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1/1)

【内容简介1】

这是一个关于友谊、爱情、信仰、行动、环保、食人和异类的故事。

现实的部分非常现实,不现实的部分非常诡异。

这是定柔第一次尝试写作“城市玄幻”:也就是说,这个故事主要发生在充满人迹的城市,妖类的活动非常有限。其实这主要是个现代爱情故事,只是加了一点玄幻的因素而已。与经典意义上的那种结构及地理完全虚构、非人类的比例大于人类的玄幻如《指环王》之类非常之不同。下面是俺吭哧出来的文案:

有谁会比狐狸更懂得浪漫?

玉觿,上古解结的工具。

媚珠,天狐至爱的凭证。

传说女人获得了媚珠便会爱上狐仙,修行了九百年的贺兰静霆却没有这个运气。

他爱了关皮皮八百年,爱过她的各种前世今生,从未成功。

这一次,他们再次相遇,

贺兰静霆会有好运吗?

【内容简介2】

如果把爱情还原成伊甸园的苹果,

你是愿意默默看着它凋落,

还是直面诱惑,去品尝它那醉人的滋味。

关皮皮平静地生活在偌大的c城,默默地工作,平静地爱人。一切的一切显得那么稳定、那么平凡,直到一个名叫贺兰静霆的人出现,她的命运轨迹开始发生微妙的偏离……

异于常人的贺兰白天看不见任何东西,晚上却视力极佳。他对古玉研究甚透,是嗜花型素食主义者,而且他还有半夜边听降e调小夜曲边晒月亮的习惯……

与神秘甚至诡异的贺兰邂逅看似巧合,实际是个意想不到的y谋——贺兰八卦纯y,而皮皮八卦纯阳,如果贺兰在皮皮爱上他时吃掉她的肝脏,便能修得正道,变身“天狐”。贺兰在皮皮身上“种香”,并赠与“媚珠”,以便随时掌握她的行踪,但是当皮皮遭遇友情与爱情的背叛,心灰意冷之时,她与贺兰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皮皮与贺兰之间只有一再错过的无奈,这能追溯到皮皮的n个前世,她的悲惨命运一直禁锢在贺兰父亲的诅咒中,每一世的她都只能在死于非命前夕才可以接受贺兰的爱。然而生命的旅程从未结束,坎坷无数却不曾放弃的贺兰能否在这一世改变他与皮皮的宿命……

【正文】

结爱·异客逢欢

作者:施定柔

1(小修)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因为它可以重复很多次。

也因为在很多人的心中,它能重复很多次。

1

好冷。

冬季没开始多久,关皮皮却觉得今天肯定是这一年最冷的一天了。昨夜一场大雪,据老一辈的人说是五十年难遇。因为c城的冬季多半没有雪的。如果有,也不长久,薄薄地下一层,第二天就化掉了。尽管如此,不少家长还是特地请了假,打算陪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到头来多半是白白兴奋一场。而今天的雪,却有半尺来厚,荧荧地泛着蓝光,踩上去一脚一个坑,还发出嘎嘎的响声,好象踩在泡沫板上。比起北方,这也不算得冷,c城人措手不及地从箱子里找围巾、找手套、找暖帽。关皮皮都找出来了,出门时还是忘了带手套。从她的家到地铁站只需要步行十分钟,她只走了不到五分钟就冻得不行了。不得不折进一家早餐店要了杯热乎乎的豆浆捧在手里,喝下一大口,暖了暖肚子,才能继续向前。

这是一个忙碌的周一。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路旁树枝的积雪被行人的足音震得簌簌下落。关皮皮看了看手表,七点半刚过。八点整的编前会,社长亲临,要作笔录,绝对不能迟到。

关皮皮走的是通向c城的主街。上班高峰期,道上车辆穿梭,行人拥挤。到了关键路口,几乎只能侧肩而行,像一群黑压压的企鹅。越过富宣百货,拐入一片住宅区,行人少些了,地铁站的标志也露出来了,关皮皮有些欣喜。地铁只用坐四站,出来就是报社大楼,都不用过街。

就在这时,迎面有人走过来,忽然站住,做出问路的样子。紧接着,关皮皮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有点像深山木蕨的味道。

“对不起,小姐。”

关皮皮正在埋头喝最后一口豆浆,冷不妨被人着止了步,差点呛着。

“呃——”

是个男人,声音很年轻,穿着件很薄的风衣,领子竖起来,灰色的围巾围住了大半张脸,戴着一个黑黑的墨镜。

“能帮个忙吗?”从围巾里透出的声很低,仿佛滤去了所有的杂音,清越动听,好像调频立体声的晚间节目。

“什么事儿?”她停步。

“我需要马上坐出租车,可是我看不见路。能帮我拦辆出租吗?”

