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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林家

大晋朝元熙三年,扬州,高升巷。

这一条街道在扬州城里算不得繁华,可是,这条街道上住着的一户人家却是鼎鼎有名。

户主姓林名海,字如海。林家既是簪缨世家,亦是书香门第,祖上曾袭过列侯,至如海这一辈,便从科第出身,不承想这如海年幼时即天资聪慧,学富五车,科考时出类拔萃,力压诸位才子,被先皇钦点为探花,后授兰台寺大夫。新皇继位后亦是仰其为肱股之臣,钦点为巡盐御史,坐镇扬州,乃是扬州当地居民一提及便要翘起大拇指夸耀“与有荣焉”的风流人物。

当然林老爷的家里短长也是扬州居民茶余饭后关心的热门八卦。

话说这林盐课林老爷既然仕途得意,相貌不凡,身边又怎少得了娇妻美妾的环绕?林海当年探花及第,打马游街,意气何等风发,便叫京城里那一等富贵的人家——贾府相看了去,择为东床。要说这贾府亦是不凡,朝中排得上号的显贵之家“四王八公”,贾府就占了两位,宁国公和荣国公,荫极后代。这林老爷的嫡妻贾氏就是贾府史老太君一等疼爱的最年幼的女儿,据说不光容貌上称得上是一等一的佳人,x格亦是温柔贤淑,堪为人妇之表率,遗憾的是身子骨不太结实,常年病病歪歪,而且嫁入林家多年都无所出,可见世道还是公平的,但凡是人,总归有这样或是那样的不如意。

好在林老爷虽无嫡子,却有一偏房所出的庶子,年近三岁,也算是解了林家后继无人之忧,膝下荒凉之叹,被林家老夫人奉为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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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是真正的深宅大院,屋脊连绵,亭廊回环,院子套着院子,房屋挨着房屋,厦宇重重,院落深深。

其中有一处极为富丽大气的院落,门楣上有一匾,书着“枕霞居”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此处便是林如海并其嫡妻贾敏的日常起居之处。

贾敏已经穿好了外面的大衣服,正由大丫鬟翠烟服侍着梳头妆扮,身侧毕恭毕敬垂手站着的乃是她从娘家就带来的陪嫁丫鬟,后来嫁与林府管家之次子为妻,人唤作“王庆儿家的”。

王庆儿家的看着大丫鬟翠烟轻手轻脚地给贾敏用镀金嵌珠宝钿尾压好头发,又给她仔仔细细地戴上了一个朝阳金凤嵌珠钗。这栩栩如生的金凤不光是嘴里衔着一串珠子,身上还镶嵌着大颗的珍珠与红宝石,端的是富丽浮华,耀花人眼。

王庆儿家的便在一旁艳羡不已地说:“太太这一身石榴红的衣裳配着这金凤真是跟那画儿上的仙女似的。说起来,这金凤还是咱们老太君特特给太太的陪嫁呢,眼看着十年过去了,这样式还是一点也不过时。”

贾敏只是微微一笑,一只纤纤素手抿了抿鬓角,顾影自望,觉得自己今天的衣着确实展样又大方,比那个贱女人一身花红柳绿、骚不答答的打扮是高到天边去了。

可是,那个贱女人偏生就入了老爷的眼,听说昨晚上又是在她屋里歇下的。

想到这里,贾敏的另外一只手便痉挛似地抓紧了手心里捏着的一方绢帕。

王庆儿家跟随贾敏多年,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待大丫鬟翠烟端着梳洗的那一堆东西下去了,又扭头看了看左右没人,才瞅着贾敏的脸色,安慰说:“太太休要气恼。那梅姨娘仗着生子有功,现在在咱们府里是嚣张了些,不过,她怎么表现也不能灭过太太您的次序啊。老爷的心里也是明镜儿似地,就连她生的哥儿,老爷还不是念着太太才取的名字吗?这就是老爷心里排第一位的还是太太您的明证。”

原来林府的小公子就是梅姨娘所出,林如海虽然也喜欢那柔媚可人的梅姨娘,到底还是念着和嫡妻贾敏多年的伉俪情深,给小公子取名为“默”,乃是出自《论语》中孔夫子之“敏于思而慎于言”之句。“慎言”亦可换之为“默”,敏为先,而后有“慎言”,由此也可见林海的敬爱推崇嫡妻的拳拳之心。

林海还私下安抚贾敏说:“默儿现在还小,还没脱n呢,又爱生病,就叫她先养着吧,等他有个三四岁,到了启智发慧的年纪,还是要叫你带着我才放心,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出身知道些什么道理,不要教歪了子孙。”

所以,当时贾敏虽然心里失落至极,到底被夫君的这一番话安慰了许多,也便咽下了那一口气。

而且,当时的情势,还有林府老太太弹压着,咽不咽得下那口气都要咽下。

形势比人强。这个道理,贾敏懂,只得“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吧,且看以后会怎样。

谁知道人心原是偏的,随着林默由一个婴儿日渐一日地长大了,长开了,变得玉雪可爱,还有那咿呀学语的稚子模样不仅叫林如海开怀,更是叫林府老太太爱得跟什么似地,成日里就是“默儿”“孙儿”地叫唤,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真真是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又借口贾敏身子不好,须得静养,居然要将管家权都给夺了去,交与这梅姨娘,几乎叫贾敏气恨得不曾将一口银牙咬碎,好在林海还算有点良心,据理力争,此事才算是作罢,可是,此后,林老太太见了贾敏便微有了嫌忌之心。

更气人的还在后面,那贱人是个会做戏的,又委实有几分颜色,总是拿着儿子做筏子,借口哥儿想爹爹,或是哥儿身子弱之类的借口来绊住林海的脚,闹得林海半个月里面倒是有十天都宿在她那里。到后来就连林海也说那贱人育子有功,私底下不知道塞给她多少好处,本来贾敏还不知道,是看着账本有些对不上,又得亏了这王庆儿和这王庆儿家的多方打听,才知道林海私下将一些边远处的田地和庄子都与了这梅姨娘的家人,林老太太却只装作不知道,待贾敏来报此事时也只是淡淡地一句:“梅姨娘原是家里困苦些,便与她些钱财,帮衬一下,也不值什么。”几乎将贾敏气得个倒仰。

这还是查出来的,查不出来的便不知道多少了。

贾敏自是不甘心,某一次便趁着如海来了亲自问他,如海却说:“不过是给她点甜头,叫她安心带着默哥儿罢了。你也是个多心的,有这查访的功夫,何不安尊养荣,自己调养身子?”

这是暗讽她不能子嗣吧?

自此,贾敏对林海的心也冷了下来:夫妻也不过如此罢了,想当年你侬我侬情意绵绵,现在呢?哼,男人到底靠不住。

偏生贾敏又是个要强的,初嫁时人人都称羡她嫁得才貌仙郎,现在有了苦楚她也不想叫人知道说笑话儿,只好自己掩着,也不叫远在京城的娘亲知道,信件来往也只是说“一切均好,勿念”。

这心里的重重计较和心事,也唯有面前的心腹陪房王庆儿家的和这灯知道罢了!

想到这林林总总的糟心事,贾敏扭着那一方锦帕,几乎不曾扭个洞出来,恨恨地说:“算了吧,男人家有几个是有真心的?只闻新人笑,不知旧人哭!他可是连着几个晚上都歇在那贱人的院子里的,全把我丢在脑背后!”

说着,贾敏忆起往日青春年少时是怎样和夫君夫唱妇随的美乐往事,竟然落下泪来。

王庆儿家的只得劝解着说:“大清早地,太太别哭啊,看把才上的妆给弄花了。再者,一会儿要去老太太那里,叫人看见问起来也不好答话啊。nn且请忍着点,就看那梅姨娘不过是个贫贱破落人家出身,纵然是现在肚子争气,先于太太生下了哥儿,也难说就拢住了老爷的心,再说了,太太也还年轻着呢,这女人家生孩子是这样的,第一个千难万难,后面就顺了。太太原是太好强了,这心事略松一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好消息了,啊……好了……太太别哭了……”

王庆儿家的代贾敏唤了丫鬟过来又给收拾了收拾,贾敏自己则平息了心情,敛了面容,方款款地站起来,扶着王庆儿家的一只手臂,由着几个丫鬟媳妇簇拥着去了林家老太太的上房。

再怎么不甘心,这日子还得过,“胳膊折了得往袖子里藏”,伺奉公婆,礼待丈夫,勤勉持家,该有的礼节行事也一样都不能落下,不能失了大家子出身的小姐的体面。贾敏忆起出嫁时母亲的教诲,又回头吩咐大丫鬟翠烟说:“将那日我做好的坎肩儿一并拿上。”

翠烟有些疑惑地说:“太太不是说那坎肩儿是要给京城那边老太君捎去的吗?”

