贵帝姬下嫁附属臣国,有失大国威仪。

我淡淡地笑了,对皇上说:“那回纥王子质于大胤将近八年,早已熏染上我国的风俗习惯,算是半个胤国人了。如果将乌姬下嫁给他,既可以示恩于他,又能显示我大国海纳百川的风范,何来失威仪之说?况且又听说那回纥老可汗偏爱宠姬,倘若发生废嫡立庶的变故,岂不枉费了当初收复回纥的一番辛苦?”末了我又加了一句,

“不过这也只是臣妾之薄见,君上如此英名,想必顾虑得更加周全。”

皇上沉思着点了点头,心中却已有定论。

于是下旨颁诏,将乌姬许给回纥质子,赐驸马名号,并在成婚一个月后,放其归国继承太子之位。

我看着巫朗哈穆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着,前面的宫门早已为他敞开,他终于能回到自己的家乡。

在他越过宫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我最后一眼,眼中神色是那样的复杂,慢慢地他收回他所有的感情,毅然地离开。

他终是走了,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以往与他的种种不禁浮现眼前,我想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最终会被我渐渐忘记,成为我少女时光中的一段回忆吧。

乌姬欣喜无比,因为她尚不知自己的幸福从何而来。

当她毫无眷顾之情同自己的心上人欢喜离宫时,我看着她,心中涌起百般感慨,乌姬你真是个不孝之女啊……

那么乌采女,你到底值不值呢?

于后宫之内我独断专行、独承圣恩,于朝廷之上借助右宰相暗中扩大势力,终于一步步地扎稳了脚跟。

没有人再敢忤逆我的意志,放眼望去皆是谄媚惶恐的一张张脸孔,真是叫人好不惬意。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一日闲极无聊,信步来到惠修仪(即皎充嫒)的蝶恋官,正看见惠修仪在逗弄着十五皇子颛明,无比喜爱的样子。

我看到颛明略略一惊,沉声问道:“这么说安婕妤已经……”

惠修仪迎上前去,向我点了点头,然后满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我恢复了往常淡漠的神态,在上首的位置坐下,戏谑着说:“你叹什么气?这之于你不是好事吗?”

惠修仪摇了摇头略有哀伤地回道:“看着这孩子的眼睛就让我想起了他的母亲。想当初我们一同进宫,亲如姐妹,曾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听了默然,然后转头看到~身白色童服的颛明,正自得其乐地摆弄着手里的玩偶,喃喃地说:“这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正在为生母服丧呢……”

那孩子可能感觉到我在看着他,也抬头看我,就停止了玩耍愣在那里。

惠修仪轻推他上前,哄道:“明儿,那是你母后呢。叫母后啊……”

没想到那孩子刚刚靠近我就脸色发白,哇地哭出声来。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愣旺住了,惠修仪一脸尴尬慌忙解释说:“这孩子见人生呢……”

我品了一口茶,不介意地笑了笑,说:“小孩子心性最是敏感,他知道我不喜欢他,也不亲近我呢……”

当我十九岁的生日临近,皇上搂着我问想要什么礼物,我终于犹豫着将心中一直所想说了出来:“君上,我想见见我的两位嫡姨…?span lang=en…us》;

皇上沉默,最终还是答应了我。

当两位嫡姨身着正式的宫服,恭谨地跪拜在我面前时,我在上面仔细地审视她们。

她们都有四五十岁了吧,只是普通中年妇女的样子,体态发福,不再有年轻时漂亮的影子。

她们不像我母亲……

心中有隐隐的失望,继而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在期待什么呢。

我依然热情地下去亲自扶她们起来,叫人给她们看座,她们才一脸诚惶诚恐地坐下了。

她们有些拘谨,上的茶点瓜果都不敢碰,说话也是小心而客气的。

我亲切地笑着说:“你们都是我的长辈,这样拘束反倒见外了。”

她们这才轻松了些,絮絮地和我聊起了家常。

我随意地和她们说话,此情此景让我心中有些温暖,有些柔软。

身体瘦削些的大姨看着我,不觉得红了眼圈,抹泪说:“皇后娘娘长得真像小妹,让我不由得想起,她还在世时的样子……”

她的话也触动了我的伤处,不由得也跟着欷欺伤感起来。

大姨径自悲伤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从袖袍中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说:“瞧瞧我,今天是个好日子,却让我搅得……皇后娘娘也不要悲伤,我想小妹在天之灵看到娘娘今日的至尊至贵,一定也会感到无限欣慰吧……”

我在心中苦笑了一下,心想如果我娘尚在,皇上有何脸面再见她?我又有何脸面再见她?