盲人?

关皮皮不禁又看了他一眼。不像啊。说话的人比她高一个头,身量偏瘦,手中没有盲杖。

也许就像她姨婆那样有严重的青光眼吧,关皮皮不好意思细问。

“没问题。”她笑笑,“跟我来,路上滑,小心点。”

她反手过去牵住了他的手。他戴着一双很薄的手套,几乎是丝质的。皮皮觉得有些奇怪。这样寒冷的冬天,这种手套绝不可以御寒。而那人觉察到她是赤着手来牵自己,忙把手套脱下来,也赤手去牵她。清冷冰凉的手指握上来,倒冻得她打了个寒噤。皮皮也不介意,带着他来到路边,伸手招车。

等了两分钟都没看见空车,那人倒还镇定,不过拉着她的那只手却越拽越紧,有些紧张。关皮皮只得说:“现在是上班高峰,不是很容易打车。”

那人“嗯”了一声,忽然问了一个很怪的问题:“你怕狗吗?”

她摇头:“不怕。”

那人说:“我怕。”过了几秒钟,他不安地转过身,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又说:“如果有狗追我,你会保护我吗?”

关皮皮扭脸过去看他,想笑,又怕他听见。他的脸包在围巾里,看不见神情,话声里有期待之意。

“当然。”她说。

对面有辆空车看见了她们,正等绿灯打弯。关皮皮抬起胳膊打算看表,突然听到一声狗吠。

回头一看,远处闪过一道灰影,一条半人多高的狼犬向他们冲了过来,顷刻间便到了眼前。距它十几步跟着一个中年胖子,大约是狗的主人,手中拿着条空的狗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粗着嗓门叫道:“joy! joy!stop!”

这条街因为靠近一个公园,溜狗的人很多。皮皮曾在宠物店里打过工,知道这种德国狼犬品质超群:顽强、自信,并不容易激动,相反,大多数时候比较冷漠。

而这只狼狗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冲过来,面目狰狞,不像狗,倒像是一匹发现猎物的饿狼。

关皮皮只觉胳膊一紧,身边的人全身僵硬,摆出抵抗的姿势。手掌不自觉地一拧,几乎要将她的胳膊捏断了。

关皮皮一向不怕狗,而且她知道训练有素的德国狼犬是非常有纪律的。主人不发话,不会随意攻击。路上的行人不少,街对面的行人更多。她认为自己和那个男人都不是狼犬的目标。

可是,眼看着那只狗准确无误地向她们奔来,她还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眼疾手快地拉着那人向出租车跑去。汽车刚到,还没停稳,关皮皮就冲过去拉开后门,将那人推进车内,自己也紧跟着钻了进去。正要关门,狗也赶到了,猛窜入后座,前腿搭在关皮皮的肩上,隔着她向里面那人狂吠。

“开车!快开车!”她对着司机尖叫,嗓门比那只狗还大,紧张到神经质了。

“车上有狗怎么开呀!”司机心疼自己刚换的坐套,也是一肚子的气。

那狗有半人多高,关皮皮只好高高举起自己的双肩包顶住狼狗的头,不让它从自己的身边爬过去,伤到那位盲人男士。可是,等她回头一看,又不禁气恼。一百来斤的大狗压在自己身上,那人也不来帮忙。自个儿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像上面有花。

“喂,帮帮忙好不?”

那人连头都不抬一下,好像没听见,继续看着手指头,神情肃穆,毫不理睬。

所幸这时狗的主人已经追到了。将狗琏猛力一拉,那狗不由得倒退了两尺,关皮皮赶紧关上车门。

司机一踩油门,在狗主人一叠声的道歉声中飞快离去。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关皮皮也在自己身上嗅到了一股狗的气味,雪白的羽绒服上有几只狗的爪印。

“没伤着你吧?”恢复了镇定,那人问道。

“没有。”她仍在吁吁地喘气。

“你去哪里?我让司机先生送你。”

“青年路107号,c城晚报社。”她看表,八点差五分。糟糕,肯定迟到了。

男人转身过来,墨镜倒映着窗外的雪光:“刚才的事,多谢。”

“不客气。”

“小姐怎么称呼?”

