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冲突(1/1)

希礼和薇露带着艾丽坐上一辆礼车,礼车在豪宅之间的街巷中绕了几圈,停在一处乍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巷子后面。

这条后巷幽深狭窄,两面高高的红色砖墙夹着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路,巷子尽头是窄窄的两扇门,有耐寒的绿色藤蔓植物从墙头探出来,蜿蜒卷曲的藤蔓间挂着一串串深绿色的小珠子似的果子,在寒冬里散发着类似柑橘类水果的香气。

希礼和薇露走在前面,艾丽和那位名叫德罗的军医跟在后面,希礼在门边通过了手纹和虹膜验证,门打开了。

进门之后,四个荷枪实弹的卫兵将他们迎进去,虽然对希礼薇露很是恭敬,但又做了一次身份验证,而后,门卫又给艾丽做了手纹和虹膜记录,确认无误,记录在册之后,一行人这才被另外两名卫兵护卫着沿着回廊向庭院深处走去。

之后又过了一次安检门,核对身份。

艾丽按照希礼和薇露指示顺从行事,一句话都没问。

她知道这间宅子是她未来大老板在苏芳的行馆之一,所以守卫森严是必然的。取虹膜手纹记录时,她只是稍微感到新奇,随后就把注意力放在观察这座苏芳豪宅上了。

这时才下午五点,天色比昨天她刚从角斗场出来时要亮得多,自然光充足,作为一名土包子,艾丽怎么能不仔细看看这些她见过文字的建筑和景致。

作为新任执政官行馆之一的这座宅院从外面看毫不起眼,但一进去之后就知道别有洞天,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院落和房屋,能看到许多参天大树,郁郁苍苍,一条升腾白色水雾的溪流缓缓流动,注满院中的池塘喷泉,小石桥和假山就不用说了,水池里养的不仅有大鲤鱼还有羽毛鲜艳的野鸭子和一种长腿长嘴的白羽毛水鸟,这水鸟的头上还有一个鲜红羽冠,它们看到人走动时无动于衷。

哦,对了,这豪宅里还不止一个水池。

并且,院子里种的花草树木就没几棵是艾丽能叫出名字的。

艾丽初步得出结论:大老板这宅子比昨天她去的那座(庞倍的)宅子还要豪一些。她一边跟着顶头两位上司走,一边小心观察,一边还要装得很淡定以免给人看出她什么都没见过被笑话。

她这时算是理解了从前看那些闲书里说的有钱人家的园林讲究的“移步换景”是什么意思了,这院子里真的就没有一块地是闲着的,花草树木错落有致,即使在冬季也是绿意盎然,回廊中每两根柱子之间的景色就没有重复的。

这么走了十几分钟之后,他们终于走进一座院落,庭院中左右对称两座喷泉,对着一座二层小楼,一楼一侧的小偏厅里看似随意地散放着几张沙发,沙发面料是一种淡青色的丝绸,艾丽不知道这种布料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它的颜色还有那种仿佛少女光洁额头的光泽很好看,沙发罩上用丝线绣着许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小鸟,五彩缤纷,但仔细看去,几张沙发上那许多小鸟竟然没有两只是相同的。

再看看这里其他的陈设,艾丽算是明白了,不管自己装得多淡定都掩盖不住从灵魂深处冒出的土包子气质,于是干脆大大方方地把小客厅里她没亲眼见过、许多甚至连在书上都没见过的陈设、家具、装饰品打量了个遍。

薇露先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对艾丽做个“请坐”的手势,希礼陪坐在一旁,军医站在薇露背后。

艾丽心想,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她的官职比王子的护卫队队长还要高?就连希礼对她都很恭敬。可她穿着便服,从行走姿势看也并不是军人。

他们三人坐下之后,很快有仆人推来了一辆小餐车,上面除了漂亮精致的茶具茶点之外,还放了一支水晶花瓶,瓶中插着许多浅粉色的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艾丽轻轻舒口气,总算看到一种她叫得出名字的花了。

薇露问她想要吃什么,艾丽想了想,自己吃过的最精致的点心,好像还是在桃乐妃的巢穴里吃的什么糕,于是随手指了指一块淡绿色的小方糕。

戴着白手套的男仆把茶点奉到艾丽面前上,她喝口茶,随意吃着点心,等着听薇露有什么话说。

果然,她那块带点薄荷清香味的点心才吃到一半,薇露开口了。

“艾丽小姐,”薇露把自己手中的茶杯放下,挺腰坐正,“来做殿下的护卫,并不是要武功高强鎗法好就行了,还要懂礼仪,知进退……”她说了几句,忽然好像很无力似的,胸背一齐塌下来了,她窝在沙发里叹了口气,语气也变得……不那么严肃了,“请问您的身高是多少?”