贾敏垂下眼帘,说:“我自有主张,你只管拿上便是,多问什么!”

翠烟忙说:“是,太太容谅,原是小婢多嘴了。”

2有孕

等贾敏到了名为“静心居”的林老太太的上房,早有机灵的小丫鬟打起了帘子,又弓着身子行礼,满脸堆笑地唤道:“太太来了”。

贾敏微微点头,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目不斜视地进了林老太太惯常起居的右边的一间大花厅里。

林老太太已经梳洗衣着好了,坐在一张宽大的填漆描金嵌螺钿的美人榻上,靠着个麻姑献寿的秋香色锦缎靠背引枕,正闭着眼睛由着个小丫鬟儿用美人锤轻轻捶打着腿儿,唯有手中捏着的一串佛珠有些微微的晃荡,也不知道是真睡了还是怎样。

贾敏便放轻了脚步,正踌躇着要不要出去,等一会儿再来,那林老太太已经睁开了眼睛,见是儿媳妇来了,便慈和地说:“哟,是你来了,来,这边坐。”

贾敏笑道:“儿媳来得不巧了,叨扰了老太太的清修。”

林老太太“嗐”了一声,说:“哪里是在清修?原是在打盹儿。这些天也不知怎么,老是犯困。才起来没一会儿,就又觉得困了。”

贾敏告了座,笑着对林老太太说:“春困,春困,春天到了,就是有些j神不好。看老太太今儿一早起来就犯困,想来也是因着节气的缘故了,故而儿媳昨儿就跟大厨房说了,叫他们给老太太来些个提神醒气的东西来吃。我琢磨着老太太早上喜欢喝一碗燕窝粥,便叫他们不用清水,换成泡了甘菊花的水来下那燕窝。菊花明目,又提神,配着燕窝一起吃着也香甜。另外配了个素炒枸杞芽儿的小菜,也有提神的功效,一会儿就叫他们给您送来。”

林老太太素日原是爱她这行事说话一丝儿规矩不错的大家风范,要仔细轮起来,这媳妇儿还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家世好,模样好,规矩好,知道孝敬公婆,只除了不能子嗣这一项不好之外。

可是,就那一项不好,偏偏就能抵得过所有的好去。

林老太太淡淡地说:“你想得周到,倒是费心了。”

尽管婆婆如此冷淡,贾敏也不好转身就走,少不得又搭讪着说:“看这天气热得倒是快,儿媳屋里的几个丫鬟昨儿还嚷嚷着说热,说是要脱了夹的呢,我再三地不准,‘春捂秋冻’,这气候反复无常地,衣服脱得快,容易招病呢。老太太如今是有了春秋的人,更要注意着穿脱的小事,不然,着了冷热,叫老爷还有阖府上下都焦心,倒是我们府上的大事呢。所以,儿媳闲来无事,给老太太做了个坎肩,就是在这等天气无常的时候好添加个冷热的意思。”

说着,贾敏便使了个眼色,那大丫鬟翠烟弓着背上来,打开手上的一个大包袱,将里面包着的东西取了出来。

原来包袱里面包着的是一件银灰色羽缎,镶着一圈儿齐崭崭的黑色“一斗珠儿”的坎肩儿。

林老太太原是经历过富贵,识得些贵重东西的人,一看就知道镶嵌了这一圈儿的“一斗珠儿”该是花费了不少银两。说起来,这“一斗珠儿”虽然是羊皮,却不是普通的羊皮,乃是原产自“罗刹国”(即俄罗斯的西伯利亚)的母羊肚子里的胎羊头顶上那一圈儿毛,因为弯曲的弧度恰似一斗珍珠,故名“一斗珠儿”。又因为一匹胎羊头顶上才刮得到一点儿毛,故而这“一斗珠儿”的皮毛价格远在黄金之上。林老太太见这坎肩儿用了这么一大圈“一斗珠儿”,想来贾敏会破费不少,又是亲手做的,算得上是儿媳妇的孝心虔诚。

林老太太一脸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命一旁的丫鬟收了,说:“到底还是你心细,这知冷知热的,比我那儿子还强呢。”说着,便笑将起来。

贾敏更是笑得春风般和煦,说:“老太太谬赞了。孝敬公婆,原是儿媳的本分。”

林老太太便留贾敏一道吃早饭,贾敏当然不会推辞,正想着要和婆婆亲香呢,便一起等着丫环婆子们将桌子布好,用食盒将各种小菜、糕点、饭食等物运来,又一一盛放在花厅侧边的一张红木八仙桌上,少顷,又有丫鬟们端了漱盒乃至布巾等物来伺候林老太太和贾敏漱口净手,才好进餐。

谁知道贾敏刚刚才亲自去盛了一碗菊花燕窝粥,奉于林老太太面前,林老太太接了,正用着一只玉瓷的调羹往口内送呢,就看见那两岁多的默哥儿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咧开小嘴唤“nn”,身后一群丫鬟婆子们跟着进来,都在后面说:“哥儿小心,别跌着了。”

林老太太见了他就喜笑颜开,将手里的碗一推,张开手臂说:“哎呦,我的小宝贝儿,过来,叫nn抱抱。”

将默哥儿搂在怀里,林老太太又软着声气和他说话,问他“早上吃了几碗饭饭?”“那日nn给的那个玩意儿喜不喜欢”“晚上几时睡的?”之类的话,那默哥儿便由着孩童的x子,一直搬着林老太太的脖子咿咿呀呀地撒娇,叫贾敏旁边陪着,脸上笑得僵硬,心里一阵腻歪:好不容易才和婆婆说上了几句热络画儿,又被搅合了!

贾敏看着这默哥儿越看越碍眼:不过是个庶出的哥儿罢了,老太太哪里就疼爱成这样?简直是失了体统!简直是娇惯得不成样子!

一会儿,梅姨娘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了,先问了林老太太的安,又给贾敏福了一福,娇滴滴地说:“给姐姐请安。原说要去姐姐那里请安的,偏生昨晚上睡得迟,竟然耽误了。好在在老太太这里遇上了,也是一样的。”

说完,扬起两道弯弯的娥眉,朝着贾敏似笑非笑。

贾敏一听她这一番话里有话,便心里暗自气恼:正经该叫我“太太”罢。好个没规矩的小贱人,仗着生了个儿子,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谁和你称姐道妹的?就凭你也配得上?

想着林老太太爱屋及乌,必是有所袒护,贾敏不想跟这微鄙的梅姨娘在人前争执,便只好不在这“姐妹”的称呼上挑刺,含糊了过去,也没答应她。

梅姨娘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掩住了嘴角微露的不满。

林老太太听见梅姨娘说晚上没睡好,便逗着默哥儿说:“肯定是你这个小淘气闹得人睡不好觉觉的,是不是,是不是?”又挠着默哥儿的痒痒,叫那孩子笑得“格格”地。

一旁的丫鬟婆子们也跟着凑趣儿,注意力全转到那“小淘气”的身上去了。

梅姨娘此时却胆大地看着贾敏,平日里柔媚得拧得出水来的杏眼里跳着一小簇挑衅的光,说:“昨儿倒怪不得默哥儿闹得我,他一早就睡着了。”

说完,唇角扬起一抹胜利的笑。

别人都不理会,尽都随着林老太太去逗默哥儿去了,唯独贾敏清清楚楚地明白了梅姨娘的意思。

换句话说,不是默哥儿闹的,是默哥儿的爹爹闹的。

再说得明白点,就是贾敏那风度翩翩的探花郎的夫君,昨晚上与这面容姣好,实则chu鄙的梅姨娘滚了炕头,还闹得她次日都不能正常起床了。

春宵帐底卧鸳鸯。

贾敏就是个泥人,此时也不禁要冒火,何况这梅姨娘还当着众人戳她的肺管子?正待开口,贾敏忽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眼前就有些发黑,身边的喧嚣也似乎在离她远去似地,只看见梅姨娘似快慰又似惊慌的眼神在面前放大。

终于,贾敏脸色苍白,捂住心口,身子往后一仰,就倒了过去,惊得丫环婆子们都叫唤了起来:“太太!太太不好了!”

