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1)

唐无泽不是什么心软好说话的人,这一点唐无臻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时候,他都奇怪唐无泽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把会喘气的刀。如果说唐无泽是人,为何他总是冷情决意毫不手软?

唐无臻始终忘不了他出师之前接到的一个试炼任务。那任务要他追杀一对私奔出逃的年轻男女,就地格杀。原本唐无臻也以为其他人的死活与他自己并无关联,可真动起手来,他才知道自己想的太天真又太简单。

年轻公子后背已然中了一箭,再也活不下去。可面对唐无臻这个取走他性命的人时,那年轻公子竟眸光清亮眼中毫无怨怼之意。他只是死死恳求唐无臻放那姑娘一条生路,这样即便他到了黄泉之下也全无怨言。

唐无臻面对着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而那年轻姑娘却好似吓呆了,只是默默流泪并不说话。这无声的抗议与绝望已然让唐无臻无法下手,而那年轻公子临时之前也未得到他一句回答,却是执念深重死不瞑目。

就在唐无臻准备放那年轻姑娘离开时,一只骤然而来的弩/箭却直直射中了那姑娘的后背。艳红的血溅得极高极远,似瞬间盛开的花朵,妖艳又美丽。那姑娘却并未立刻断气,她颤抖着将年轻公子的手合拢在掌心,这才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睛。

那却是一发追命箭,唐家堡的追命箭。唐无臻在一旁看着,却觉得整颗心都冷了。

唐无泽悄无声息地现了身,淡淡横了唐无臻一眼道:“想不到小师弟学了这么多年武艺,却这般心软无用,你甚至还不如小师妹。”

“他们两情相悦,又有什么过错。”唐无臻极小声地说,“若是十恶不赦之徒,我也能毫不犹豫地出手。可他们俩只是不该私自出逃……”

唐无泽听了他天真至极的话,反倒冷笑一声语气漠然,“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公正与道理?你身在唐家堡,主顾要你杀了谁你就必须杀了谁。我瞧小师弟也并不适合做杀手这行当,还是早点回唐家堡寻个普通活计算了。”

尽管唐无臻已与唐无泽相处了不短的时日,但他仍旧不能习惯唐无泽那轻蔑又嘲讽的语气,就好像他在指着唐无臻的鼻子骂唐无臻是个怂货一样。若是以往,唐无臻当然免不得辩驳两句,可他那时却只觉得心中灰败黯然。

唐无臻骤然发现,唐无泽与小师妹的世界虽然距他仅有一步之遥,但他却始终不能踏入不敢踏入。看似仅仅一步,却是天堑之隔,恍如云端与尘世之遥。

于是唐无臻终究认了命,他在内堂寻了个安安稳稳的活计,仿佛这样就能远远离开他这位永远比不上也永远无法超越的大师兄。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结识了曲天鸣,唐无臻也许会在唐家堡虚掷一生光阴。但自从碰上曲天鸣之后,唐无臻才知道这世间和他以前想的并不一样。即便为此他要叛逃出唐家堡,唐无臻也绝不后悔。

“今日大师兄要杀了我我也全无怨言,只是我还想求大师兄放天鸣一条生路,他终究是无辜的。”唐无臻闭了闭眼,终究有些底气不足。

“我知道小师弟是个情种,可没想到你能糊涂到这种程度。”唐无泽淡淡地说,“那次你不敢杀了那位姑娘,现在你又为了一个苗疆人求我,真是情深意重啊。”

身后的曲天鸣却忍不住了,可唐无臻暗自握了握他的手,并不让他说话。

尽管曲天鸣是修毒经的,但他们二人面对身手极好的大师兄与那明教刺客,依旧毫无胜算。即便只有唐无泽一个人,费些力气却也能杀了他们两个。倒不如先服软,而后再看看有何机会。

可随后唐无泽的话却让唐无臻极其惊愕地抬起头来,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唐无泽却淡淡叹了口气,道:“也罢,你既然执意如此我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师傅让我劝你回来,但你却绝不会回来。我千里而来不过为了问你一句准话,既然你已然有了决议,我倒也不会为难你。和你多费口舌纯属无用,你好自为之。”

他这位大师兄,莫不是脑子烧坏了吧?唐无臻不由怔怔地望着唐无泽,仿佛他是第一次见到这冷心冷清的大师兄一般。

而后唐无泽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唐无臻身后的曲天鸣,嘲讽道:“这就是那位值得你主动叛离唐家堡的美人?我看也不过一般人……”

那后半句话,却被唐无泽自己吞了下去。再见到那五毒弟子的第一眼,他就双手颤抖不已,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他忽然回想起那日白雨痕与他说的话,白雨痕说他见到了一个年纪与相貌都与那人差不多的人。唐无泽原本不愿意多想,甚至有些下意识逃避,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他否定半分。

唐无泽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平静地问道:“我这位师弟媳妇,姓甚名谁多大年纪?”