这时善善趁机转移话题说:“小小姐,御膳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这才收回百般心思,起身邀两位嫡姨共进午膳。

席间,大姨应对流利,言语讨喜,一见就是精明之人;二姨则相对沉闷,话不投机,让人乏味。

我在心中感叹,果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啊。

下午,皇上来到凤仪宫,我知道皇上对她们有芥蒂,于是便遣善善带她们去御花园四下走走,回避了过去。

今天的皇上有些反常,在下午行了鱼水之事方才离去。

我有些失神地坐在床上,这时菟丝进来禀告说:“大姨夫人在屋外求见呢。”

我略略一惊,随口问道:“哦,善善这么快就带她们回来了吗?”

菟丝回答:“是大姨夫人自个儿提早回来了。”

我听了也没多想,只“唔”了一声,吩咐说:“你让她先等着,待我先去沐浴更衣。”

菟丝领命而去,可不一会儿却见大姨擅自闯了进来。

我心下有些不悦,却见大姨跪在我面前一脸慌张地说:“娘娘万万不要擅自洗浴啊!”

我听了有些迷惑不解,却听见大姨又重复说道:“皇后娘娘但凡想生下子嗣,就不要擅自入浴……”

大姨见我依然不解的神情,起身在我耳边低声说:“男女欢爱过后,女子若是濯洗就会将男子精血也随之排出体外……”

我听了脸上腾地一红,心情复杂,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姨也怔了会儿,过后叹了口气,拉起我的手,充满慈祥与怜爱地说:“可怜的孩子……你娘死得早,服侍你的又都是些未出嫁的姑娘们,身边也没个过来人告诉你什么……”

然后她又从袍中拿出一个小香囊,递给我说:“这次特意早回也是想趁着人少,把这个进献给皇后娘娘。这里面有我在宫外特意为皇后娘娘求得的送子符,听说那家庵一向很灵。娘娘的苦处大姨明白,希望上天能降福于娘娘……”

我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动容,终于委屈地簌簌地流下泪来。

我留两位嫡姨在宫中待了有半个月,将她们分别封为邦国夫人、媵国夫人,并赐以丰富的珍奇异宝,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她们出宫。

我握着手中的香囊,想起了大姨临走前细细教诲的受孕方法,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感激。

楚姿端出一托盘禀道:“娘娘,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我掀起红布扫了一眼,也是些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点了点头,吩咐说:“去送到邦国夫人府。”

楚姿正要领命而去,善善则略有诧异地问我:“不知小小姐又为何再次犒赏邦国夫人?”

我笑了笑,说:“亲戚之间也有亲疏,大姨合我的心思。”

善善一愣,顺口说道:“邦国夫人的确善于交际,自小就长了一张巧嘴,也讨老爷夫人喜欢。不过小时候高傲犀利得很,什么都挑最好的,也不知道忍让媵国夫人和小姐,也是小姐不爱争抢。反而是媵国夫人看起来笨笨讷讷的,倒为了维护小姐和邦国夫人吵过几架呢……”

善善觉察到我越来越y沉的脸色,连忙改口说:“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我心中有无限的感慨,叹了口气说:“是呀,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若不是你提起,我还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呢。可见人默默无闻是不行的,总比不上机灵狡猾的人有好处。”然后我再看了一眼那些金银珠宝,吩咐说:“改送往媵国夫人府。”

皇上过了今年的元日就该五十一岁了,已见衰老。

一日秋风扫落叶,他突然无限感叹地和我说:“朕老了,已经开始长白发了……”

我心想,平时皇上长白发时,梳头太监都会悄悄地拔去藏着,现在终于已经多得遮掩不住了吗?于是不由得也跟着感到一阵悲凉之意。

呈现老态的皇上突然对亲情表现出眷恋,他说:“朕在宫中太寂寞了,朕想念朕的儿孙们。朕要让亲王们都回到京都,好好享受天伦之乐。”末了,他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且也该是时候择优册立太子了……”

我在心中一惊,却轻轻地拉过皇上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喃喃地说:“君上,您不是一个人哪,有臣妾,还有我们的孩子……”

皇上一愣。

子嗣

我不怕斗,斗姒充仪,斗太后,斗昭娇,斗孝德妃,斗皇后……我早已习以为常。我也不是对皇上不甘心,既然对他无爱,我又何必叫他与我忠贞相守?