艾丽口中没咽下去的那口茶差点喷出来,她被呛了一下,为了守住和鹿爷的约定才没咳嗽出声,“咳,我的身高?”她摇摇头,“我不知道。好久没量过了。”

薇露转头看自己身后的军医,他面无表情说,“176.5公分。”

薇露皱眉点头,“我得给你准备五公分以上的高跟靴子,这样和别人站在一起时才不至于太难看。”

我去!不愧是帝都来的贵族啊!我这个样子原来是会拉下平均水平的那种啊!亏我还对自己的长相挺有信心呢。

艾丽心里自嘲,脸上却不动声色。

看在钱的份上,忍了。给谁打工不是打工呢?何况这里还提供食宿,听起来连制服都有了。工钱应该也不会少吧?帝都来的大贵族啊,皇帝他亲弟啊,不会太小气对不对?

再说了,她要是不告而别溜了,万一再惹怒了那个什么殿下,到处通缉她怎么办?会不会连累队长他们呢?

自己惹出来的祸,就得自己背着。

于是艾丽心平气和听着。

薇露又有气无力地吩咐了几句之后就让人把艾丽领到她该去的地方了——一个偏僻的小院子。

院子里一溜排开六间坐北朝南的房间,但是并没住别的人。

这个小院子的中庭里也有个小小水池,池中心竖着一块假山石,石头上不仅有青苔,凹缝里还有小植物,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具体而微的小山,池中养着几尾小红鱼,墙角种着几根竹子,在冬日还是翠绿翠绿的。

艾丽的晚饭是在薇露给她新安排的房间里吃的。

七点正,两个仆人推着一架木质的小餐车进来,车上装的是她的晚餐。

艾丽吃完饭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也没走出去闲逛,因为不管是薇露还是希礼都没说她可以在这个大宅里自由走动。她一路上也没看到其他人走来走去,于是决定自觉地像哈德良说的那样,夹紧尾巴吧。

院子虽然不小,可沿着四面墙转了几圈后难免有种困兽在笼中转圈的感觉,于是艾丽干脆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她又换了一张新床,虽然床软硬适中,被褥枕头都散发着一种她从前没闻过的干燥而清香的舒适气味,但她仍旧辗转难眠。

平时这个时间,她还会和小米玩一会儿,或是研究、制作她的新弹丸,在平板电脑上画画设计图,可是自打一进门,她的刀和包袱都给收走了,说是要检查,连迪普给她装的能量饼干也没留下一块。

快睡着的时候艾丽突然想起,今天希礼和薇露问了她许多问题,可她竟然忘了问他们一个最重要的问题——给殿下当护卫,薪水到底是多少啊?

第二天一早,艾丽刚醒没多久,一位女仆敲了敲她的房门,把一个木质托盘放在她门前,盘里整齐码放着一套长裙和一双高跟鞋。

她真的开始好奇了,这些豪宅中的仆人极少出现在她眼前,但又像随时知道她在干什么,可她没发现有什么监视器啊,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艾丽捧起鞋,果然是五公分以上的高跟。

这双浅杏色的麂皮高跟鞋的鞋跟不是自由市那些花街女郎所穿的又细又尖的,可是穿上之后一样不舒服。

艾丽把衣服搁在床上,这堆衣服里除了一条鸽灰色的带翻领的长裙还有两套内衣和几双长筒丝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她完全不知道怎么穿戴的东西。她抓着一条带着小夹子的吊带,放下,又拈起一条不知用途的缎带,正发愁呢,薇露就来了。

她还带了一个穿的和其他女仆不太一样的“女仆”。这个负责教艾丽正确的着装方式的女仆,是个智能人。

见识多了之后,艾丽就知道这个女仆智能人只是很一般的,并非高级定制品。

艾丽不知道薇露原先是怎么打算的,但看到她在女仆示范了一次之后就完美地打好了缎带领结后,她挥退了女仆,带着穿戴一新的艾丽去进行仪态训练。

薇露认为,最重要的礼仪是餐桌礼仪,最难学的,也是餐桌礼仪,要想在咀嚼吞咽往嘴巴里放食物的时候也保持无懈可击的优雅,必须勤学苦练。而作为今后一段时间内要陪侍在朱理殿下身边的女性,艾丽必须掌握餐桌礼仪。

