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1/1)

“姓名?”

“程真。”

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职员在确认身份。她抬起头,熟练地在手侧那堆资料中挑拣,迭好,把身份证件放在最上面,递给程真。

“下礼拜一开堂,不要迟到,miss会不高兴的。”

程真接过。

她离开夜校机构办公室时,热浪如遭点穴,在整条街上静止。

九月初,龙舟水过去,台风天脚程便加紧起来。天文台说什么热带与高压,外围与气流,让人听得云里雾里。这次飓风来袭,路线曲折,一时先经吕宋岛,一时又经马尼拉。菲律宾国土不大,倒是年年易遭风摧雨毁。

程真又想,不知屠娉婷母子现在如何。

“阿文,你这样和古时候那些乱臣反贼有什么分别?软禁质子吗?”

“哪有?我不过是打算把分公司开在菲律宾,让b仔帮我过去操持,做生意顺便兼顾私事而已。他们在菲律宾生活多年,回去等于回归。”

“只有他们两母子?”

“屠振邦有个旧人也去了,叫陈姐,你不认识的。”

程真听罢,不作评价。

总之暴雨前的蒸笼气候,是红港惯有的生态。

她要到马路对面去。

抬起手遮在额前,烈日甚毒,照得程真手背发热。她半眯着眼,在马路对面捕捉一个久违的熟人。

那人与她对视几秒,转过头。似是想到什么,又把脸转回来,一双美目经过再三确认后——

她把视线低下去,当作没看到。

这番打量,让程真有了些搭讪的兴致。绿灯亮起,她随人流快步穿过斑马线,往左转,在花店门口停下。

“茵姨。”

黎茵穿了身嫩绿连衣短裙,长发披肩,那双大眼在时光里留住了俏丽。身段纤瘦,她手里挽着几个纸袋,硕大硬挺,即将压垮两条细白的腿。看一看logo,难怪这么重,原来价格不菲,显然刚刚在尖沙咀血洗一番。

洪sir近来收入颇丰。

黎茵在弯腰拣花。她听见叫声,挺直腰身,姿态不慌不忙,语气略带诧异地道,“思辰?”

程真笑了,“好久没见。”

顺德那套房程真要求退定,被黎茵亲戚明嘲暗讽一番,说耽误了他们移民,没钱就别学人买楼。黎茵肯定知道林媛的一双女儿尚在世间,逛街见到,也不觉得出奇。

红港本来就很小。

“是啊,好久没见。”黎茵把挑好的花递给老板扎起,“你住这边附近吗?”

“路过而已,看到你,所以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这么多年没见,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你还是很靓。”黎茵外表本就不俗,程真这话也不算假意奉承,“德叔果然疼老婆,你一直没怎么变。”

她当然不会有变化。家境殷实,丈夫威风,黎茵只当作一个晚辈夸赞自己,没什么好谦虚的。

她伸手接过花店老板递回来的花,有了道别的理由。

“德叔最近怎样?”

黎茵打算告别,被问着爱听的问题,又展露笑容,“还是老样子。升了总帮办之后,还要日日加班,忙得很。”

程真笑道,“我还不知道他升职了,恭喜你们。”

黎茵点点头。

一台黑车缓慢停在花店路边,是来接程真的。驾驶座上的白少华面无表情,一如那日在清晨码头边看见叶世文拥着程真下船时那样。

起初,白少华是有不忿的。

大佬选什么女人傍身,轮不到做小的来置喙。况且这还不是傍身,听说股份都赠她了,叫阿嫂的话还会被骂没礼貌。

要叫程老板。

那日,他们在清晨六点离开【红叶宾馆】。

潘欣未起床,只有一个扎马尾的女仔在一楼前厅拖地。二十出头,细眉细眼,见着来人也不打招呼,只是抬手一指,示意前台按铃旁潘欣留下的退房押金。

她是个哑妹。

潘欣从何而来,哑妹又是何故流落此地的,红叶宾馆的客人从不知道。

一幢宾馆,人来人往。

留不住客,倒是留下许多故事。

他们回到码头,坐最早的船去九龙半岛。身上衫裤洗过,晾了整夜,干不透,穿上的时候还带着潮气。与清晨海面的冷风一撞,程真打了个寒颤。

叶世文拥住她,“不舒服?”

程真摇头,“你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叶世文笑,“放心,我没事。”

程真往远处眺,北角村码头已沉到海平线下。栖息一夜,晨光浴海,红叶宾馆竟像个大雾散去的海市蜃楼,看不见了。睡眼朦胧,程真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船身晃浪,她小小声说,“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先去找关绍辉,现在没人威胁我性命,兆阳有很多事要立即处理。如果洪正德这次当一回好人,我就不用去西九龙警署报道了。”

“他会放过我们的。”

叶世文沉默几秒,又问,“你爸……曹胜炎跟他关系很好?”

程真点头,“洪正德老婆和我妈咪关系也很好,但出事之后我们没再见过。很正常,人人都想自保。”

“万一他不愿意呢?”

“那日是他去救珊珊的。”程真直言不讳,“我知道就算他不去,你也会救,但他还是选择去了。哪怕不是珊珊,是慧云体联其他学生,他也会去的。他是一个警察,他有良知。虽然不多,但足够他扮一个自以为善良的人了。”

叶世文低下眼,“你倒是挺了解他。”

“是呀——”程真见他脸色稍变,又故意说,“他穿警服还挺有型的,我小时候见过。”

叶世文知道她在揶揄自己,也不说了,抬手轻挠她腰侧。程真怕痒,无声地笑,把头埋入他肩窝,在上岸前小睡一回。

下了船,就见到白少华。

叶世文问,“屠家伟呢?”