曲天鸣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地说:“我叫曲天鸣,今年二十岁整。”

尽管这五毒弟子衣着暴露,但他的神情却纯然而澄净,恍如月光。一枚暗淡无光的银质吊坠,就悬挂在他的虫笛之上,耀眼生辉。

“好,真是太好了。”唐无泽忽然退后了一步,一贯平静如冰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微笑,凛然又冰冷。

不对,这唐门杀手今天实在太反常了!薛西斯从未见过这般反常的唐无泽,他好像忽然从一尊冷冰冰的冰雕变成了一个有生气有情绪的活人。只是唐无泽周身却仿佛有一层无形无色的火焰的烈烈燃烧,那火焰声势浩大又无比凶猛,足以焚毁一切。

薛西斯刚想伸手拽住唐无泽,但一切已然晚了。那唐门杀手仿佛快得像一道流光一缕青烟,眨眼之间便到了曲天鸣身前。

随后而来的却是一把冰冷又锋利的匕首,那刀锋直直刺进了曲天鸣的腰腹,毫不留情毫不手软。红色而黏稠的血液顺着匕首缓缓滴落,缓慢而执着。曲天鸣怔住了,他只是定定凝望着唐无泽,那唐门杀手的一双眼睛却漆黑又深暗。

那唐门杀手却轻轻抚上了曲天鸣的脸,声音柔和又缱绻:“为什么你还活着?要是你死了该多好。”

笑话,这一切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唐无泽为了眼前这人双手沾满血腥一颗心也不复以前的纯白柔软,他以为是自己的懦弱无能害了曲天鸣,所以才毅然决然割舍那些不合时宜的天真与善良。他为了曲天鸣变成了一个自己全然不认识的人,可曲天鸣居然还活着,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么?他怎么还敢活着,他怎么还能活着?!

唐无泽刚开始杀人的时候,时常会梦到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满身鲜血面色怨毒,要将生生他拽入那十八层地狱之中,永世不得解脱。那梦境漆黑又可怕,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往回纠缠不清,迷雾重重永远没有出路。唐无泽清楚知道那根本不是鬼魂,而是他的心魔他的愧疚他那颗逐渐冷掉死去的心。

可唐无泽杀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做的噩梦却越来越少。也许因为他那颗心越来越冷,也许因为他罪孽深重永远不得解脱,所以麻木了迟钝了,就连刀子刺进血肉也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唐无泽觉得他仿佛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只是这尸体会喘气能行走还能杀人。在唐无泽眼中,这世界是漆黑的,阳光也是凉而暗的。都说众生沉沦万丈红尘,可唐无泽却觉得这世界真无趣啊,无论是谁都面目可憎罪孽重重,倒不如让自己一发追命箭给他们一个痛快。他偶然心头掠过的杀念,连自己都暗暗心惊无比恐惧。

在心智迷乱之时,唐无泽一直暗暗告诫自己。不行,还不行。别忘了曲天鸣为你死了,他要你好好活下去,你就要好好活下去。至少不能为了区区几个渣滓,搞得自己狼狈无比不得不叛逃出唐家堡。

曲天鸣既是他永远不愿触碰不愿提起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却也是他心中那轮皎洁又纯白的月亮。那清淡而冷漠的月光,却映亮了他这十余年来孤寂又死沉的人生,也抚慰了他几乎狂乱的心。

所以唐无泽才不愿去想曲天鸣是否还活着,因为他已经干脆利落地抛弃剪断了之前的那段人生,又何必非要自虐般细细回想不能自拔?一切终究是无用之物,有那闲心倒不如考虑一下怎么轻松简单地杀掉一个人。

有时唐无泽也会自嘲地想,瞧啊,以前那个连一只仙鹤一头鹿都不敢杀的人,居然变成了这种冷心冷血的怪物!可做这样一个不知疼痛也没有心的怪物,倒也挺好。至少在这世间,他这种怪物总要比好人过得舒服一些。

但真是世事无常人生叵测,他一直以为早已死去的人居然还活着,而且活得完完好好不知忧愁。唐无泽之前用来抚慰自己的借口,不过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枉费唐无泽以为自己机关算尽无所不能,实际上他只不过是老天手中随意一抛不再理会的一颗弃子。

唐无泽听到凛冽的风声蓦然袭来,那却是一支连弩射出的弩/箭。唐无泽本来可以避开,但他只是漠然挨了这一支箭,他忍着疼痛,又将那柄匕首刺得更深了一些。

“你不该活着。”唐无泽对那十分讶异的五毒弟子说,语气无比笃定,“你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