“路人甲。”

男人的脸仍然包在围巾中,不过,他好像笑了笑,从怀里摸出钱包。又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请来找我。”

她接过来,看了看,忍不住微笑。

上面只印着一个电话号码,剩下的是几行凸出的小点,盲文。可能是姓名和地址。

“哦,好的。”她随口应了一声。

一路无话。关皮皮在想自己的好友田欣能不能给她买到nk演唱会的六折票。车很快就到了。

关皮皮下了车。那人一直茫然地看着前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很礼貌地侧身过来,很郑重地对她说:“再见,谢谢你救了我。”

关皮皮一笑,“救”这个词太严重了。她原本有些愤懑这人不肯帮忙。转念一想,他本来怕狗才来求的自己,当时唯恐不能离狗远一点,还要帮她抵御,未免太为难了。何况他也给了自己一个当大侠的机会,就不再抱怨了。

“小事。下次出门记得带点防身的东西。”

“一定。”那人答应了,又问:“那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关皮皮摇头:“没有。”

进入报社大门时,关皮皮的手里还捏着装豆浆的纸杯。她早想扔掉,只是没有找到垃圾桶。路过一个垃圾桶,她便将纸杯连同那张名片一起扔进了垃圾箱。

接着,她连羽绒服都没有脱,就以第一速度冲向三楼会议室。迎面碰到站在门口的张主任。脸上一片y寒:

“关皮皮,你迟到了。”

2

关皮皮觉得张主任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昨天下班时他就反复叮嘱皮皮要准时到会,结果还是明知故犯。皮皮觉得很理亏,迅速从包里掏出了录音笔和记事本,对主任报歉地点了个头,飞身闪入会议室。

每一个人都在抽烟。

巨大的空调放着暖气,暖气和烟气搅在一起,皮皮就好像坐在烟囱里。

会议刚刚开始。社长说了这个月的重点报道,各部门汇报了重点选题和新辟栏目,广告部汇报了收支情况。

“上周c大有位学生因家庭冲突一怒之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我们打算派记者做个大学生心理压力的调查。此外,为了参加年底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闻’评选,我们草拟了五个弘扬传统文化的专题和专访,正在讨论中。”政文部主任谢煌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漠无表情地说。

沉吟片刻,社长说道:“心理压力调查先缓一缓,看看司法机关的结论再说。如果是精神病,就是偶然事件,一切免谈。或者你就做心理压力的调查,不要提这件事。文化好新闻的选项题要快点定,这周末争取报上来。”

“好的。”

社长将目光移到工交部。

主任方南辉马上说:“v3铁路快要竣工了,做跟踪报道的记者吃睡都在大山里,比较辛苦。社里能否考虑给个特别补助?还有,小卫怀孕三个月,吐得很厉害,山区条件太差,依我看,还是把她调回政文部吧。”

社长点头:“补助没问题,不过份额得和副社长们先商量一下。小卫的事儿马上办,你今天就可以通知她回城。”

“她今天有孕检,已经回来了。”

“那就通知她不必回工地了。”

……

例会特别长。每张口都在不停地说话,同时无休无止地吐着烟雾。

皮皮一面录音,一面速记,头昏脑胀地等待会议结束。

两个半小时之后,社长终于说:“今天就到这里。小关,你去弄个会议记录,打成简报发到各部吧。”

关皮皮满口答应,胸中猛然一阵烦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捂着嘴直奔了厕所。

c城上个月流行过一阵甲肝,据说是从早点摊子开始的。c城人都有在外面吃早饭的习惯。虽然都是一次性的碗筷,甲肝还是流行开了。关皮皮怀疑自己早上吃了从外面买来的r包子,不干净。又怀疑那杯豆浆有问题。总之,她这一吐就没停住,一直吐到眼冒金星、脸皮发绿,才捂着肚子,扶着墙,一步一挨地蹭回总编办。