于是,艾丽吃到了有史以来最难忘的一次早餐。

在最穷困的日子里,艾丽把一粒球藻和水搅拌成浆恨不得每一口都在嘴巴里放一分钟才咽下,她那时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会面对一桌子香喷喷的食物却觉得食不下咽。

她在薇露的悉心示范和指导下学习进餐的礼仪,并进行重复练习。

餐桌礼仪学习暂停时,薇露不厌其烦地教艾丽如何像一名淑女一样站立,行走,坐下……重复。

艾丽这一整天都在学习礼仪的痛苦中度过。她对着薇露如仪微笑时脑子里不知为什么总是出现从前看的那些历史小说里狮心大帝宫廷中贵妇们折磨新来的女侍的情节。

不过,除了脚上迅速磨起的水泡,她也不算完全没收获。

现在艾丽知道了薇露的官职是那位殿下的“侍官长”,这个官职可以理解为管理王子殿下身边一切繁琐内务的总管。

这其实是相当大的权力,如果艾丽那些年看的历史小说有一点点可信度的话,这个职务通常是出身很好教育程度很高并且拥有高尚美德的年长妇女所担任的。

不过,薇露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所以,艾丽很怀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傍晚下午茶时分艾丽才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次练习餐桌礼仪的时候薇露说了句某个点心是殿下不喜欢的,小时候换牙的时候曾被这点心粘掉过将掉不掉的一颗牙,此后对这种粘糯的点心再无好感。

艾丽听了这话之后,再仔细观察薇露,就察觉出她和自然人之间的细微差别了。

除出塞弗的茉莉,薇露可算是她见过的最接近自然人的智能人了,想来应该是最优质的定制品,并且保养得很好,二十多年的使用一点也没让她露出任何一丝磨损或陈旧的迹象。

用一个高级定制智能人担任王子的侍官长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完全不用担心身边最亲近的近臣会背叛、有私心,她的使命就是照顾他,帮助他,教导他,她不会爱上其他人,不会与人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也不会变老,体能智力衰退,她会一直忠心耿耿陪伴主人。

可艾丽不是对女性智能人着迷的塞弗,她跟薇露相处了一天之后简直快要发疯了。

好不容易完成了晚餐时的礼仪训练,艾丽回到自己的寝室,发现薇露还安排了课后作业给她。

几个女仆推了几架衣架过来,衣架上挂的全是女士的各种裙装,还有一盒盒的配饰之类的东西。

原来薇露白天发现艾丽对于女装的审美存在严重的偏差,缺乏教导,对各种布料、风格……或者干脆说时尚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于是她吩咐人赶快准备了许多材料给她观摩,所以,今晚的课后作业就是,把这些衣服、鞋子和配饰搭配起来,明天早上老师会看看你的选择再告诉你怎么才是正确的搭配方式。

艾丽的审美观受到了无情打击。

要讲实话呢,她确实觉得鸽灰色裙子配浅杏色的鞋比红色大纱裙配五色荧光凉鞋好看,可是薇露这种毫不留情面的态度让她觉得难堪。

薇露送来的这些衣物她在自由市或是海拉都鲜少见过,有许多配饰还是她甚至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

她在女仆们的帮助下给十五套衣服搭配好了鞋子、配饰后,终于能够躺在床上休息。

艾丽摸着脚上被高跟鞋磨破的泡,想数数自己的弹丸摸摸机械臂的零件当消遣也不可能了,这些东西一早在她走进这座大宅的时候就被当作危险品被收走了。

她忧伤地想,她的顶头上司应该是希礼啊,可是希礼今天一天都没出现,把她扔给“露嬷嬷”折磨。

这样不靠谱的上司,能同意借钱给她么?

还有,她是来当护卫的啊,现在连她的刀,弹弓,弹丸什么的都收走了。还让她穿刑具一样的高跟鞋……

最重要的是——到现在也没人告诉她给殿下当护卫薪水是多少啊!!

