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1)

叶南笙和龚克一前一后出了停尸间,负责拍摄的小警察在前面打头。

停尸间外连通的是条走廊,走廊很长,两米左右宽,一侧墙上隔着距离很远的开出两道门,门上挂着半掌宽硬塑料交叠成的简易门帘,有风吹来,门帘随着时强时弱的风前后晃动,发着噼噼碰撞声。

风来自墙壁另一侧,那里开着几扇窗,面积不大的窗却节奏紧密的排了整墙,从那里可以看到临水正阴着的一小块天。

窗开了几扇,有雨潲进来。

三人走到走廊中段,刚好与迎面来的几人打个照面。最前头的是殡仪馆的一个老头,五十来岁,腿脚不大利索,驼背严重,被馆长安排做例如现在的这类指引工作。他走路很慢,这多少让跟在后面的榆淮分局民警小刘有些不耐烦,小刘和走在叶南笙前面的小警察擦身而过时,叶南笙听他们相互轻念了一句:

“总算有眉目了。”“是啊,总算有眉目了。”

做警察的都这样,会因为新线索的出现兴奋,但同时也因为存在线索报废的可能而有危机感,所以往往在案件最终告破前,一切喜悦都是假象。

情绪同样忐忑的还有小刘身后的两女一男。男的六十多岁模样,戴副金属框眼镜,眼镜有了年头,边角有处脱了漆。那男的一脸憔悴,眼神带着不明的焦躁,可看得出,他在尽力控制着情绪。

他和两个女人里年轻的那个一起扶着走在中间的年纪较大的女人。那女人在抽泣,声音时大时小,恰好是刚刚叶南笙在停尸房听到的嘈杂声中的一种。似乎这就是来认尸的人。

两队人很快交错分开,小警察带着叶南笙他们出了走廊,他去开车。

走廊外面直接连着殡仪馆的一处院落,前面又是栋楼,也是殡仪馆的。叶南笙站在院子前做个扩胸动作,雨势渐大,可淋着雨的她像没一点感觉似得。

“伊夫圣罗兰的鸦片女香,那女人够野性啊。”她说。

叶南笙说的是刚才三人里那个年轻的女人,不过叶南笙向来只把研究尸体啊、尸块啊以及探究死者死因之类当成自己唯一的兴趣,至于那女人是谁,为什么来殡仪馆这种地方还没吧身上的香弄干净……和她有几毛钱关系。

没人答她。

龚克一直在她身后,叶南笙也算了解了他的性格,简单概括起来,八个字——闷瓜一个,装神弄鬼。

对于被戴明峰奉若神明的龚克,叶南笙大抵觉得是名不副实。不过这并不妨碍小警察开好车,发现叶南笙身后早连人影都没有时叶南笙是惊讶的。

“902……902!”小警员家里来了电话,所以叶南笙独自折返回来找龚克。她没叫很大声,因为走廊很长,人走在里面脚步声都有回音,叶南笙自己不怕,但有人怕。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是那间停尸间。停尸间门开着,外面雨势再大起来的缘故,里面的光线被阴湿空气衬托的得更惨白冰冷了。

哭声在叶南笙在门口站定时骤然大起,撕心裂肺的。

看来,是了。

叶南笙不喜欢这种情形,她探头进门,叫了声:“902,在吗?”

嘴都没来得及合上,一只苍白人手像凭空生出一样从门旁暗处伸到叶南笙脖子后,动作快的连叶南笙脊背都没来得及发凉,她人已经被圈进一个怀抱,那怀抱很僵硬,如同捂在嘴边那只骨瘦的手。

902,你松手!黑暗中,两人做无声交流。

保持安静,做得到?

干嘛?偏不!叶南笙在龚克怀里动来动去,拼命挣扎。

可她马上就反悔了。

做得到!做得到!叶南笙又拼命点头,再不答应,她非被龚克这个疯子捂死不可。

龚克终于松开手,重获自由的叶南笙再不敢惹他,可也控制不住的小声炸毛,“902你手劲儿很大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捂死我你知不知道……唔……”

因为这张管不住的嘴巴,叶南笙再次被龚克圈禁起来,但这次和刚刚稍有不同,龚克的动作轻了不少,叶南笙甚至闻到了他五指间除了化学试剂之外的一种淡淡的味道。

心脏偶尔不正常跳跃了几下,她把这归结于看了一场不愿看的场景。死者家属足足哭了半小时,他们是在哭声持续到第十四分时出了停尸间。

十四分钟,别人的炼狱,她的难受折磨,叶南笙真想伸脚在龚克屁股上使劲踹那么一下,就在她考虑把想法实现时,龚克回了头。依旧的面无表情,依旧的冰冷声音,“那家人,看出什么了吗?”