却不料在办公室的门口迎面碰上了她的顶头上司,总编室主任杜文光。

“怎么?不舒服吗?”总编主任是管记者的。记者皆桀骜不驯,只有比他们更桀骜才镇得住。所以杜文光素日的作派便是沉着冷峻,不苟言笑。被不苟言笑的人这么问了一句,皮皮顿觉受宠若惊:“没事,可能是吃坏了东西。”

主任的口气更加关切了:“那快回家休息,我叫办公室派个车送你。”

“不不不,真的没事儿。社长要弄份会议纪要,弄好了我再请假吧。”

见她态度坚决,杜文光没有多说,点点头:“好吧,不行的话明天再交。要不你先写个草稿,我让小计修改一下发出去。”

小计也是总编办的秘书,做事是出了名的不靠谱,因为有后台,也弄不走。不然,总编室不大,何至于要两个秘书呢。

皮皮坚定地摇头:“小计今天也挺忙的,要整理档案。还是我来吧,不行再请她帮忙。”

强忍着胃里的阵阵痉挛,皮皮硬着头皮写纪要。一直到写完草稿,症状也没减轻,只是胃里的东西早已吐光了,所以也吐不出来。皮皮觉得,再挺下去就要壮烈牺牲了,便将草稿托给小计修改。自己拿着一把塑料袋,不好意思麻烦公家派车,也舍不得坐出租,出了大门直奔地铁车站。

与此同时,手机忽然响了。

“嗨,皮皮。”电话那头传来闷闷的声音,线路沙沙作响,还有似是而非的回声。可是,陶家麟的声音,怎么变她都听得出来。

“家麟。”皮皮虚弱地答应着。

“书买了吗?”

“买了呀。”

“下班时候能顺便送过来吗?我急着要用。”

“好的。”皮皮本想告诉他自己今天不舒服。转念一想,也许只是暂时的,到了下午就好了,那就还是去一趟吧。难得家麟求她办回事,在皮皮的记忆里还没有几次呢。

“几点来?我在寝室里等着你。”

“大概五点半。”

“行,等会儿见。”

“好——”皮皮还想说点话,那边已经挂了。

不知为什么,每次通话都这么短,连句寒暄都没有。

也许就是太熟悉了吧。熟悉到一个眉头、一道眼色都已心领神会。

这就是皮皮与家麟,从小是邻居,幼儿园里就认识,小学、中学共一个班。高中分了文理科,也是在一个学校。

从小到大都用同一个邮政编码。

唯一不同的是,进了高中之后,皮皮的成绩直线下降,而家麟则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加上又高又帅,还是篮球队长,成了无数女生心仪的偶像。

可是皮皮并不觉得家麟有多好看。至少到不了同学们说的“酷毙”或者“帅呆”的地步。因为皮皮见过流鼻涕的家麟,见过换r牙说话漏风的家麟,见过发黄疸住院的家麟。且不说抽条时期的家麟四肢细长、头大如斗,远看上去既像大蘑菇又像火星人。后来家麟的唇上又多了一层细黑的茸毛,说话喉节在脖间上下滚动,皮皮好一阵子不习惯,都不敢往他脸上看。

当然啦,从小一起上过幼儿园的人自然会比旁人亲近些。

高一的一天,吃了午饭的家麟突然出现皮皮的座位旁,小声提出要去逛商店。

“买什么?”皮皮吓了一跳。因为一般来说,班上的男生从来不主动找女生说话的。特别是像家麟这样的。年级第一,高高在上,就得拽着。

“买衣服。”

他们约好在校门口碰头。躲过几道狐疑的目光,皮皮跟着家麟出了东门。右边就是服装市场,长长一条街,满是从乡下赶来进货的商人。

家麟问:“你穿几号的裤子?”

“给我……买裤子?”

“嗯。”

“为,为什么?”皮皮脸红了,结巴了。

“嗯——”家麟一连嗯了几声,没说话。只对着衣店的老板说:“我要这条,黑的,对,给她穿。老板您是裁缝吧,多少号您肯定知道。”

那时皮皮和家麟都穿浅灰色的校服。校服通常是一人两套。可是皮皮家穷,只买了一套,几乎是天天穿的。好在那是春装的式样,里面还要穿个圆领衫,勤洗勤换也不是特别脏。

两人都不擅长砍价,交钱的时候见老板的嘴角微微上扬,皮皮觉得家麟定是吃亏了。

路过道旁的公厕,家麟把裤子塞给她:“去试一试,看合不合适。”

那个女厕不太干净,皮皮不愿意,别扭地说:“非要现在试吗?”

