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1)

“睿睿,睿睿最乖,慢慢吃,吃饱饱,睡觉觉,快快长大,孝敬姨娘...”

“都么子大了人,还往姨娘怀里钻,不知羞,过来,让爹试试看还能不能把你举起来,臭小子,管好你的鸡儿,不准在老子脖子撒尿!”

“少爷,外头传言都说……老爷竟信了这谗言,这就要将杜姨娘放后院子里头枪毙!”

“竟然为了一个有辱门楣的荡妇把你爹活活气死...时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睿睿…少爷,兔崽子…畜生……”

留声机似的吵,嘈杂的很,谁的声音都有,死了的,活着的,念着的,厌恶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放过他。

时睿本以为自己这回活不成,没想到死不透,脑子里混沌着慢慢清醒,身上麻痛的像被人裹着胡椒面儿放油锅里炸了,当然实际情况也差不多,他是被手榴弹炸飞的,当时衣服都着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之前还闻到了熟肉味儿。

不过这年头虽然乱,但还没有吃人的,所以没有花椒面儿,他睁眼提溜眼珠转了一圈,得,成了个肉粽子,倒是也用不着花椒面儿,甜粽子好吃。

见人醒了,白大褂医生不冷不热的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时睿:“花椒面儿。”

沈约南:“什么东西?”

时睿漆黑的眼珠子在丝丝缠绕的白布中间显得 又大又灵,幽幽的说:“甜粽子。”

沈约南长眉一蹙,不耐烦的随手一扔听诊器,往外头走:“这孩子脑子也炸坏了,来个脑科医生给他治脑子...”

又进来一个医生,时睿反应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拒绝被用手电筒照,别头拒绝眼皮被扒:“我哪儿都不疼,我就是饿了。”

柳医生闻言笑了:“原来如此,你等会儿。”

说着也出去了,病房里重新空荡,消毒水味儿刺激的时睿恢复灵敏的鼻子,打了个喷嚏。

“干嘛?想吃自己不会买去,穷疯了吗?”沈约南将鲜肉馄炖绕到了左臂弯下护着,鼓着腮帮子,像护食的老母鸡一样凶恶的瞪柳念。

柳念头疼道:“里头那位,饿了,伤的不轻怪可怜的,你让让人家,先给人家垫垫。”

沈约南:“我这也一天没吃了,让个屁,你去给他买去。”

柳念:“老沈你能不能有点医生救死扶伤的爱心?”

沈约南又塞了一口馄炖:“老子难道每天都没他娘的救死扶伤吗?瞎吗?”

柳念忍无可忍:“旁的时候我不跟你计较,可今天里头那位听说是个时家军的将领,剿匪出的事儿,要是没有他和他的兵,咱一城的老百姓都得让土匪糟蹋完蛋,他都炸成那样了,估计四肢都没了,醒来不哭不怨,就想找口吃的,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不就是碗馄饨吗?!”

沈约南噎了一会儿,懒得解释:“楼下阿婆正卖着,你唠叨这一阵子也能买完了。”

柳念眼眶发红:“阿婆手慢你又不是不知道!”

服了,再争下去他得哭,沈约南是真受不了男人哭,摔了筷子走了。

柳念端起馄炖,吸着鼻子转身,目光落到刚出来的病房门口,看到通体雪白的身影,啪嗒——手松馄炖掉。

“你...”

时睿扶着墙,用裹的像蚕蛹的手挠了挠头皮:“奇怪,我没多大伤,就屁股上一点烧烂了,你们给我裹成这样做什么,炸伤面积还能误诊吗...”

柳念很混乱的摇摇头,他只是个脑科医生,现在看来完全没了解情况。

“唉,可惜了馄炖。”时睿咽着口水说。

更深露重,深宅大院人影绰绰却寂静无声,在这里活着的人都要小心走路,小心喘息。

因为这里的老太太怕吵。

时睿的屁股底下垫了棉花躺在担架上,由海生和二蛋抬着往东院走,竹架子被晃得咯吱咯吱响,在寂静幽深的长廊上突兀的刺耳,他自己则是一声不吭,望着院墙阻隔出的四方天空出神。

黑夜如瀑,星河烂漫,很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夜空了。

他移不开眼睛。

“老太太睡了吗?翠莲姐姐?”海生协同二蛋将竹竿搭在肩膀上,用鼓出青筋的胳膊轻敲木门。

“早就歇下了,是海生吧,怎么了?找奶奶有事?”翠莲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海生扭头看了二蛋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的叹了口气。

老太太铁定没睡,要是睡了,就没人会应门。老太太睡觉轻,绝不可能让丫头跟自己在一个屋里。

时家军跟疤瘌脸的土匪疯狗在驴头山打了有四天三夜,战火燎原,半山腰的大片枫树林俱成了死木,青烟弥漫至离山脚不远处的刘家村,混着草木和腐肉味儿经久不散;时家军死伤惨重,渭城人心惶惶。连隔壁耳背的老太爷看报纸都知道消息了,耳聪目明的老太太怎么可能没得信儿呢?

她也不问问自己的亲孙子伤没伤着,可见是真意冷心灰,早就断了骨肉亲缘的牵肠挂肚。

“回屋睡觉。”时睿打了个哈欠。

二蛋垂头:“白浪费医院这么多纱布了。”

海生走在前头吭哧吭哧:“馊主意,就算这回能让老太太瞧着心疼,过几天露馅了也白搭。”

二蛋说:“要是我奶奶早就急哭成泪人了,大奶奶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海生说:“不是狠心,是忍得住。”

“何必忍呢,看看亲孙子掉几滴眼泪不丢人。”二蛋说着吸了吸鼻子,“再说少爷屁股上的伤也不轻,都烂了,得亏天凉,要是天热运回来路上就得着蛆。”

“着了蛆就让你舔。”时睿嘻嘻笑了两声。

二蛋说:“少爷不难受吗?”