“没有。”叶南笙踢飞脚边一块石头,没好气,“你有?”鬼信。

龚克却点头。

“什么?”

像在回忆什么,龚克昂起头想了下,“想知道?求我。”

该是这种口气吧。像做确认似的,龚克盯着叶南笙憋的发紫的脸足足三秒钟。

意外的突破加快了专案组的工作节奏。

十月四日,天气晴。

早八点,专案组会议室。

连夜取证一直到刚刚才回局里的戴明峰胡茬没顾上理,风风火火赶来主持会议。他先和大家介绍了龚克和叶南笙,这二位的反应到让在场人有些出乎意料,叶南笙只是鼻子出气似的哼了一声,龚克直接坐在位置上闭目养神。

戴明峰早前见识过龚克的性格,没在意。在听取完专案组成员对各项排查进展的汇报后,戴明峰把时间交给法医组。

发言的是法医组组长,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很浓密的眼镜男。随着他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随手滑动几下,墙上的投影幕布上显示出一张男人照片。他就是经确认后的9-21分尸案的被害人,莫代勇。

“死者莫代勇,死亡时间距前期尸块被发现不超过48小时,具体时间推断该是9月19日上午。除未发现的头颅外,死者身体共计被分割成二十一块,其中包括生殖器五块。死者内脏存在淤血,左右心脏内心血颜色不一致,肺水肿存在捻发感,身上除两小腿背部,膝盖处,手肘处存少量刮擦伤及淤青外,并无其他致命伤,死因应为溺死。再说工具。”

眼镜男又滑动下触摸板,投影墙上微笑着的莫代勇照片随之换成了被分离肢解后是莫代勇各处器官。

“双脚和十指以及头颅分割处,切口纹理竖直向下,底部不平整,切口处有残留碎骨茬,这些都显示分尸的是种劈砍类刀身很厚的刀具。在实验对比后,发现是种专业切骨刀。

再看左耳和生/殖/器部分,伤口薄且锐,这是种只用在少数职业上的刀具以及只有那种职业才有的手法。”眼镜男推推鼻梁上眼镜,像在卖关子。

“什么?”戴明峰问。

“医生的医用手术刀。”眼镜男又推推眼镜。“另外,有同事在津港广场水池里采集到的特殊藻类我们也测出来了,是产自巴西海域的蔓德拉藻,相同海藻我们也在装躯体尸块的黑色塑料袋上采集到了。9-21的法证分析暂时就这么多。”

他想回去落座,戴明峰拦住他,“那8-25呢?”

“8-25涉及到的证物还原技术很复杂,而且组里的同志大多不擅长这方面的技术,所以要过一阵。”眼镜男语气平淡,不过明眼人都听的出他在说,说好的人没到位,我们这些人你就将就用吧。

会议室拉着厚窗帘,唯一光源是来自前方的投影仪的光。叶南笙盯着龚克一直闭紧的双眼,心想这家伙可真能睡。

就在这时,“沉睡中”的男人突然开了腔,“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自然是他们来请我的时候了。”叶南笙抿着嘴认真的说,只是她正快速交叠活动的手指泄露了她的好心情。

好戏开始。

一个小警员进门,贴在戴明峰耳边说了几句话。戴明峰先是喜,接着就只剩下惊了。

戴明峰慢慢起身,绕过桌椅,来到叶南笙背后,“穆老说你把8-25的证据都还原完成了?”