家麟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趾:“嗯。现在试比较好。”

皮皮进去了,脱下裤子才知道,虽然买了超长带护翼的卫生巾,裤子还是被浸湿了一大片,红红的一团,特别显眼。刚才在食堂打饭,排那么长的队,想必是人人都看见了。

真是糗到家了。

红着脸换了衣服出来,见家麟还在门外等着她,皮皮连忙掏出两块钱,拉着他往冷饮店里走:“我请你吃冰棒。”

家麟很大方的接受了。等到皮皮要给自己买一根时,家麟拦住了她,对冷饮店的人说:“你有热的果珍吗?”

——这是皮皮最喜欢回忆的往事之一。一闭眼,家麟低头看脚趾头的样子便从脑海里钻出来。

吃了止吐药,又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皮皮觉得好多了。惦记着那份未完成的纪要,她拎着包,不顾乃乃的劝阻,坐地铁回到报社。

她在电梯里遇到了小卫,也就是政文部的女记者卫青檀。

“啊,青檀姐,你回来了?”

“感谢组织的关怀,我调回政文部了。皮皮,我找你帮忙,你能来我的办公室坐一下吗?”

除了羡慕记者这门职业,皮皮还羡慕记者们的生活方式:不用坐班。皮皮觉得当记者真是再理想不过的工作了。她天生好奇,又喜欢故事,可是并不是有了好奇心你就可以听到有趣的故事,人家不会轻易讲给你,除非你是记者。

“好啊!”

卫青檀身高一米七九,块头很大,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是打蓝球的。不过,一向健康的卫青檀怀孕了,脸也成了绿的,但她精神很好:“皮皮,这个送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皮皮打开一看,是一个漂亮的绿松石手镯。

“唉……这个,怎么好意思呢?很贵重吧?”虽说记者群里就数青檀和皮皮的关系最好,但青檀总在外面跑,打交道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也没有亲近到互送礼物的份上。

“当然是免费得的。我有好几个呢。记不记得上次我写了一个报道,说有个绿松石加工厂,附近有个上好的宝石矿,却没有能力加工?”

“记得呀。”

“省里挺重视那篇报道的,给那个厂拨了几百万的贷款呢。”

“哦,贿赂啊?”皮皮笑着说。

“临走时送的纪念品。原产地的东西都不贵,到了珠宝商那里就翻倍了。”

“有事找我?”

“不是说你想当记者吗?”

“是啊!”皮皮嗅到苗头,顿时兴奋了。

“是这样。最近中央不是要弘扬传统文化吗?我有个采访对象,准备做个专版。可是这人很神秘,听说从来不见记者,也拒绝任何采访。我有朋友在其它报社也打过他的主意,全都吃了闭门羹。”

“能不能先做个外围采访?比如采访他的同事、同学、朋友、家属什么的。”皮皮想起了上周的新闻课作业,很高兴自己能说出几个专业词汇。

“外围采访我已经做了一些。”卫青檀从桌上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有薄薄的几张纸,还有一卷录音带,“他的资料很少。”

“为什么?”皮皮问道,“他是钱钟书啊?” 据她所知,名人的资料一向很多,八卦的,绯闻的,到网上一google,粉丝团里都能惊爆出一些内幕。

“他倒不是钱钟书,不过他的老师宋屺在文物界的地位和钱钟书一样,被称为‘玉学泰斗’。宋屺去世之后,这个人被认为是玉器界崛起的新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说的话和宋屺一样有权威。”

文物?玉器?——这和皮皮的知识很不搭界啊。

“他叫贺兰静霆。古玉专家、鉴赏家、收藏家。这人深居简出,只有一个头衔:c城博物馆资深顾问。”

皮皮笑道:“c城博物馆?c城博物馆不是就在这附近吗?我假装去参观,可以冷不防拍他一张照片。”

“皮皮,未经本人同意而刊登照片,那是违法行为。还记不记得半年前有个很红火的c市商报?只因为登了贺兰静霆的一张侧影,就被他告到法庭。他请来全国最好的律师,上纲上线,究追猛打,将那报纸罚得一塌糊涂,差点倒闭了。”

这年头穷人哪敢惹关司?皮皮吐了吐舌头:“这样的人,你还敢采访啊?不怕惹麻烦啊?”