白少华说,“藏起来了,好吃好睡,还带他去打机,现在他不舍得走了。”

“他妈肯定会去报警立案的,我要先联系屠娉婷谈判。那两卷菲林呢?”

“匿名给了差佬。”白少华一脸从容,“昨晚九龙码头出事,又涉及屠振邦与杜元,估计这次连天星船坞都要被调查。”

“你帮我送她回去。”叶世文交代完,又转身对程真说,“你先回去休息,我忙完来找你。”

程真不放心,视线落在叶世文腿上,“阿文,我们先去医院。”

“我去,你不用去,程珊还在等你。”

叶世文不容程真拒绝,直接拦了台的士,自顾自打车走远。白少华把视线收回,冷冷地对程真说,“走吧。”

二人一路沉默。良久,程真忍不住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中国城那包粉是你放在我身上的。”

“……”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你跟踪过我?”

“是,我还见到你和杜元有说有笑。”

“……然后你就告诉叶世文了?”

“没错。”

“……”

这回是真的沉默了。

程真也看见车来到。白少华与徐智强不一样,他年纪小,又重情重义,总爱替身边的人打抱不平。

这两个月叶世文性命安全无虞,事业进展有成,白少华才消了气,肯唤程真作阿嫂。

今日叶世文要召开新闻发布会。

时间已至2001年9月,农历入秋,世间尚夏,新鲜事也渐渐作古。

兆阳地产负责人要公开道歉,对资方,对供应商,对社会大众,检讨几个月来企业营运的混乱与披露未来的建造计划。

关绍辉说,道完歉,再让媒体那边大肆报道天星船坞股东丑闻,很快就没人记得兆阳究竟做了什么。地块在手,一切无忧,钱这回事,不过就是先赚与后赚的区别而已。

九龙码头一案,竟是为了报复警务人员。全因旺角威利酒店的官商勾结惨遭败露,昔日社团大佬设局在九龙码头绑架西九龙大帮办。

还与新崛起的船坞公司相关,银行资金涉黑,媒体报道起来用词更加猖狂。

唯独洪正德,凭一己之力离间团伙头目,在九龙码头扭转乾坤,成为警界翘楚。

程真要去发布会现场等叶世文。

他没有把全部股份要回去,只拿了可以在董事局占席的一部分。又通过关绍辉搭线,融了另一笔资金进来。

新界宗地项目即将重启,程真依然是兆阳地产的大股东。

叶世文戏说,“以后我就是你的打工仔。”

程真睨他一眼,“你的薪水高得离谱,我怕是养不起。”

“我贴钱又贴人,白天是经理,晚上是老公。”

“听上去像一只做慈善的鸭。”

“……”

夫妻档开公司,大多没什么好下场,她决定今晚再劝一劝叶世文,她没有心思在做生意这回事上。

程真对黎茵说,“茵姨,我要先走了。”

黎茵才意识到那台车是来接程真的。车标蹭亮,折射无数束日光,招摇又刻意,黎茵实在难以忽视它彰显的昂贵。

那晚洪正德浑身狼狈回家,一推开门只顾抱紧她。

黎茵想发火。

儿子上次好不容易考了b,这回又考了个d,气得她要“藤条焖猪肉”,打算好好教训这个蠢仔。

洪正德偏偏在这时候回家。

他手臂收紧,低声说,“老婆,我回来了。”

“你又发什么神经?浑身汗气,商业犯罪调查需要去搬砖的吗?”黎茵嗅了嗅,突然一慌,“为什么会有火药味?你去枪战了?你不是答应我不冒险的吗,你个死佬,你想我守寡啊?!”

洪正德只觉得她骂人骂得好动听。

听一辈子都不会厌。

一个月后,黎茵就笑了,总帮办夫人的名衔不消三日传遍她的姐妹茶局。

她再看看程真的车,想起这段时间以来洪正德和她讲过的话,果然人不可貌相。她曾对林媛笑说,思辰长得有福气,以后肯定是个富贵夫人。

千帆历尽,一语成谶了。

风水轮流转,红港也一样,这边高楼起,那边高楼塌。来来去去的喜与悲,只要不在自己那栋楼,管它呢。

“思辰——”黎茵开口叫住程真,“我也好久没见思娴,听说她现在拿了不少奖,有空的话我们出来饮茶吧。”

程真稍怔。

她想起洪正德那把警枪,心里三分感激,七分平静。没有揭发她与叶世文,是因为这一局洪正德也稳赢。

人在低谷时,冷眼甚冷,路过的闲人多望你一秒,你都觉得是在笑你寒酸。如今身价百倍,善意甚善,久违的故人迎面相遇对你略献殷勤,你竟然也不想拒绝了。

缘由无他,不过是有钱了,看什么都是好的。

钱真是好东西。

“好啊。”

程真应下。

她上了车,把手上的资料放在后排座位。

白少华驶出车子,问道,“阿嫂,是认识的人?”

“嗯。”

“你们聊什么了?”

“她约我饮茶而已。”

听上去像个熟人。最近程珊出国比赛后,程真更加深居简出,也少听她提起朋友。今日说自己要来报夜校班上课,白少华从记者会会场赶来接她。

他过两个月也要去菲律宾了。

“你们约了什么时候?我安排人接你。”

程真突然哑言。

她与黎茵连彼此的联系方式都没有,饮什么茶呢?

程真哈哈大笑起来。

白少华皱紧眉头,满脸费解,“阿嫂?”

“我没事……”

程真笑了许久,久得泪水快要涌出来,用手指轻拭眼角湿气。

白少华的车尚未驶远,又瞄见倒车镜内黎茵左携右提的模样,“需要送你朋友一程吗?我看她东西拿了很多。”

程真收起笑容,“不用了,我和她不顺路的。”

无论以前,抑或今日,她们本就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