只是想起以往与她非比寻常的情谊,一夜之间颠覆倒置,不由得一阵黯然落魄。

(奴兮)

身为国母,又喜怀龙脉,身份是何等尊贵。

我躺靠着,手轻抚小腹,半眯着眼睛惬意地听着众妃嫔奉承的话。

突然我睁开眼睛,问坐在下面的殊贤妃说:“贤妃当初怀有端豫王是怎样的呢?本宫甚喜酸食,姑姑们都说会是皇子,贤妃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殊贤妃一惊,脸上有些尴尬,回答说:“好似也是这个样子吧……时间久远,倒是有些记不得了……”

我笑了笑,突然止不住地干呕了起来,急忙拿出帕子掩嘴,下面连忙传来一片关心慰问之声。

等稍稍安稳下来,我挥手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吧。”

待她们都离去后,我感到浑身疲惫无力,于是病恹恹地躺下去,脸贴着席子,感到一阵清凉,才稍稍好过了些。

这时楚姿端着食盘进来了,她才稍稍靠近,我便开始反起胃来,连忙厌恶地命令道:“快拿走,我闻着味道就想吐。”

楚姿迟疑地看向善善,善善过来劝说:“小小姐,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这样对身体不行啊……”

我摇了摇头说:“我吃不下……”然后胃中又是一阵翻涌,我连忙又俯身下去,呕出些许酸水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筹莫展而又束手无策。

好难受……

突然,我又想起了什么,强撑着吩咐楚姿说:“去,快去把王姑姑叫来。”

宫人们不敢怠慢,不一会儿王姑姑就被带到了我面前。

王姑姑首先就是温软地劝导我:“小姐不吃东西是不行的,您不关心自己,也要疼惜您腹中的胎儿啊……”

我伸出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却单刀直入地问道:“这个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王姑姑一旺,然后为难地回答说:“小姐现在才怀孕三个月,暂时还看不出来呢……”

我强忍住身上种种的不适,恶狠狠地说:“若是女孩,我就打掉她!”

宫人们万万料不到我会说出此番话来,皆大惊失色。

善善上前劝说:“小小姐怎么说出如此任性之话呢……无论皇子还是帝姬都是小小姐的骨血呀。”

“不……我讨厌她,如此地折磨我……”

王姑姑笑着解围说:“小姐这是在说气话呢……自个儿的孩子哪有不心疼的。”

我只无力地躺着,脸色发白,喃喃地说:“不,只能是男孩,,只能是……”

怀孕之后,脾气日益骄纵暴躁起来。

因为对气味敏感,于是着令宫中上下三个月不许熏香。

却在一天闻到一美人身上有香气,心下不悦,伸出手指冷冷地指着她说:“杖毙。”

左右太监不敢怠慢,就上前去绑她。

那美人一脸惊恐,连忙解释说:“皇后娘娘,臣妾没有熏香……臣妾没有……”

我不愿听她狡辩,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些太监就毫不留情地c起木杖向那美人细折的腰身打下去。

那美人一声惨叫,太监们接着又落下一杖,又是一阵哀呼。

木杖与那惨烈的叫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那美人衣背上就渗出斑斑血迹来。

楚姿与菟丝不忍再看,就劝我道:“娘娘,此景惨烈,于娘娘胎儿不利,咱们还是回避吧。”

我冷笑了一声,说:“我闻此声甚是欣喜。”然后又威仪地吩咐太监们:“接着打!”