林老太太的上房一下子乱成了一窝粥,林老太太忙命n嬷嬷将默哥儿抱走,一群人围上来看贾敏,翻眼皮的翻眼皮,掐人中的掐人中。

林老太太便说:“现在不宜搬动,就先将太太移到我那边屋子里去歇着。唤大夫来。”

“另外,”林老太太想了想,说:“旺福,你马上骑马去老爷的衙门一趟,跟他说了此事。”林老太太原是想着儿媳既然是在她屋里出的事,不叫儿子知道不行。

本来正在衙门办公的林海听了家人赶来的禀报,吓了一大跳,贾敏虽然素日身子不太康健,但是这种突然就厥过去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不可大意,便忙丢下手里的卷宗,又告了个假,出了衙门,林海又有了主意,想着外面请的大夫未必拿的准,不如命人拿帖子去请那往日太医院退下来的原刘御医。交代妥当了,林海便骑上马,急急往府里赶去。

贾敏早就被挪到林老太太的一间厢房里躺着,这时候倒是醒着的,只是面色苍白,一脸憔悴。

林海赶过来,坐在她床侧的一个绣墩上,眼瞅着贾敏,关切地问:“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就厥过去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贾敏只觉得心头涌过千万句话,在林老太太这里人多嘴杂,却是一句真心话也不能说,一时急怒,便觉得喉头处滚过一片恶心,十分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原刘御医来了,见了如海,略微寒暄了几句,便道了声“恼”,进去隔着帘子给贾敏把脉切诊。

刘御医把了脉,听了诊出来,林如海便忙迎了上去,问:“孟琴兄,不知拙荆所患何病,要不要紧?”

刘御医m着一把山羊胡子,呵呵笑着说:“如海兄,小弟要向你讨一杯好酒喝了。尊夫人……乃是喜脉呀。”

3反差

林海听了自是喜不自胜,给刘御医拱手道:“拙荆一贯身子不太康健,还要请孟琴兄给个安胎调理的方子才好。”

刘御医自是满口答应,早有伶俐会看眼色的丫鬟铺陈开笔墨,刘御医便提起笔来,又沉吟了片刻,便龙飞凤舞了起来,写了满满当当一张宣纸的药名儿,说:“小弟刚才观尊夫人的脉象,原是个心x再高强不过的,是故经期不是迟滞数十日不来,就是经期过长,损耗大人元气,是以多年不曾有孕。如此说来,孕期倒是要好生调养方可。这个方子特为夫人所开,除了按时煎服之外,还要叫夫人多宽着心,万事都要往好处去想才好,家人也须得多体谅一二,凡事顺着她便罢。”

林海大喜,又吩咐下人备了谢仪送上来,满口道谢,刘御医自是推拒不收,说:“小弟又不是开药铺作生意,收什么谢仪!小弟的为人,如海兄也知道,原是有几分傲骨的,这是仰慕如海兄的为人,才来给尊夫人诊治。要是旁人,决计不去的。”

林海知道他而今家资富裕,原不差几个银子,便只好叫下人将谢仪又收了回去,口中感念不尽。林海亲自将刘御医送至仪门处,站在当地目送,直到见不着他的人影了,才回转了回来。

这边,林老太太也听到了丫鬟们传的一言半语,未得确信,便急得在堂前打转转,手里捏着那一圈儿佛珠,抡得飞快。

好不容易见到林海回来,老太太便迎了上去,急切地问:“儿啊,为娘恍惚听见媳妇是有喜了,可是真的?”

林海笑着给林老太太道喜,说:“正是呢!儿子正要给母亲说这天大的喜事,没想到母亲已经听到了。”

林老太太抓住林海的手,喜得眉目舒展,说:“好!好!好!我说这两天窗子外面老是有喜鹊在叫,又有燕子衔泥结窝,原来是应在这一桩大喜事上面。好哇,走,一起进去看看我儿媳妇去,另外,你等会儿赶紧书信一封,给亲家母报个信儿,也好一起喜庆喜庆。”

林海笑道:“这个就不劳母亲提醒了,儿子自是知道。”

旁边的丫鬟婆子们听到消息,都纷纷过来道喜恭贺,林老太太说:“吩咐大厨房,今儿个多弄些好的吃食来,另外到地窖里拿几坛子好酒来分为大家。还有,说与帐房那边知道,就说我的话,这个月的月钱加倍。另外,太太那边的丫鬟,其中有伺候得好的,还另外有赏。”

底下人听了,都欢声雷动了起来。

林老太太扶着林海的胳膊,口中念叨着:“先去看看我的好儿媳,余下我还有吩咐呢,你们可别得了意,就一个个溜了开去。”

丫鬟婆子们都笑着说:“老太太快去吧,奴才们都等着回来讨老太太的上上封儿呢,哪里舍得走开?”

进了厢房的门,就看见贾敏已经侧身坐了起来。

原来贾敏也听到了自己有孕的消息,心中亦是激荡不已,哪里还躺得住?林老太太便沉了脸,先开口说话:“你好好地坐起来做什么?还不快躺下歇着,仔细劳了神!”

虽然是嗔怪的口气,却说得亲热无比,又含着一丝怜惜,叫贾敏听了,便乖乖地躺下了。

林如海也赶上前,柔声说道:“听老太太的话,好生歇着。你身子骨原不甚牢靠,而今,有了孩子,更要注意调养。我叫刘御医细细地给你拟了方子,最是适合你了,定要叫咱们的孩儿平平安安地诞下。现在已经叫人按着方子抓药去了,你旁的事情一概不管,只是安心养胎吧。”

贾敏眼中水光莹然,说:“老太太,老爷,妾身嫁入林家已是十余年的光景,一无所出,自惭莫名,每日在吃斋念佛,在菩萨面前许愿,终于老天乞怜,得有今日之喜。”

林老太太想到之前对儿媳的一些有失偏颇的做法,略有些羞惭,便说:“怀上了就是喜事,又提以前做什么!现在呀,你就是我们活宝贝,家里的事你一概不要管,暂且由我担了去,你只管将我那乖乖孙儿平平安安生下来就好!”

贾敏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怀孕,不能理家,林老太太旧事重提,又叫那梅姨娘管家呢,这下子一颗心放下了,却又故作担忧地说:“儿媳怎敢叫老太太为了我受累?怀个孩子,也不见得有什么十分辛苦的去处,还是由儿媳继续持家吧。”

林老太太忙说:“我的儿,你是没生过孩子,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凶险,我是要你一点心都不要c的,宁可我老婆子受点累,为了我那未出世的孙儿,也是高兴的。”

林海和贾敏都感念地喊:“母亲!”“老太太!”

只是,个人心绪不同罢了。

贾敏虽然高兴,心里却是微有悲凉:这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也不是为着她贾敏,还是看在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儿的份上罢了!

话说,贾敏这一怀孕,立时在林府炙手可热。林老太太一改往日的淡然,一叠声地喊着叫人拿最好的安胎养神的药材来为贾敏熬制汤水养身子,又说贾敏这一怀上孩子,j神难免要短些,便将自己身边的两个最为伶俐的丫鬟派往贾敏处帮忙伺候着,又将家里所有针线上的人都召集了过来为贾敏腹内的胎儿制作围嘴肚兜小衣服之类的,林府上下一时间人人脚不沾地,个个喜笑颜开。

也不是人人都高兴的,也有人很不高兴的,就是面上不好露出来罢了。

梅姨娘住的“清漪园”内。

一个丫鬟正在拾地上的瓷片儿。

另外一个和她要好的丫鬟蹲下来,帮着一起拾,悄声问:“梅香姐姐,主子又发火了?”看看这瓷片儿,她可认识是往日拿来c大枝梅花的汝窑花瓶,极是贵重的,往日姨太太珍爱得很,怎么今儿就打了?

梅香用一g指头按住嘴唇,示意她不要说话。

两人快手快脚将瓷片儿收拾了,梅香才带着这个叫“菊柔”的小丫鬟去了一处偏房,悄悄地告诉她说:“姨太太自从太太怀上了孩子,脾气就坏得很,也不敢叫外面的人知道,只有咱们倒霉。你呀,要有眼色一点,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咱们就只管闷头干活就是了。”

菊柔似懂非懂地点头,说:“好了,我知道了,好姐姐。只是,姨太太听说太太有孩子了,在人前可是欢喜得紧,还挑灯夜战给那未出世的孩子缝衣服,怎么心里其实是不高兴的?”