第二天,艾丽还是没敢像头天晚上入睡时打算的那样消极怠工,她照样早早就醒了。

其实,薇露也不可能给她消极怠工的机会。

她为艾丽指派的女仆在艾丽醒来后的五分钟后敲门,把今天穿的衣物鞋子放在门口,等她开门指导她更衣。

薇露还很贴心地给艾丽准备了抹在水泡上的药膏,还有贴在创面上的水溶胶布。

想到今天一整天还要穿着高跟鞋受刑,艾丽欲哭无泪。

不过,在薇露带着一个女仆来了之后,艾丽哭不出来了。

这女仆在薇露的指挥下给艾丽穿上了一件她只在历史小说里见过的紧身胸衣。

他妈的!

高跟鞋算毛的刑具!

这种紧身胸衣才是!

这玩意不是在狮心大帝时代才有的么!

为什么现在飞船都有了智能人都有了还有人穿这种把乳|房顶到下巴把肋骨都快要勒断了的东西!

薇露微笑着解释,是因为发现艾丽走路的姿势仍不够淑女才特意给她连夜准备的。

她温柔耐心地说,“即使是在今天,帝都的名门淑女们在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也会经常穿上紧身胸衣,以使她们成年时拥有柔软优美的体态,她们的行走姿态就是这样练出来的。你现在的年纪,要练成那样的体态当然要多受些苦……”

“我是来护卫的!不是来当淑女!”艾丽彻底不干了,她一把推开在她背后拉带子的女仆,狠狠喘了几口气,双手转到背后拽着紧身衣的束带用力一拉,“咔啪”一声,束带裂开,紧身衣松了许多,艾丽又喘一口气,要把缠在身上的紧身衣扯掉。

她就不该相信薇露的话,这东西才不是什么连体的胸罩,根本就是刑具,露嬷嬷就是想neng死她!

薇露大怒,苏芳气候温和,女性崇尚自然美,在得到帝国的教化之前许多贵族女性在典礼上还会穿袒露胸部的衣服,到哪里去买紧身胸衣!这紧身胸衣可是她连夜做的!就这么给撕了!撕了!

她虽然怒不可遏,但是脸上却只是露出严素的神情,并不说话。

艾丽用力扯了几下,紧身胸衣的束带断在细密的孔洞里,一时解不下来,“穿上这种东西连呼吸都做不到,怎么挥剑!如果你想让一个帝都的淑女们来当王子的护卫,你应该直接在名门淑女中挑人!还有,我不归你管!我的上司应该是护卫队队长希礼!我要见他!”

薇露很想说,你以为你真是被征召来当护卫的啊?不过,她的修养让她眯了眯眼睛没说话,只低声吩咐一个女仆,“去请维斯兰男爵。”

她优雅地转过头,肃容对艾丽说,“你是不是要希礼下达命令之后才肯遵从我的指挥?”

艾丽直视薇露的眼睛,摇头,“我是被征召来做护卫的。如果你不想让我做护卫的工作,可以告诉我,我会立即离开。王子没告诉你么,我已经是自由身了,虽然我不是帝国或者苏兰托的公民,但我想,一个自由人可以选择她要去哪里,做什么。”

薇露脸上现出又生气又不解的表情,“艾丽小姐,你在讲什么?被殿下征召成为私人护卫是无上的光荣,为了站在殿下身边时不至使殿下形象受损,你难道不该努力提高自己的素质么?”你怎么能这么不求上进啊!

艾丽斜了她一眼,总算明白那个殿下怎么会说出“我赦免你”这种话了。

换做是任何其他的人,态度都和艾丽绝不会相同。但是艾丽是谁?

她是球藻·阿姆斯特朗啊。

她所在的星球除了她之外另外十几个居民不是鸡就是蜥蜴。她是她的星球上最高智慧的生命,也是唯一的智慧生命。

球藻艾丽早在穿着笨熊防护服和雷安一起开拓“殖民地”的时候就接受了他所谓的“在你的房子里你就是王”的说法。

艾丽可是从来都认为,整个b612都是她的房子的。

更何况,和雷安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给她灌输入了一脑子对帝国皇室毫无敬意、苏兰托执政官都会被暗杀的概念。

在艾丽看来,什么绅士,什么淑女,什么囚徒,什么王子,大家全都不过是一口大锅里蹦跳的豆子,森林大火中的狼和兔子,看谁有幸能够活得更久一点罢了。

就连龙都未必能够活到最后呢。

换句话说,艾丽不具有社会性。

所以不具有社会性的艾丽对阶级也毫无敏感。此时的她,对王权既无敬意,也无畏惧,她丝毫也不觉得能为一位王子服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她心里想的是,你们到现在还没告诉我薪酬是多少呢,就想要变着法儿侮辱我了?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