那美人痛得直在地上打滚,求饶之声不绝于耳:“皇后娘娘,臣妾真的没有……饶了臣妾吧,臣妾就要死了……”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说:“皇后娘娘,臣妾刚刚只是去殇秋嫒采花,许是沾染了香气,臣妾真的没有熏香…i;.99

我这才轻哼一声收了命令,携众宫人冷漠而去。

后来,那美人还来不及医治就已经丧命,至此众妃嫔不敢踏人御花园半步。

又有一天用膳时,发现了一小块儿姜末,大怒,将厨子拉出去斩首。

又因为甚喜酸食,遂命安吉、长兴等地将青梅源源不断送入皇宫,从浙江山中到京城路途艰险,足足需要跋涉一月余。

于是劳民伤财,怨声载道,民生疾苦,比起当初大唐为杨贵妃运荔枝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茗婕妤小声地问我:“妹妹就不怕怨气太重吗……”

我眉毛微挑,不在乎地说:“我贵为皇后,难道想吃点青梅都不行吗?”

对于上述种种,皇上采取了纵容的态度,甚至连他也减少了熏香的用度,还细细嘱咐宫人悉心照料,不准惹我气恼等。

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他对这个孩子有隐隐的愧疚,而我对这个孩子却有无可名状的憎恶。

所以我娇纵,他纵容。

我怀了身孕,将近一年不能承宠,但每月与皇上行房的妃嫔却尽在我的安排之中。

然而在我已是六月身孕时,传来了茗婕好受到皇上一夜恩宠的消息。

当时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很快就恢复了常色,但内心的一股愤怒却熊熊地燃烧起来,不可熄灭。

我紧紧地攥住了手,心中无数遍地质问道:茗婕好,你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她再次来到凤仪宫时,却不再是我的静梳姐姐,已然是被晋升为庄充嫒了。

她跪在我面前,低低地哭泣:“奴兮,我不是故意的……”

我冷笑了一声:“不是故意的?避宠可以避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忍不住了吗?”

她的脸色苍白,摇头说:“奴兮,你不了解,我是有苦衷的……”

我不理睬她的话,却走到她面前,将她头上娇艳绽放的石榴花簪摘下,狠狠地摔在地上:“贱妇,谁准你如此放肆叫本宫的名讳!”

她震惊地看着我,眼泪随之簌簌而下。

我定定地看着她,想着以前的情分,一种被背叛的羞愤翻卷而来。

我冷酷地说:“给你你不要,偏偏要与本宫抢……”

然后不顾重重的腰身,将那石榴花狠狠地碾在花屐之下,渐渐有艳红色的汁y流淌出来……

“背叛本宫的人……”我一字一顿地说。

皇上轻抚我隆起的肚子,关切地问道:“感觉还好吗?他最近有没有淘气折磨你?”

我掩饰住心中的种种情感,微笑着回答:“有君上在,他就很听话呢。”

皇上会心地一笑:“看来会是像爱妃一样漂亮乖巧的女儿呢。”

我心中一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答说:“臣妾倒宁愿是儿子,以后也好和颛福做伴呢。”然后转身问颛福说:“福儿,以后有个皇弟和你一起骑马打猎好不好?”

已经十二岁的颛福最近又长高了不少,他懂事地点了点头,说:“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皇弟的,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我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说:“福儿真是懂事呢。”

然后我又看向皇上,转移话题,轻笑着问:“君上,庄充嫒好吗?您连着三天让她侍寝,可见宠爱非同一般呢。”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回答说:“她不似其他妃嫔般对朕阿谀奉承,倒叫朕有些心动。人也品格高尚,赋有情调,琴棋书画也擅长,真是个奇女子。”

我在心中冷笑,庄充嫒你欲拒还迎的功夫倒是做得很好啊。

皇上见我半天不说话,察觉到了什么,拉起我的手愧疚地问:“爱妃你不高兴了吗?是庄充嫒的事让你不悦了吗?”