时睿说:“难受啊,要哭了。”

海生和二蛋将他放下来,他趴在床上,扭过头眨巴着很亮的眼睛:“这纱布绑的少爷我又闷又麻,鸡鸡都不过血了。”

拆了纱布,海生给屁股上完药,觉不着疼了,时睿踏踏实实睡了场觉。

夜里却迷迷糊糊听到外头有扑啦啦的动静,他睁开眼,撑着胳膊从床上起来,走到窗户旁边往院里看。

有一小团黑东西黏在地上,他眯起眼睛,借着月光看清那是一只猫头鹰,估计在树上睡着让刮下来的。

真蠢,时睿心想。

他开门走出去,弯身伸食指戳猫头鹰:“兄弟,起来了,回你树上去。”

猫头鹰不动,眼眯瞪着,两只小脚抽搐着蹬空气,多半是摔晕了。

时睿嗤笑出声:“还以为是老太太过来瞧我了,白高兴。”

猫头鹰不会说话。也不会看他。

时睿揪着它耳朵晃了会儿脑袋,它才突然睁大眼睛,炸毛的扑棱起翅膀,卷起地上的沉灰往上刮,呛得时睿咳嗽,他松手看它曲折的飞向半空,夜还深,那团黑毛肉球很快就瞧不见了。

盯着泼墨般的黑夜看了会儿,时睿回了房间。

次日卯时起来就开始在院里练拳。院子里安静的出奇,跟世界隔离了似的。许是昨夜秋风疏狂,各人的房间窗门都关的很紧,海生和二蛋的呼噜声都听不着丁点儿。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鱼肚白化作灿烈的阳光,穿过树叶落下斑驳的影子,落在青年翕动的沾了汗水的睫毛上。

时睿用指尖抿了一点儿舔了舔,再呸出去。

偏房那处终于传来海生的动静,时睿喊了一声“我要洗澡”,过后换了干净衣裳,神清气爽的往东院赶。

初秋的时节天气不冷不热的舒服,天边的云彩大团大团绵羊毛似的柔软,微风拂面,搁院里石桌上就着满院花香吃早饭,舒坦。

老太太年纪大了,银丝在朝阳底下闪光,丝绸衣裳一个褶儿都没有,举手投足间端的仍是前朝官宦人家小姐娴雅的姿态。

不过早餐是清淡的白粥馒头,还有二大娘的腌萝卜干儿。

时睿忍着屁股疼坐在老太太对面,先拿筷子吃了一整条咸菜,咬得咯嘣响,接着露出齐整白灿的牙齿:“老太太早,孙子给您老请安。”

老太太眼皮也没翻。

时睿突然伸出胳膊,在老太太头上揪下一片泛黄的柳树叶。

老太太立刻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抬起一只手臂:“翠莲,扶我回房练字儿。”

翠莲扶着老太太的胳膊往屋里走,回头看了一眼时睿,时睿冲她笑了笑,看得她心里跟猫爪子挠了似的。

时睿起身要走,翠莲又从屋里跑出来,塞给他一个小瓷瓶儿:“生肌化瘀的,晚上睡觉之前让二狗子给你洗了…洗干净了再抹,就是有点痒,痒了就是长肉见好,别下手挠。”

翠莲姐姐的脸有点红,看来全院人都知道他屁股被枪嘣烂了,时睿笑着说,“老太太让你给我的?”

翠莲没说话,时睿将瓷瓶儿揣兜里,“行,回去吧,我出门溜溜。”

屁股伤不能骑马,汽车也不想开,时睿讨厌那股汽油味儿,觉得尾气把大街上小摊的吃的都给污染了。

只能走路,他腿长走路不慢,一个半时辰走到渭河边上,眼睛四处扫了一圈,落在万绿丛中一个红点上,那是一个不小的土培。

那是王蒙的坟。

他昏迷这几天,部下将王蒙的尸首埋在渭河边了。

时睿盯着鲜土孤坟立起的木牌,上头用草书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大字——少侠王蒙之墓。

王蒙从小就喜欢说书先生口中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大侠,他参军,就是凭着这一腔热血。

王蒙今年刚满十九岁,他是时睿的副将。时睿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

时丰年刚死的那年,时睿带着王蒙接起时家军担子,城里的学究老者,都说少年轻狂少年轻狂,黄头小儿岂能堪此大任?渭城气数已尽,再无庇佑,丧尽天良的土匪很快就会将渭城吃的骨头都不剩!此时此刻,逃亡南方投靠旁的军阀才是上策!

时睿闻言,骑着马儿拉着王蒙招摇过市,大放厥词:“我时睿一天不死,渭城的人就掉不了一斤肉!各位父老乡亲,吃好喝好,乐乐呵呵哈!”

那会儿只有王蒙信他,举着枪挑着眉毛咋呼:“少帅无敌!”

但是现在王蒙死了。

原真是像山间的风一样来去匆匆的人。

“早知道给你娶个老婆留个种。”时睿灌了一口酒,剩下的全浇在地上。

“瓦子里你那个相好,有没有可能有你的遗腹子?”

“这回你爹娘也不待见我了肯定,我别真是个天煞孤星。”时睿说,“你妹回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说完愣了会儿,站起来,怕再在这待一会儿忍不住要掘坟,再看看王蒙的脸。

谁知脚打了个拐子,直往河边冲,刹不住脚。

扑通———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沉到水底,时睿是个旱鸭子,鼻腔嘴里都灌满了水,救命都喊不出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