“所以我让你去啊。一来你的目标小,可以混迹人群,对他偷偷地观察;二来,你可以先设法软化他,软化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动。怎么样?我最近孕期反应特严重,天天吐,实在不能跑了。这篇报道我们联合署名,认真写,然后去参加今年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闻’竞赛,如果得了奖,你就可以向社长磨叽,让他把你调到周末版,或者娱乐版,这样你不就当上记者了?”

皮皮很激动地说:“真的吗?真的可以这样吗?我真的可以转成记者?”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皮皮是新闻单位的秘书,虽也沾着“新闻”两个字,工作性质与待遇都与记者相差甚远。

“怎么不行?又不是没先例。何况,你现在不是也在修新闻专业的本科吗?学历资历都有了,当然可以转啦。那,你拿着我的相机,看好了,这是尼康的专业相机,镜头都是上万块钱的,你可得保管好了。我去找杜文光,让他给你开个实习记者证。就说我身体不好,需要你在业余时间给我帮帮忙,他肯定会答应的。你干是不干?如果不干我只好找小计了。”

“干!干!”

“行,你先看看资料吧。我知道的全在那儿了。对不起,你是不是用了香水?我得去吐了……妈呀,都三个月了,还是天天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卫青檀捂着口,往门外冲去。

3

人生在世,想不留下什么资料,太难了。

在皮皮生活的国度里,一个人的档案记录是从小学开始的。档案里会有升学考试的成绩,会有老师和学校的鉴定,会有文凭的证明、奖励证书、体检表格、入团入党的申请,以及转移组织关系的纪录。如果你不幸犯了严重的错误,页码则会翻倍:会有事由和诉状,会有证人口供,会有单位或法院的结论、处理意见、本人的申诉、检查,等等,等等。

所以关皮皮就不明白了。

为什么擅长写调查报告的卫青檀竟然弄不到一份关于贺兰静霆的像样资料。

文件夹里只有几份从过期报纸和考古杂志上复印下来采访,关于宋屺的。只有一次专访谈到了贺兰静霆,看前后文的暗示,还是因为那年贺兰静霆成功地识别出一批即将当作仿制品出境的国家一级文物,成为当年文物界的头条新闻。可贺兰静霆固执地拒绝采访,为了给新闻界一个交待,宋屺才破例多提了他几句。

正是这多提的几句,给了皮皮一些蛛丝马迹。

原来贺兰静霆从小跟着宋屺生活在琉璃厂,后来又跟他进了故宫博物院,帮他整理玉器,最后又跟着他住进北大,名为弟子实为养子。被国家表彰为“人民鉴赏家”的宋屺竟是个虔诚的居士,终身未婚,只收过两个学生。大弟子早年车祸故去,二弟子倒是学业有成,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却因“作风问题”被退了回来。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大事儿。于是,二弟子背着处分被分配到一个穷乡僻壤的中学教书,从此默默无闻直至郁郁而终。此事虽与宋屺无关,宋屺却受了刺激,固执地认为弟子不教师之过也,愧为人师,发誓从此不再收任何学生。贺兰静霆便成了他唯一的衣钵传人。

看完所有的资料后,皮皮终于明白为什么贺兰静霆的资料那么少。

他没有上过学,一天也没有。

c城并不很大,c城博物馆也并不那么有名,专业背景如此显赫的贺兰静霆却悄悄地选择了在这里定居,是韬晦之计吗?

关皮皮灵机一动,拨了一个电话。

那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皮皮呀。”

“佩佩,”难得天下第一忙的张小姐有空,皮皮赶紧长话短说,“你认得市博物馆的人吗?”

“等等,好像认得一个,我给你查查看。”不过五秒钟,佩佩报了一个号码,“你找他吧,就说是我叫你来的。他在保安室,叫冯新华。”

“嗯嗯,记下了,谢谢。”

“没时间聊天,我正在采访。再见。”

“哎——”

那边的人风风火火地挂断了电话。

皮皮拔通了那个号码,是手机。

“喂,哪位?”

皮皮报了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气明显热情了:“您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您认识贺兰静霆先生吗?”

“认识,不过不熟。他是顾问,白天很少来上班。”

“他通常是什么时候在博物馆?”

“晚上七点之后。”

“怎么,你们这里还有夜班啊?”