梅香说:“嗐,姨太太怎么可能高兴嘛,你小人儿不懂。那都是装出来给人家看的,其实……”梅香掩了口,四下里看看无人,才对着菊柔的耳朵小声地说:“其实,她巴不得太太绊一脚,把肚子里的孩子摔没了才好呢。

4来历

贾敏怀孕不过月余,林府这边却是格局大变。

别的不说,人就多了不少。

林老太太为了照顾好儿媳妇而刻意多置办下的丫鬟奴仆之外,还多出来的许多人便是来自贾敏的娘家——贾府了。

京城里贾府的史老太君听闻女儿有孕的喜讯,顿觉在女婿一家人面前腰板都硬了,又喜笑颜开地打发人给女儿送各种补品、用具还有婴儿的衣物被褥之类的,琳琅满目,连一条船都装不下。贾母转念又一想,女儿快三十了才怀上个孩子,生下来就不容易,万一有个把小人作祟的话,岂不是……这么一想,贾母也不管林家的人会发什么杂音,马上就不由分说硬是叫心腹赖大媳妇带着几个心眼灵活的仆妇丫鬟另外坐着一条船跟着下了扬州,伪称是送东西的,却赖下不走了,林老太太也不好说的,只得另外收拾房屋给她们住下。

这日,贾敏才起床,便有那赖大媳妇过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枣莲子羊r羹进来,笑吟吟地唤着:“大姑娘,快趁热吃”。

贾敏原是知道赖大媳妇的婆婆往日是史老太君的r娘,是以这赖大一家虽是奴仆,却极有体面,赖大是贾府当仁不让的大管家,这赖大媳妇则是管家媳妇,在贾府威信极大,此次赖大媳妇抛下府里的差事,巴巴地跑到这千里之外伺奉自己的孕期和坐月子,也可见母亲的一片拳拳爱心了,所以,贾敏在这赖大媳妇面前也不摆架子,也没有丝毫慢待无礼之处,还另外多有赏赐,以安慰其离乡背井之苦,一时间这主仆两人十分熟稔,无话不说。私下里,赖大媳妇便还依着在贾府里那般称呼贾敏为“大姑娘”,以示亲近,贾敏听她这般唤自己,不禁想起在母亲身边的时光,自是受用,也不制止。

此时,贾敏笑着接过那碗羹,放在一旁,说:“劳烦赖姐姐了。只是,我才吃了一碗老太太那边打发人送来的燕窝粥,此时哪里吃得下?”

赖大媳妇忙说:“那粥是老太太那边送来的没错?”

贾敏说:“是啊,是老太太吩咐大厨房熬了两碗,一碗她自己用了,另外一碗是叫|春花亲自送来的。”

春花是林老太太那边数得上的大丫鬟,做事稳妥,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再说,就算有人中途动了手脚,大小姐喝都喝下去了,这时候再追究也是马后p了,赖大家的便转了话头,说:“大小姐,论理我不该说,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小姐千难万难才怀上了,这饮食上得千万小心,我来之前老太太还专门嘱咐我来着,要我一应大小姐的饮食汤药都要自己动手,绝不能给人可趁之机。所以,我今儿才敢说这句话,就是这府里的林老太太的恩赐,大小姐也不能随便就吃,林老太太当然不会害大小姐,就怕有人借着老太太的名义捣鬼使坏。‘无事常思有事’,万一就真遇上那起子黑了心肠的小人,真有了什么祸事,大小姐事后岂不悔恨?”

贾敏点头说:“赖姐姐说得极是。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赖大家的又凑近了一点,悄声说:“我才来,对这府里的情况不甚了解,但是,那日路过一处叫什么‘清漪园’的院落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细瞧了瞧,原是个丫鬟,说是又打碎了什么物件,被那梅姨太太责骂了所以才哭。我琢磨着,一个丫鬟,怎么可能打碎了主子心爱的物件,这般毛手毛脚,还没被撵出去呢?莫不是,那物件不是丫鬟打碎的,是那姨太太自己打碎了,赖到丫鬟头上的?那姨太太早不打碎,晚不打碎,偏生大小姐怀着孩子的时候来打碎东西,弄得这霉头,莫不是对大小姐有怨气?请大小姐细思。”

贾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个嘛,她心里不高兴,摔东打西的,也很正常。”

赖大媳妇直撇嘴,说:“她凭什么不高兴?叫她一个贱妾先于主母生下了孩子,她还不感恩戴德的?这也是你大小姐仁厚,要是我啊,早先就一碗红花汤下去,叫她什么也捞不着。”

贾敏叹息着说:“赖姐姐你以为我是那等温厚没主意,由着人家捏|弄的人吗?这梅姨娘要是普通的通房丫鬟,我早就弄死她或是叫人牙子卖了去了,断断容不得她到今日这般猖狂。”

赖大家的才来,对这梅姨娘的底细还m得不甚清楚,忙说:“这么说,这梅姨娘还有些来头了?”

贾敏烦恼地揉了揉眉心,说:“正经地她也算是明公正道的二房呢。又是老太太撮合的,我也拿她没办法。”

要说起这梅姨娘的来历,她姓梅名云芳,也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可惜到了她祖父那一辈家道中落了。这老梅家仅此一女,平素看得宝贝疙瘩一般,却又为何不聘与一般的人家,做平头夫妻,却要嫁给林如海,甘为人下,屈身为妾呢?

原来梅家虽然没落,却还是保有一些之前的富贵气派,在家里也是几个丫鬟小子地服侍着,还叫下面的人也是“老爷”“太太”“小姐”的排场讲究着,躲进小楼成一统,螺丝壳里做道场。但是一旦逢年过节或是走个亲戚什么的就要露馅,与那些依旧兴旺的亲戚们比起来,梅家明显底气不足,露怯丢丑,也就难免要被人家yy阳阳地讥讽几句。梅云芳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自小就咬紧牙关、立下志向要出人头地,绝不要再叫人看不起。

可惜,志比天高的人往往命比纸薄,一个女孩儿除了嫁人之外再不可能有其他的出人头地的机会。那日,梅云芳偷听到来家里探望的舅舅的一句无心的话,似乎为她困境中的心推开了一扇窗户: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娶妻多年却无所出,林家老太太急得上火,硬是给林大人塞了几个通房丫鬟,又到处托人去寻觅合适的人家的好女儿,许诺嫁过来就是正正经经的二房太太,不比寻常婢妾。

论理,婚事该是父母做主,原轮不着梅云芳一个闺阁女儿瞎想,可是,梅云芳往日惯常就听人说起这林大人如何才华横溢,如何丰神俊朗,如何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早就倾心不已,觉得嫁人就当嫁林大人那样的,可惜,使君有妻,也只能遐想遥爱一番罢了,现在忽喇里听到这么个消息,哪里还禁得住?梅云芳也不顾女儿的贞静礼教,就跪在父母面前哭求。这梅家的老爷太太原本就溺爱女儿,心里也没多大个主张,想着女儿的想法也不无道理,与其嫁与平民百姓,倒不如给这尊贵的林大人做妾呢,就连梅家,也可以趁势沾带点好处!于是,老两口便又向梅太太的兄弟、梅云芳的舅舅打听细节。她舅舅乃是林如海手下的一个五品通判,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奉承上司呢,听说姐姐家里愿意将年方十五、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嫁给林如海做妾,便大喜过望,极声赞好,又一力撮合。于是,梅云芳得以顺利嫁入林府,林老太太想着她出身算是好的,自是另眼相看,偏生她又命运两济,入门没多久,就怀上了孩子,紧跟着,又果真生下一子,叫林老太太宠到天上去了,对这梅云芳也是厚加抚慰,不光有许多的赏赐,还有私下的帮衬,另外,还对下人说要称呼“姨太太”,而不是和一般侍妾一般称“姨娘”,等于是给梅云芳正了“二房”的位置,于是梅云芳恃子而骄,越发娇纵起来,压g儿不把正房太太贾敏放在眼里。

梅家呢,在梅云芳出嫁之前,就想着女儿出嫁了未免身边孤寂,又为了香火谋计,少不得从族里寻了个孩子做了嗣子,就是年纪大了些,和梅云芳差不多大,倒是没养活多久就可以帮着料理家务了。

5谋划

赖大媳妇听了贾敏对梅姨娘情况的大致说明后,整个面部都紧紧蹙起,牙齿也如同酸倒了一般,半日,才说:“大小姐,奴才以为,一定要严防这个梅姨娘才是。大小姐细思,咱们现在算是扳回了一局,扬眉吐气,但是,胎儿尚在您腹内,也不知道是儿是女。若是平平安安生下来,又是儿子的话,自然是天随人愿,大小姐自后在这府里随便怎样都可以,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可是,万一天不随人意,生的是个女儿,到时候就怕这梅姨太太又作起祟来!再者,她原是年纪轻,据说现在还不满二十,又得林老太太喜欢,偏生又长得是个狐媚子模样,要是勾着姑老爷再多生几个,大小姐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贾敏听了也是烦心,自己抚着腹部,叹息着说:“唯愿是个儿子罢。我日日都在菩萨面前祷告呢。”

赖大媳妇往前一步,离得贾敏更近,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光是祷告不行,还得早作谋划呢。大小姐,我倒是有个小小的见识,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贾敏目光微闪,说:“赖姐姐但说无妨。”

赖大媳妇说:“大小姐如今在府里正得意,何不趁此机会摆弄了她?”