“是啊。为了确保准确性,我还特意让老穆帮我看了看。”

这点戴明峰自然知道,穆中华刚刚在电话里都说了。穆老还说,她这个徒弟专业好,但脾气却又臭又硬,得罪了她,不好办……

“叶医生,和大家说说8-25吧。”

“你叫我什么?没听清。”叶南笙心情愉快,腿在桌子底下荡来荡去。

戴明峰也是硬汉,轻易没服过软,不过这次的确他有错在先,谁让他瞧不起人了呢。

“叶老师……”

“得,打住!”叶南笙起身离席,脚步轻松的往前走,“把我叫得长纹了你就别想知道那人是怎么死的了。”

叶南笙在电脑上插好新u盘,点击几下后,墙壁上的投影仪出现的是一具男性生/殖/器,依旧被均匀切成五段。

“尸块不完全,我就说下可以检测到的几点。”叶南笙的开场白预示着这不是个很长的讲话。戴明峰直接坐在龚克旁边,看着被投影仪光线不停切割出明暗角的叶南笙,“8-25和9-21案件存在着以下几点不同。第一,就男性特征的切割方式而言,9-21是被二五型手术刀切割,而8-25的凶器该是把家用菜刀,而且是把用久了的旧菜刀。”

“为什么?”台下有人问。

叶南笙对自己被打断似乎有些不满,她皱皱眉,“家用菜刀是对比分析得来的,至于新旧判断因为8-25案件的男性特征上,四处刀口的创壁上都对应有一处皮瓣,而这种皮瓣大多由于刀口卷刃造成的。”

台下顿时一阵哗声,戴明峰连同在场的大家都开始不再小觑这个年轻的女法医官了。

叶南笙却像没听到一样,她把图片换了一张,是个近距离的切片图,“20年前,参加8-25法医鉴定工作的我的老师曾有一个怀疑,只是按照当时的技术水平,那个推测没被证实。来之前,我尝

试做了一次复原,然后有了一个发现……8-25的受害人,他的男性特征最初并不是被切割,而是被人咬断的,至于之后的刀口无非为了掩盖最初的痕迹。”

随之而来的电脑还原式动态图合拢了几块生殖器,去除刀痕,一个明显痕迹出现了,真的是齿印,门牙槽依稀可见。

戴明峰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丝毫没注意身旁的龚克早发出了微微鼾声。

叶南笙继续说,“8-25的线索很少,目前就这么多。不过倒是有点关于9-21的意见想说说。”

“叶医生你说。”戴明峰难掩兴奋,他怎么就那么有眼无珠,把个人才当废材呢。

“9-21案件的第一案发现场应该是在室内,死者因某种原因昏迷后,被凶手跪放在类似浴缸一类东西旁,然后压住死者小腿,把他按进水里溺死的。证据就是死者尸体的两小腿背部,膝盖处,手肘处那些少量刮擦伤及淤青,他们都属于生活反应。”

所谓生活反应,是指人活着时才有的反应,如出血、充血等。叶南笙的话让专案组成员的脑子里多了许多更为清晰的思路,不禁有人问,“还有其他线索吗?”

叶南笙点头。

蔓德拉,在巴西土语里是代表死亡以及天神的惩罚,当大片蔓德拉藻密集在海上,那海就成了死海。作案手法严谨的凶手刻意留下了蔓德拉藻,明显是挑衅。

“8-25案的凶手也许并没想杀害死者,出于某种恨意,他伤了死者,进而产生杀机,之所以选择那些抛尸地点,一是因为恨、二,仅仅是我的推测,或许是出于纪念。”这是昨晚在阳光招待所里,龚克帮助叶南笙模拟凶杀现场之后说的。

“切,那我还可以说是为了杀人抛尸的快感呢。”叶南笙揉揉被压生疼的小腿肚,提出另一种可能。是她叫龚克来的,杀人的事,一个人真做不来。

而此刻,才被“杀”了一次的叶南笙坐在床边听龚克说话。

龚克点点头,“把证据尸体剁碎抛尸的快感更大。凶手既然能把死者的躯干部分藏这么多年不被人发现,如果不是为了某种特殊意义,分散抛些器官出去就显得不合理。再有一种可能,凶手没那么大的力气。”

“8-25的凶手可能是女人,可9-21的被害人是个健美教练,不容易杀吧。”每次脱离开死人范畴,叶南笙脑子总是一片浆糊。

“9-21的凶手该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瘦瘦的,胳膊却很有力气,受过高等教育,至今默默无闻,工作成绩平平,有过被性侵的经历,仇视男性,自卑,少言,最重要一点,他了解8-25案件的全过程,是警方曾经排查对象范围内的人。

叶南笙想起昨晚和他一起熬了通宵的那人随口说出蔓德拉藻的含义和寓意,随手指指闭眼把自己置身黑暗中那人物,“其他线索,他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