“嗯,博物馆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览,想做研究就只好晚上来咯。这里好些研究员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绍我和他认识吗?”

“您是新闻单位的吧?”那人果然敏感。

“c城晚报。”

“没戏,他从不接待记者。”

“冯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皮皮嗲声了。这一招她是从卫青檀那里学来的。别看卫青檀人高马大,声如宏钟,发起嗲来照样能腻死人。

那人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今晚七点半你过来,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你自己想办法认识他吧。千万别说是报社的,说了绝对没戏了。”

“好的好的!谢谢大哥!”

放下电话,皮皮把上午堆积下来的例行工作赶紧做完,下了班,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箱八宝粥,扛着它气喘吁吁地坐地铁、转公汽、坐轮渡、再转公汽,来到陶家麟的寝室。在全体男生愕然的目光中,皮皮像码头工人一样将八宝粥从肩上御下来,掏出书放到桌上,挥汗四顾,对着微微发窘的家麟灿然一笑:

“家麟,书在这儿,我有事,得马上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什么事那么急?”

“我有采访任务。可能已经晚了,得七点半以前赶到博物馆。”皮皮把这话说得很响亮,故意让全寝室的男生都听见。私下里,她总觉得像家麟那样家世好、学业优秀的男生作了她这个走读大专女生的男朋友,有点亏了。在外人眼里,她再怎么努力也是个t湖大学的,跟c城大学不般配。岂知宿舍里的男生根本不在乎这个,大家都在抢着喝八宝粥。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家麟问,拾起桌上的自行车钥匙,“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学习,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皮皮连连摆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还是执意送皮皮上了汽车。

两人在车站里等了十分钟,家麟忽然问:“皮皮,为什么每次你来,都走得那么急?”

“呃——”

皮皮哑然了。

这大约是第n次找借口逃离c大了。总之,每次一到校门口,看见那个球状的巨型石雕,再看着上面几个隶书大字:“团结、进取、严谨、求实”,森森然就有了恐惧感。好像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好像这里不欢迎她。还有,和家麟熟识的人总是问她是哪个系的,她总得解释,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后她就尽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j大学嘛,谁提谁耻辱。

皮皮觉得自己比较惨:她毕业于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点。可是她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成绩差。到了t湖大学,她成绩好了,又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t湖大学太差。毕业到了人人羡慕的c城晚报,还骄傲不起来,因为她不是记者,只是行政人员。

总之,她到哪里都没做过正牌。正牌是什么感觉,她一次也没体会过。

这种怨念家麟是不会理解的。

就像她和家麟的人生,开始都是一样的,渐渐就千差万别了。

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皮皮家与家麟家同住一个宿舍楼、门对门,住房面积与家庭收入几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优秀工人、先进工作者。皮皮妈在幼儿园里当保育员。家麟爸在是厂里的技术员,妈妈是出纳。

后来,家麟的父母因为都有大学文凭,渐渐升职。爸爸变成了厂长,妈妈跳槽进了审计局,不几年功夫,就被提拔成处长。他们搬到与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干部楼”里。住房面积顿时比他们大了四倍。皮皮家还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时候,家麟的家里已经开始用抽水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乃乃同睡一张破旧的棚子床;家麟则有自己专门的房间,睡席梦思,床单被套每周换两次。再往后,家麟爸调到工业厅当厅长;皮皮爸却下了岗,不得不每天四点半钟起床,扛着一个大包,徒步到两站路外的一条街上抢位置摆地摊卖杂志和盗版书。卖的杂志都不敢拿回来给皮皮看。

可是,两家的交情还是很好。逢年过节,陶家会打发家麟过来给“关叔叔”拜年、送年货。关家也会打发皮皮送一大篮子r丸子、卤牛r和豆瓣酱回去。家麟的全家都爱吃关乃乃亲手做的豆瓣酱,年复一年,乐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罗斯考察三个月,知道那里除了鱼罐头和土豆就没什么可吃的了,还特地来央求关乃乃做一瓶豆瓣酱带去。关乃乃因此便一门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酱为皮皮开路,将她送到家麟家做媳妇。皮皮高中一毕业,乃乃就成日地在她耳边唠叨:“家麟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礼,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后可有享不完福哪!”