贾敏说:“我何尝不想?可是,我一贯是贤良名儿在外,里里外外的人都盯着呢,这拈酸吃醋,容不得夫君的房内人的事情却干不出来。再说,她是老太太捧着的二房,又生了儿子,岂是那么容易摆弄的?”

赖大媳妇说:“这个事嘛,是要从长计议,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做成的。且容我慢慢筹划,不过,我以为机会是有的。据刚才大小姐的话,我觉得这梅姨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也是嫉恨大小姐得很,而且,x子冲动,坏处都露在明面上。不是奴才说一句大话,比她厉害的对手我摆弄过不少呢,她这种面上都藏不住心思的嫩手,哼……”

还不是手到擒来?赖大家的没说,因为刚才贾敏说了拿她没办法,自己这会子说得轻松,岂不是叫贾敏下不了台?老狐狸赖大家的便恰到好处地止了口,留着余白叫贾敏自己去领悟。

贾敏果然面上露出兴味之色,说:“赖姐姐可是有什么好的计策了?”

赖大家的徐徐说道:“这事情要能成,不能光是自己想着我要如何如何,一个劲儿地下死力去做就能成的。先预想对方的出招再做细细的谋划,随后相机而动,将计就计,才能叫事情既能成功,又做得滴水不漏。”

贾敏听了越发觉得合自己的心意,便催着她快说。

赖大媳妇就微微笑着道:“咱们容不下她,焉知她心里说不定也是一样容不下咱们呢?说不得也在暗地里想着要怎么摆弄了大小姐和您腹内的胎儿呢?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卖她个破绽,叫她铸出滔天大错,就算不死或被被撵出,也要被泼一身粪,在府里再难有往日风光呢?”

贾敏原知道这赖大媳妇足智多谋,是以在贾府最受贾老太君器重,听她说了这一番话,不禁眼前一亮,说:“到底是赖姐姐,旁人再想不出来的好点子,偏叫你想出来,怪不得我母亲在家时就倚重你。”

赖大媳妇自得一笑,说:“观人心术,是奴才的强项。我看这梅姨娘就是个心术不正的人,才有这顺水推舟、蒋干遇周瑜之计策。若她真是个安于本分、老老实实的人,这计策倒是派不上用场了。”

两主仆私下密谋已定,就等着这梅姨娘钻套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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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贾敏身子不好,林如海一来体恤发妻,二来也是遵照刘御医的医嘱,衙门散值后便随时陪伴在爱妻身侧,极少再去别的妻妾处了,梅姨太太虽然指着默哥儿的名义将林如海诓过来“清漪园”几次,却都没能留住他。

日日独守空房,心中泣血,还要给那见着就冒酸醋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做小衣服之类的,梅姨娘十分气闷,某日,终于忍不住在林老太太跟前大倒苦水,哭诉老爷如何对她们母子不闻不问。

谁知,林老太太这次却丝毫不为所动,木着个脸儿,只是说:“若是在家里实在气闷得很了,就回娘家逛逛去几天也使得,你也许多日子没回去过了,回去也好在爹娘跟前尽个孝心,原是做子女的本分。默哥儿我给你看着,你只管放心地去散散心吧。”

梅姨娘本来没打算回娘家去,听了老太太的话,回去又生了一回闷气,想着:“哼,老太太也好,老爷也好,往日的好,全都是假的,还不是看在默哥儿的份上!现在那女人有了身孕,他们就一个个跟着去舔|脚丫子去了,居然见都见不得我了,还要撵我走。”

越想越气,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一个还没有绣完的小肚兜,这原是给贾敏肚子里的孩子做的,想着在人前取个巧,显示一下贤惠。此时见了却越发心里添了堵,梅云芳拿起筐子里的剪刀,一气绞碎了那小肚兜,这才觉得气消了些,又恨恨地想:“与其在这里给人家做死做活还讨不着好,好不如回去逍遥几天!也可以回去和爹娘说说话,排解一下,说不定还能出点什么管用的招数呢。”

如此一想,梅姨娘便立意要回娘家了,叫丫鬟们进来将先前绞碎的一堆东西拿去悄悄地埋了,又吩咐她们打点起行装,找管家nn准备出门的车辆等事宜,自己则是另外又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跑到林老太太那里去辞行,说:“谢老太太体恤,贱妾便回去探望一下爹娘,住几日便回。”

林老太太见她思转了回来,便爽快地答应了,又命身边的大丫鬟春花拿来了几身鲜亮的衣服和簪环首饰,说:“你难得回去一次,穿得华丽些,叫你家人看着也喜欢,知道我们林府可不曾薄待了你半点。”

梅姨娘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接了去,心里却腹诽:“几付金银首饰就将我打发了去吗?没得那么便当!”

话说梅姨娘到了娘家,一头就滚进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将这一向的委屈尽情倾述,那梅家老爷和太太本身也没多大的主意,只是不住地抚慰女儿说:“乖女儿莫伤心,那林太太不是还没生吗?你的默哥儿可是活蹦乱跳地就在林老太太和林老爷跟前的,怕什么?就是看在默哥儿的份上,怎么也不能对你不好。”

梅姨娘抹着眼泪说:“这还没生呢,一家子人就把我冷落到如此田地!真要生出来了,我和默哥儿还不给她们挤到犄角旮瘩里去了!到时候可叫我怎么活啊?”

梅太太m着女儿明显瘦了的脸,心疼地说:“乖女,你是不知道,这女人生孩子啊,是一只脚在棺材里面,一只脚在棺材外面,那林太太既然身子一贯都弱,生不生得下来还是一回事呢,你又何苦忧虑如此!”

梅老爷也m着胡子说:“你娘说的是。再说,她还不一定就生的儿子呢。若是个女儿,还不是叫林家的人白兴头了一场?到时候还是要转头来捧着你和默哥儿。好了,莫发愁,莫哭了。”

梅姨娘正觉得心里好过些了,那梅家认养的儿子梅家亮却一挑门帘进来,笑嘻嘻地说:“哟,妹妹回家了。我在铺子上听说妹妹回家,就急急忙忙赶回来,没想到,才一进门,就瞅见妹妹哭。却是为了什么事?说出来,叫哥哥给你出出气。”

说起来,梅云芳自打生了林默,自己受宠不说,连带着梅家也受了林府的不少好处,田地庄子都不说了,这梅家亮也依傍着开了一家香料铺子和一家药铺,生意还颇为红火,是以梅家亮知道这姑nn算是梅家的撑腰子的,自然是赶着上来讨好奉承。

梅家亮耐心地听完梅云芳的一番怨忿之语,又听了梅家老爷太太不住口的解劝,忽然,眉毛一轩,说:“其实,妹妹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那林家太太若是偏偏就如了意,生了儿子,那妹妹以后的日子就委实难熬了,不如趁着这会子一切还不见分晓,早做谋划的好。”

梅老爷先就吼了起来,骂道:“你才见了多少世面,就出这馊主意,别事情没成,到叫人家拿住了把柄,反而害了你妹妹!”

偏生梅家亮的话就对了梅云芳的心思,此时,她一扭头,对着梅老爷说:“爹爹,哥哥还没说是什么主意呢,您老人家就断言是馊主意了?也许未必呢。”

梅老爷吹胡子瞪眼地说:“真真这话是糊涂油蒙了心了!你们才多大点年纪,能有多少能耐在人家跟前卖弄?那林太太是荣国府贾家的小姐,她家里的y私事还少了?什么场面奸计没见过?轮得着你们来算计的?别是要白白地填送了自己的前程,还害了一家人!”

梅太太平日最是护着女儿,此时便帮腔说:“你灌丧了黄汤只管去床上挺尸去,乱骂孩子做什么!这不是在商量事情吗?好不好的,说了才知道!”