我镇定了心神,拿袖袍轻掩朱唇,做出半是娇怜半是忍让的样子,轻声说道:“君上说那儿的话,臣妾身子不行,有庄充媛代为服侍,臣妾甚是欣慰。”

皇上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说:“无论怎样,爱妃才是朕最珍视的人啊。”

心中闪过一丝哀戚,那么我的娘亲呢……在你心中的何种地方……

差点脱口而出,终是淹没在紧抿的薄唇之下。

皇上虽然如是说,但依然可见他对庄充嫒格外的喜爱。

庄充嫒承宠不到一个月就被破格提升为庄充容。

于是后宫众妃嫔又纷纷揣测,这位新宠是否伺机趁我怀有身孕期间抓牢皇上,欲与我一争上下。

原先风平浪静的后宫,又开始暗潮涌动,后宫上下莫不小心翼翼,以期审时度势。

然而凤仪宫中一切如常,我处之泰然,安心养胎,实际上暗中却不免心力交瘁。

我不怕斗,斗姒充仪,斗太后,斗昭娇,斗孝德妃,斗皇后……我早巳习以为常。我也不是对皇上不甘心,既然对他无爱,我又何必叫他与我忠贞相守?只是想起以往与她非比寻常的情谊,一夜之间颠覆倒置,不由得一阵黯然落魄。

难道这世上真的就没有我奴兮可以依靠信赖之人?有的永远只是虚情假意,暗中算计吗?

啊,真是……可悲。

镜明问我:“小姐打算怎么处置庄充容?”

我捏起一枚青梅,淡淡地说:“庄充容不是泛泛之辈,恐怕不好对付……等我身子好了再说吧,反正这时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镜明笑了一声,低声说:“这倒不像是小姐平时的作风。”

我挑了挑眉,手顺便轻抚隆起的肚子,看着他问:“你是说我眼中容不得沙子?”

镜明沉默表示承认。我轻笑,语重心长地说:“这沙子纵然硌人,有时却不得不忍……又何况有了机会不知道抓紧,一向不是宫中人的作为。我不是没想过如今这种情况,只是我没想到是她而已。”

“而,”我目露凶光,“我不允许自己没有预料的事情发生……发生了,就想要摧毁……”

“那么小姐今晚举行的赏月小飨是为了……”

我掩嘴低声地笑了:“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先羞辱她一番罢了,否则怎么缓解我心头之恨……”

可是晚上庄充容竟然以身上晦气为名托病不席。

于是心中暗暗恼怒她恃宠而骄,遂见诸事不顺眼,惹得众妃皆惶惶不安,小心翼翼。

宴会只进行到一半,我就突然站了起来,连旁边坐着的皇上都吓了一跳。

我努力平稳自己的怒气,对皇上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君上,庄充容身子不适,臣妾甚是挂念,我们去看看她吧?”

皇上略略吃了一惊,因为他知道今天庄充容有月信在身,本不打算去她那儿的。

但最后还是拗不过我,于是圣驾凤辇浩浩荡荡地摆向庄充容居住的月桂宫。

我在路上抬头望到高挂在天空中的明月,真是好圆好美。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花好月圆的夜晚,因我一时的任性妄为,三条人命就因我而丧。

就在越来越接近月桂宫时,我看见庄充容的贴身侍女小娥站在庭院门口四下张望,见到圣驾,一惊,拔腿就要往回跑。

我起了疑心,远远地喝道:“站住!”

那宫娥还要往里跑,我又再次冷喝道:“装作听不见吗?不想活命了?”

这时那宫娥才停住了,转身向我跪下连连叩头说:“奴婢刚才真的没听见,皇后娘娘饶命。”

“你刚才急着往里面跑什么?”

那宫娥一惊,然后立刻回答说:“奴婢刚才见起风了,就想回去披件外衣……”

我冷笑了一声:“换件袍子就那么急切吗?”

那宫娥嗫嚅着说:“奴婢真的是……”

我没有耐心听她的辩解,绕过她就要和皇上一起往殿里走。

那宫娥见阻拦不住,便冲殿内大声禀道:“娘娘,皇上和……”

我一个眼神,菟丝就上去捂住那宫娥的嘴巴,使她发不声来。

我恶狠狠地对她说:“你要是敢再出声,小心你的命!”

于是我大步向屋殿走去,皇上也一脸惊疑地跟了上来。

离屋子越来越近了,可见屋内映出温暖的烛光,却听不见任何声响。

四下突然静得诡异。

屋里到底是什么呢?