皮皮当然喜欢家麟。十几年中,她只和家麟伴过几次嘴,连一场像样的架都没吵过。她们之间没有起伏、没有眼泪、没有分离、没有守候、没有痴迷、也没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觉得,她与家麟的恋爱从三岁合伙偷饼干时就开始了。每次过家家他们都是夫妻。十岁的时候他们甚至讨论过要生几个小孩、看完《s雕》他们又认定在水里淹死是最美的死法。家麟还向皮皮保证,虽然他动不动就挨妈妈的打,这辈子他绝不碰皮皮和他们的孩子一个手指。

四岁时的一天,家麟第一次把皮皮弄哭了。

原来过年的时候他收到很多压岁钱,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钱也没有,就哭了。为了安慰她,家麟只好把自己的压岁钱交给她。

他还保证以后把每年的压岁钱都交给她。

说话算话,压岁钱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岁。皮皮不要家麟还不乐意,硬要她拿着,说这是传统。

皮皮憎恨考试。尤其憎恨高考。

因为高考终于将他们分开了。

家麟以本校最高分进了c城大学国际贸易系。一向被认为是考不上大学的皮皮也考出了高于自己估计的成绩,够上三类本科。可是,那年头想上大学的人挤破脑袋了。在c城这个中学密集、竞争激烈的城市里,卡在线上的人多了去了,分数够了,进不进得了大学就全要靠关系。用本地的话说,要找人“递条子”。

皮皮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焦虑的一个夏天。

为了能递上条子,父母把所有的亲戚、亲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爷八舅的门路都找过了。全家砸锅卖铁地买礼物,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烟酒,不名贵,人家也不当回事,点了头,都说不能保证。忙碌了一整个夏天,爸妈的脸全都黑瘦了,一条路也没走通,一张条子也没递到。皮皮的档案还是被三类大学踢了出来,进了专科。早知如此,何必忙碌?皮皮的成绩远高于专科,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应让皮皮读她喜欢的新闻系,着她选了看似更实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于是进了t湖大学。

t湖大学与c城大学,一个是人人皆知的“野j大学”,一个是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一趟车坐下来,要两个半小时。知道录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独自伤心了一夜,知道自己和家麟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了。

开学那天,皮皮报完道,提着行李没精打采地往寝室的方向走。走着走着,面前一道y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轻,有人替她提起了双肩包。

抬头一看,是家麟。

皮皮呆住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秋季,梧桐树上蝉声咶噪。热气一波一波的散发着。家麟背着光站在她面前,一手c着短裤的荷包,一手拎着沉重无比的双肩包。修长的身影带给她一阵短暂的清凉。

见皮皮半天不说话,家麟“嗨”了一声,说:“皮皮,上次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哪。”

那一刻,家麟真是帅呆了。

4

皮皮一次也没去过c城博物馆,虽然她从小就在这个城市里长大,倒是上学时候天天路过它。也不知道是什么派的设计风格,整个博物馆看上去就像一具棺材,狭长的方形,死气沉沉的银灰色。报纸上说,博物馆曾经过数次翻修,里面的装饰和设施都极其考究,成了c城主要的对外窗口和文化标志。

可是,小时候,皮皮的爸妈却宁肯带她去公园也不去博物馆。还吓唬她说,博物馆里什么也没有,就有几具古代的棺材。后来他们又坦白说不去博物馆的主要原因是那里厕所不好。清一色的坐式马桶,很不习惯。

他们说得不错。

c城博物馆引以为傲的藏品正是战国墓葬和汉代古尸。此外,还有丰富的青铜器和玉器。

天已经完全黑了。轻雪无声,悄悄洒落。皮皮从汽车上下来,狠狠地用围巾将脖子又绕了一圈,看了看手表,八点整。冯新华正在门口的保安值班室里等她。

进了大门,迎面扑来一团暖气,一看旁边的温度计,二十六度。皮皮顿时觉得热了,赶紧脱下围巾和大衣。

不知是为了创收还是为了活跃地方文化,博物馆在晚间开了很多少儿学习班:美术班、陶艺班、书法班、朗诵班、围棋班等等、等等,各种层次的都有。孩子们从另一道门出入,嘻嘻哈哈、人来人往,加上一旁等候着的家长,十分热闹。

越过这道门便是博物管的行政区和库区。幽长的走廊顿时安静下来,淡黄的灯光洒在铮亮的地板上,足音跫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