梅云芳说:“就是,是驴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哥哥,把你的主意说出来,叫爹爹心服口服。”

梅家亮偷窥着梅老爷的脸色,见他被妻女堵得说不出话来,就一个人在那里运气呢,估m着没危险了,才说:“要说寻常的方子,什么下药啊什么在人家门口弄一摊子水叫她跌倒啊什么的我自是不会开口,一下子就被人家发现了,反而给自己招祸。我这不是开着药铺和香料铺子吗?这段日子以来也略通了一些医理,琢磨出来个名堂,要害人x命,不一定非是砒霜不可,同样,要叫一个孕妇落胎,也不是非得麝香藏红花不可,还有许多平常人想不到的东西,也能达到一样的效果,还神不知鬼不觉。”

梅云芳不禁大喜,忙催着梅家亮快说。梅家亮说:“就是日常饮食里面也有许多门道,一般人都不知道罢了。就说那寻常都吃得着的蟹r水晶蒸饺吧,因为蟹r等海味可以给胎儿强健身体,加之味道鲜美,孕妇一般喜爱食用。其实,这蟹□有活血化淤的功效,少量食用也无大碍,可是要是在里面偷偷加上几味小茴香、花椒、胡椒等热x的香料,加大了蟹r活血的效用,令有孕之人吃了,就会造成羊水早破。而这林太太孕期还浅,岂不是就成了自然流产了吗?”

梅云芳和梅太太听了都叫好,连那一旁骨朵着嘴的梅老爷都听得出神,说:“是啊,没下毒,却照样叫人流产,这确实是好法子。”

梅云芳又垂头丧气地说:“哥哥,你这法子是好,可惜用不上。那女人的饮食可是j细得很,连大厨房都不用,自己就在院子里新搭了个厨房大灶,全是他们贾府那边调过来的人自己在弄,偶尔有老太太送去的好的吃喝,都要用银针一一察看检验的,妹妹的身份,本来就是她们提防的,却又哪里下得了手去!”

梅太太也说:“办法是好,就是不对路子。不如另外想个好的招数。”

梅老爷又来劲了,说:“说了半天,等于白说。你个毛头小子,到底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梅太太对他怒目以视,说:“你除了会泼孩子冷水还会做什么!自己没本事,看着女儿受欺负,现今亮儿给她出谋划策,你还要打岔说浑话?”

梅老爷又不敢吱声了,缩到一边,嘀咕着:“妇人之见!我才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哩。”

梅家亮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有了,下到食物里不行,还可以用气味嘛。夜来香、丁香、百合,还有万年青都能损伤有孕之人,令其早产,不过这些花儿倒是常见,说不准人家也知道些原委,倒是不好,而且现在也不在花期,不便出手。恰巧我前儿在街上偶然看见有一种舶来的叫‘洋绣球’的花儿,却是正合用。”

梅云芳忙问细则。

梅家亮说:“‘洋绣球’花色红、白、粉、紫等花样繁多,群花密集,就如个绣球一般,故有此名,而且,花期是由初冬开始直至翌年夏初,正适合在冬季作为房内的装饰。可是,一般人嗅着这花的味道,自是无事,偏是有孕之人一时半会嗅一嗅倒是无妨,嗅得多了,就会腹痛、腹泻,最终会将胎儿流出体外。”

“哦——”梅云芳抚着半边脸颊,听得入神,说:“这个听起来倒是不错。那女人还真的是喜爱摆弄花草,经常看见她房里摆设着别致的花草的,自以为雅致。说起来,冬季开花的花本来就少,想来她要是得了这稀罕的外国花儿,会摆在屋内装点的吧。”

梅家亮笑着说:“是啊,谁能想得到这花儿上去呢?依着我说,为了掩人耳目,妹妹还可以多送几样东西,不要吝惜银两,比如衣料啊,首饰啊,小孩子的细小物件啊,凑成几样,再把这花儿混在其中,就没那么打眼了。再者,一旦出了事,你们府里难免有一场翻检,妹妹送的东西也要被翻出来。到时候一看,其他容易做手脚的东西都没问题,那花儿自然更不会叫人起疑心,也便一块儿混过去了,省得光是送一盆花儿太是突兀,倒是叫人打疑。“

梅云芳拍手称秒,说:“就算查出来了,也不怕,我一个无知无识的妇人,哪里知道那绣球花儿会有那等不好的作用?真被翻检出来了,大不了请罪自罚就是,也就是个无心的过失。”

当下几个人商议完毕,梅云芳便交托梅家亮去办理此事,自己则胜券稳握地在娘家玩了几日,才带着梅家亮准备好的诸多礼品回了林府。

梅云芳先去了林老太太那里,将带回的土产礼物奉上,说:“老太太,贱妾一向多蒙您照看,这是家父母的一点心意,还望老太太不要嫌简陋。”

这原也是梅家人商量定了的,光是送贾敏东西太扎眼了,人家难免要想着平日里水火不容地,怎么好好地就突然转x了?还送这么些东西?是不是‘黄鼠狼给**拜年——没安好心’啊?所以,索x假借着回家一趟的名义,将林府里轮的着的人都送点土产礼物,才好不显山露水的。

梅云芳紧跟着又去了贾敏处,这一回倒是不敢高声,殷勤地叙了几句话,留下土产礼物便走了,说是还有几个姨娘那边也要去送点土产。

等梅云芳一走,赖大媳妇便从侧边的一间屋子里出来,yy地笑着说:“看来鱼儿真的咬钩了!”

6落定

又一日。

赖大家的看着贾敏拈着个细细巧巧的小金勺子,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早饭,才紧走几步,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大小姐,奴才估m着今天倒是时候,一会儿您去老太太那里定省的时候,便发作了吧。”

贾敏点点头,赖大家的便亲自捧了水来服侍贾敏漱口净手,又帮着整理了一下她身上的衣物装饰,端详了一下,说:“大小姐脸上还可以再扑些粉,显得脸色苍白些才好。”

贾敏便依言又叫她服侍着妆饰了一番,觉得十分妥当了,才扶着赖大家的一只胳膊,雍容大方地走出了“枕霞居”。

到了林老太太那里,老太太一看见儿媳来了,便赶着叫丫鬟们扶过来,慈和地说:“不是和你说了这一向就甭讲究这些个虚礼了,自己好生在房间里静养的吗?这走来走去的,仔细劳碌着了!再看你这脸儿白的,是有些失于调养了吧,要依着我说起来,还是咱们府里的大厨房的菜肴弄得好,不如还是叫他们做吧,你们那边呢,可以时常派人去监察着就好,犯不着又弄一个小厨房来,两头开火,又费钱又弄得不好。”

贾敏笑着说:“倒不怪他们饭食弄得不经心。儿媳这段日子不知怎么地,胃口不好,x口也发吐,吃不下东西,觉得房里呆着气闷得很,倒想出来走走……”这话语声却是越说越低,在林老太太诧异的目光中,贾敏竟然脑袋一歪,软绵绵地全身都倒在一旁搀扶着的赖大媳妇的身上,像是突然厥过去了,惊得众人都叫了起来。

林老太太一叠声地命唤大夫来,丫鬟们便急急忙忙地跑去叫。这大夫呢,原是贾府那边专门指派了来与贾敏调理身体的,就住在林府,倒是便宜,一下子就过来了。

大夫隔着纱帐给贾敏细细地切脉诊断了,出来后对闻讯赶回来的林如海和林老太太说:“太太有小产的症兆,好在平日里饮食调理算是得当,身子骨还顶得住,再者,发作得算是早的,现在稳住了,吃几副安胎药下去,不会有事。若不是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林如海和林老太太忙问:“怎么好好地会有小产的症兆呢?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大夫说:“据老朽m着的脉象看,倒不像是饮食方面的问题,不然,早就不好了,哪里等得到现在?应该是吸了什么不好的气味,可能积了几日,才出了这个事情。不过好在吸得不算太多,没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大夫又m着胡子说:“老朽琢磨这是不是有人投机,估m着太太还有下人们都不懂药理,弄得什么熏香之类的东西吧。”

林老太太一听,不禁怒目圆睁,怒道:“居然有这种事情,这是打量着我老了,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花样!叫我查出来,要叫这捣鬼作祟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林如海也一脸肃然,说:“是要治治这家里的内鬼,连主母都敢谋害,还有什么他们不敢的?”