我站在门前,伸出手缓缓推开大门……

满室的烛光迎面而来,在这份恬静的温暖之中,我看见庄充容微闭双眼满足地躺在一男子怀中,那男子一只手搭在她的腹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柔情地吻着她。

我睁大眼睛,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却又一惊,有了不好的预感。回头时,果然看见皇上一脸的铁青。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私通是死罪。

那男子是宫廷中最年轻的御医周仲道。我苦笑,原来是这样,静梳姐姐,你骗我骗得好惨。

皇上并没有以私通后妃为名治周仲道的罪,因为他要顾全自己的颜面,但是他为周仲道冠上了更加讽刺的罪名——毒害庄充容未遂。刑罚是五马分尸。

后宫的女人们被命令聚集到宫中一片空旷之地,开始她们还抱着看热闹的态度,谈笑风生,说着好奇的话。

可是当那清秀儒雅、受到后妃们好评、为人正直的周御医的头颅和四肢被分别捆绑在五车之上高高架起时,她们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皇上威严地扫视四周,终于冷冷地开了口:“行刑。”

一瞬间,马儿的嘶吼声,女子们的惊恐尖叫声,盈满耳畔。

善善连忙将手挡在我面前,声音急切而哽咽:“小小姐,别看……别看……”

然而我依然透过她手的缝隙瞄到了什么,看见人的身体就那样生生地被撕裂开来,鲜血四溅,仿佛就要冲我喷溅过来……

我睁大了眼睛,木在了那里,呆呆的。

告诫自己不要看,不要看,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

旁边传来侍女的惊呼声:“庄充容娘娘!”

我僵直地转过头看她,她脸色苍白,已经瘫软在地上。

我正要迈开步子,却被惠修仪从后面不着痕迹地死死拉住,她低声告诫我说:

“娘娘,别去!别去……她是您不相干的人,和您没有一点关系,不要受牵连……”

庄充容被架下去了,皇上也沉着脸挥袖而去,我愣愣地看着,脑中全是混沌,无法思考。

然后我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去,吐得一塌糊涂。

她已经气息奄奄了。我站在她床前,看着她,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她被惊醒了,转头一脸苍白地看着我。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她终于开了口,小声而无限凄楚地唤了一声:“奴兮,好妹妹……”

眼泪簌簌而下,事到如今,还当我是妹妹吗?

我上前急急地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如此瘦削而冰凉:“姐姐,静梳姐姐……我,对不起你……”

她舒了一口气,虚弱地说:“奴兮,我要死了……”

我连连摇头:“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她露出—个苍白的笑容,缓缓地说:“他已经不在了,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况且皇上也决不会饶了我的。”

我一愣,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哦,我骗了你,以前的孱弱、落寞的眼神,玲珑想毒害我的事……都是故意做给你看的……可是,”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肚子,“我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就暗定了终身,没想到被选进宫中做了妃子……我并不是想要争宠,但是我怀孕了,我想把孩子生下来……我只是想把他的孩子生下来……”

我的心更痛了,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长干行》。我哽咽着说:“静梳姐姐,你为什么刚开始不告诉我呢,我若是知道,我不会,我一定不会……”我追悔莫及。

她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轻微:“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想拖累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看向我,拉住我的手紧了些:“奴兮,我的好妹妹,我一直很喜欢你……可是我却因你而死,我好不甘啊。我的孩子,他还没有出世,就要随我去死了……”

我神色一动,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又舒了一口气,眼睛怔怔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奴兮,他来接我来了,来接我们母子了……啊,我好幸福啊……”

她的神志渐渐地涣散,嘴中却开始轻轻吟唱:“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两小无嫌猜……”

然后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握住我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摔在床上,我的心也随之沉沉地下落,发出重重的声响。

庄充容的惨死成为我一生的痛和愧疚。

突然间少了昔日的盛气凌人,于是将后宫诸事交由殊贤妃打理,自己则居于凤仪宫安心养胎,每日只是教习颛福读书,或者与宫中有学识的命妇谈诗论画,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只是有一日宴请众妃品新贡的巴山雀舌,一才人失手将手中的羊脂白玉盏打碎,顿时大惊失色跪下连连叩头求饶。

若是在平时我也许要发怒,但那天我只是淡淡地吩咐菟丝说,再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