林如海便自己进去安慰爱妻不提,林老太太则马上纠集起府里的几个得力的管家媳妇,直接锁了阖府进出的大门、偏门、小门,自己便带着这大夫,要满府里抄检起来。

赖大家的忙命贾敏的配房王庆儿家的和几个心腹大丫鬟好生伺候着太太,自己则随着林老太太出来,伺机说道:“回老太太,据奴才的一点子小见识,要说搜检的话,当然是从太太屋里开始。毕竟太太在自己屋里待的时间最长,想来一定是屋里有什么不对路的东西。”

林老太太等人便先到贾敏的院落里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凡是眼生不对路的东西都扒拉到一边。赖大家的偷偷给那大夫使了个眼色,示意那一边。于是,大夫便做出眼睛一亮的神色,目光落在房间一侧的一个紫檀花架上摆着的一盆花上,问道:“这花儿却是好久搬入太太房中的?”

贾敏房内的掌事大丫鬟秀菊看着林老太太,回道:“回老太太,这是七八天前,梅姨太太送来的,说是回娘家一趟带的土产玩意儿,请太太赏玩的。”

林老太太心一沉,呵斥秀菊说:“怎么随便什么东西都混摆?往后别人送的东西一概不要乱摆出来,太太是有身子的人,不比寻常人。”

秀菊跪下说:“奴才们哪敢擅做主张,乱摆什么。是太太说难为姨太太有这份心意,又说冬日里难得见到开花开得如此艳丽的花儿,才命奴才们摆在那花架上的。请老太太明鉴。”

林老太太望着大夫,期期艾艾地问:“一盆花儿,该是没事吧?”

她心里还是存着一份侥幸,希望梅姨娘与此事无关。

那大夫摇摇头,说:“恐怕问题就是出在这花儿上。这种花儿原不是咱们中原的物种,想来是舶来的玩意儿,待老朽回去查查,才敢断言。”

林老太太不放心,又叫人将那日梅姨娘送给贾敏的东西一起都翻出来,赖大家的巴不得这一句,忙叫人都一一陈列出来。

结果翻出来了几件用云锦新做的给孕妇穿的宽大衣物,上面居然都有淡淡的气味,林老太太心里不禁有了不详的预感,便命那大夫来察看,大夫将衣服贴在鼻子上细细地一嗅,十分肯定地说:“是麝香,此药极其凶猛,可致使有孕之人落胎。”

林老太太脸色大变。

赖大媳妇躲在后面,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当然,这衣服自然是梅姨太太那日和花儿一起送来的礼品之一,但是那麝香的气味却不是出自梅姨娘的手笔,却是这赖大媳妇的杰作了。赖大媳妇当时心想,光是一盆花儿说不得那贱人还可以抵赖,说不知情,何不将就她送的衣服再多做一项罪名?反正东西都是她送的,她既然做的初一,我就做的十五,到时候叫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果不其然,她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送把柄给人捉啊,贱人真是活该!

衣服就已经是谋害主母、事实确凿的证据了,林老太太一下子脸色变得铁青,大夫忙说:“老朽现在就去查,马上就回来。”

结果当然是没有悬念的,“洋绣球”的花儿最是不适宜有孕之人,尤其不能在室内观赏。这梅姨娘送的这花儿,还有那熏了麝香的衣服已经充分说明她欲弑主母的险恶用心和y险手段。

于是,梅姨娘的居所“清漪园”当即被抄检,连往日被绞烂的小衣服,乃至梅姨娘生气时砸碎的花瓶的瓷片儿都被有心人收捡着,这时“墙倒众人推”,婆子们便交出来与老太太一并察看。

林老太太端坐在“清漪园”的堂屋的正座上,怒得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盏便落到地上,摔的“咣当”一声脆响,吓得地上哭哭啼啼地跪着的梅姨娘一抖身子,哆哆嗦嗦地说:“贱妾委实不知那花儿会有害于太太的胎儿啊,请老太太明察。”

林老太太冷笑着说:“那衣服上熏的麝香又作何解?你还要狡辩,不是你,未必是人家自己熏上去毒自己的胎儿吗?”

梅姨娘开始还不知道厉害,听到林老太太说要林如海立刻过来,将她休回娘家,才知道厉害,将头叩在地上“咚咚”作响,坚决不承认衣服上的熏香是自己所为,哭喊着冤枉。

林如海来了,听了林老太太的话,气得面如金纸,看着地上一脸泪痕的梅姨娘,心里十分痛恨她居然胆大包天、又心思歹毒到这种地步,恨不能扇她两个耳光,实在是平生从未和人动chu,捏了半天的拳头,终于放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先把她关到祠堂,叫人好生看着,等我和老太太商量定了,再来发落她。”

梅姨娘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如海:这是她托付终生,痴情以对的男人?那衣服明明是别人设计陷害她的!他却不分青红皂白,也不听她苦求解释,居然就要将她关入祠堂!下一步呢,是要休了她?还是要杀了她?

梅姨娘冲上去,趴伏在林如海的腿脚下,紧紧地抱住他的脚,哭着说:“老爷!不是我做的!是别人陷害我!你就是不念着咱们的夫妻情分,也要看着默哥儿呀!”

林如海怒吼一声,道:“你还敢提默哥儿!有你这样的娘,可是要累及他一生!从此以后,你不是他娘了!”

林老太太也说:“默哥儿就先抱去我那里养着。”又说:“闹了一天,我也乏了,就先这样吧,叫几个有力气的婆子媳妇来,把她拖去祠堂,好生看守着。”

梅姨娘顿时心如刀绞,目呲欲裂,哭叫不休,死死地把住桌子脚儿不肯走,喊着默哥儿的名字,倒是招得那无知的小儿也哭了起来,终究还是叫几个有蛮力的婆娘弄走了,关入了黑沉沉的祠堂。

贾敏这边,赖大家的叫丫鬟婆子们快手快脚将住所收拾停当,便叫人端着垫着厚厚的坐垫的竹椅子依旧将贾敏接回了“枕霞居”。

见四下无人,贾敏便笑道:“此次多亏了赖姐姐的妙计。”

赖大家的也笑,悄声说:“这才是第一步呢,后面还有好戏,就看那贱人有没有蠢到那个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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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姨娘被关到祠堂后,便日日啼哭叫嚷,众人都不理她,只是到了饭点儿,便将饭食给她一放,扭身就走,依旧是关门落锁,一句话也不与她说。

梅姨娘哭够了,便不哭了,转而哀怜起自己的命运来:那个狠心的男人,居然就这样将自己丢在这里不管了吗?还有默哥儿,本来是天天晚上都要抱着她的脖子才能入睡的,也不知道她不在的这几天,那孩子哭成什么样呢?

这一日,梅姨娘听到墙角处似乎有人在悄悄地交谈,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太太”“默哥儿”几个字,便悄悄地爬到屋角,耳朵贴在墙上,细细地听。

一个女声说:“老太太说了,等料理完了这里面关着的这一位,就将默哥儿记在太太的名下。”

另外一个女声说:“那这一位要怎么料理啊?”

“嗐,若是别的姨娘犯下这滔天的罪孽,直接就弄去沉塘了。偏偏她是老太太当年叫人做媒摆酒纳下的二房,不是一般的婢妾,再者,她那母舅还是老爷手下的一个五品官儿呢,少不得还是要过个形式,写个休书什么的,从此就两无瓜葛了。但是,咱们太太被她这样谋害,贾府那边又岂会善罢甘休,,少不得要闹的,我琢磨着老爷休了她之后会把她交给贾府的人,到时候或是下狱或是怎样,总之,都落不着个好下场了。”

“你说,她怎么就那么糊涂呢?要我说,也该知足了嘛,一个二房而已,还要怎样?心也太高了些,真以为治死了太太她就能被扶正了吗?别做梦了。现在可好了,那默哥儿可就可怜了,摊上这么个娘,往后肯定不招太太待见,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遭罪呢。”

“哦,对了,那边还查出来,说是这事儿不光她一人有份,只怕她家里还有人给她助力。再有,说是她家里还有个什么干哥哥,跟她一般年纪,现在在城里开着药铺和香料铺子。他们说啊,说不定她就和那干哥哥有什么首尾,不干不净的,勾结了外人来对付咱家太太,好不要脸。”

“得了得了,没影的事情就别瞎说了,再说,都是人家的事,是死是活咱们也c不上心,还是干活儿去吧。”

梅姨太听到林默将会被贾敏抱去,自己生的儿子要记在那女人的名下,等那女人自己生出孩子来还不知道会怎么虐待林默,不禁心痛欲裂,又悔恨莫名。

再一想到贾敏倒戈一击,陷害她自己不说,还给她泼脏水,污蔑她与娘家干哥哥有染,真要是这罪名落实了,想来林家把她打杀了都够份的了。

想来想去,梅云芳便将一肚子怨气都落在了林如海的身上,别人侮她辱她,污蔑陷害她,她都没话说,原是输了败了嘛,可是,他可是她这一辈子都诚意相待的夫君,怎么就不肯听她说的真话呢?她仅仅就是一念之差,送了一盆花而已。

梅姨娘越想越心灰意冷,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好,你不信我,不护着我,不把我当你的女人看,还要将我送与贾府处置,不管我的死活,那我也不把你当夫君看,我生的儿子也不留给你!就叫那女人给你们林家生吧,看生得出来什么活龙来!要是没生下来,或是生的女儿,或是中途夭折了,叫你们老林家断子绝孙!叫你林如海后悔一辈子!

梅姨娘一下子生出了无穷的气力,想要怎么从这间祠堂后的小屋里脱逃出去。她惊喜地发现,那顶上的小窗上封着的铁条居然是松动的,叫她一扳就扳断了。

梅姨娘逃跑心切,也没想到这铁条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断,还以为它们真是年久腐朽了呢,当下也不做思考,急急忙忙地从那小窗户处爬了出去。

而这一日呢,恰逢林太太贾氏自称身子好转,劳碌了众人,命了厨房做了好菜肴,又赏了好酒水,叫所有守门的、打更的都领了赏赐去,是以看守十分松弛,叫这梅云芳轻轻松松地就从祠堂脱逃,并一路奔到了老太太的住所附近,潜在墙下窥探里面的动静。

好像都睡下了,悄无声息。

梅云芳往日常来这林老太太的上房,是以熟门熟路地就找到了林默睡觉的房间,轻轻地将孩子抱在怀里。

林默遽然被抱起,扁着嘴正要哭,见是娘亲,便用小胖胳膊抱住她的颈脖,砸吧着小嘴,又睡着了。

梅云芳犹豫了片刻,心一横,抱着林默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这边,赖大家的得到消息,说一切正如她计划的那般,梅姨娘已经抱着林默出了林府的大门。

赖大家的撇着嘴一笑,说:“蠢货!”

赖大家的便对早就候在暗处的几个身着黑衣的人说:“你们伪装成强人,把那两母子都杀了,活要做的干净!做好了,回来领下剩的一半银子吧。”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带着浓厚的死亡气息。

7重生

梅姨娘抱着孩子奔走在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心想出了这条巷子有个雇马车的地方,常年都有车马熬夜守着,就赶紧雇一辆车先奔到乡下的姥姥家避避风头再说吧。

不知何时,前面突然出现了几个黑影,惊得梅姨娘几乎要大叫起来,想到自己而今逃亡的身份,急忙闭紧嘴巴,搂紧了怀里的孩子,转身往后跑。

后面也出现了几个同样的黑影,劲装结束,腰间的大刀在凄迷的月色下闪着雪亮的、却叫人胆寒的光芒,黑布遮挡的面部上只有露出来的眼睛s出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面对着前后都步步紧逼而来的黑衣人,梅姨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求求几位大爷,饶了我们母子吧,要什么,我都给你们。”说着,就将头上的簪环首饰,手上的镯子之类的拔下来,放了一地。

其中一个黑衣人忽地一声笑,说:“这小娘们长得还挺勾人的,反正是要死的,何不叫她死得快活一点?正好也给咱们几个解解馋。”

梅姨娘如同遽遭雷击一般,趁着他们还没有靠拢来,便飞快爬起来,抱紧了孩子往侧边逃跑,却被其中一个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就拦住了去路,那人手一抽,她手里的孩子就飞了出去,只听见身体落地的一声闷响,连哭声都没有发出就静悄悄地没了声音。

梅姨娘知道林默凶多吉少,便号泣起来:“我的孩子……”却被几双大手拉住,衣襟旋即被扯开,露出雪白的一片肌肤。

就在此时,一个一直未发出声音的黑衣人却厉声说:“住手!”

众人便不甘不愿地停了手。

那人冷声说:“收了人家的钱,就要给人家把事情办好。你们在这里发骚,万一出了什么乱子,钱拿不到不说,还砸了店子的招牌。不如把活儿干了,收了钱,一人去窑子里叫个姑娘来伺候,岂不是更美?”

众人想着也对,其中一人便将腰上的大刀抽出,一刀结果了梅姨娘,叹气说:“倒是可惜了好个小模样。”

先说话的那人又说:“去看看那小崽子!死透了没有?再补上一刀吧。”

一个人去翻看了一下,说:“已经死得透得不能再透了。倒是懒得弄脏了我的刀。”

于是,这一群黑衣人便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留下一大一小两具凄惨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的黑夜褪去暗色,终于,第一缕晨光照了进来,照在这血流一地的偏僻小巷里。

就在此时,被丢在一旁的小孩子那已经变得僵硬的手指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紧跟着,那小拳头便捏紧了,撑在地上,帮助卧倒的小身体爬了起来。

金睿迷茫地坐在地上,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这手,小小的,圆圆的,r乎乎的,跟刚蒸出来的小馒头似地,分明就是一个幼儿的手,叫金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金睿的家境非常好,属于是可以坐着直升飞机上学的那一类富豪人家的子弟,上面还有哥哥姐姐,都已经是纵横商海政界的一方人物了,唯有金睿是年纪最小的,也是最得父母宠爱的,偏生他脑子又聪明,学习也好,一点不叫人c心。

唯有一点不好,就是不太识得人间疾苦,有些大少爷脾气。

金睿的父母偶尔会开玩笑说叫他也去参加一次电视台搞的那个叫“变形记”的节目,那节目的主题就是富裕人家小孩和山里小孩互换一个月生活,叫山里小孩也体会一下大城市里的富裕人家的孩子的日常生活,富裕人家的小孩也去体会一下没有汽车没有电脑没有手机甚至没有电的艰苦生活。某一次说得金睿有些较真了,便赌气说:去就去,不就是去体验一下生活吗?一个月没必要,去几天看看就是了。当时父母倒是急忙挽回说逗你玩呢,去那种地方没得搞得皮肤过敏生一身的大红包回来。可是,金睿却上了心,立意一定要去,叫他们看看自己不是吃不得苦的。于是,在高考后金睿联系上几个要好的同学,给父母留了个纸条,包了个商务车,一起去某一同学的乡下舅舅家住几天。

谁知道雨天路滑,租车行的师傅原来开惯了小车,一个c作不当,便撞上山道的护栏,直接翻了出去。

金睿的记忆就停留在那车身翻滚、车内人惊叫惨呼的一瞬间。

这一醒来,却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小孩子,身上穿着古怪的、拖到脚面的衣服,身边还睡着一个衣衫凌乱、死不瞑目的年轻女人。

金睿揉着自己还在因为惨烈车祸而惊跳的太阳x,困难地思考着:自己这是穿越了吧?穿越了吧?

而且,更加坑爹的是看自己身上穿的长袍子和旁边躺着的女人的发式打扮,像是穿越到了古代。

也来不及惊叹这种只能在小说中才看得到的奇异的情节竟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金睿马上开始察看自己的处境,毕竟身边躺着个死人,兆头就不对,而现在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再也没有父母兄姐可以依赖,只得自己小心又小心。

察看后,金睿做出了判断:自己现在应该是三岁左右的幼儿,倒在地上死去的女子也许是自己的母亲,这女子虽然衣衫凌乱,簪环尽褪,但是没有被强|奸的迹象,而自己呢,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看起来蛮贵重的玉佩也没被劫走,看样子不像是盗贼临时起意的劫财劫道,倒像是蓄谋的谋杀。

金睿不禁冷冷然卷紧了身上的衣物,想:如果是谋杀的话,凶手发现本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居然还活着,会怎么样呢?为避免罪行败露,应该会要接着下手的吧?而自己呢,虽然在那一世里马上成年,有了自己的判断,但是穿越成个小豆丁,被这样的身体条件限制,又加之对凶手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在暗处,自己在明处,这一条才堪堪保住的小命岂不是又要断丧人手?

逃吧,离开这里,逃离凶手的视线,等到自己长大一些了,可以保护自己了,再回来寻g。

快逃吧,等天色大亮了,也许就走不掉了。

金睿再次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牢牢记住了这条街道的特征,正想转身离去,却又想起什么,迈开小腿儿又转了回去,蹲在那女人的尸首旁边,将那她尤自怒睁的眼皮抚下来,低低地说:“安息吧。人生有来回,愿你转世不要这么不幸了。”

做完这一切,金睿不再犹豫,将脖子上那一块将来可能会揭晓他身份之谜的玉佩藏在最里面的衣服里,竭尽所能地快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