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梦魔魇(1/1)

这白水涧溪流是天山南麓之雪融化而成,清澈冰凉,她褪衣于岸边,急急涉入水中,步到水深及膝处,洗了把脸,正弯腰掬起一捧清水,浇于肘上,突闻一阵马蹄声踏水而来,那声响近在咫尺,阿兰一怔。

明月蓦然脱出浓云,万丈银光倾洒而下。

溪水粼粼,闪烁如银汉迷离,谁人抄道,饮马越溪,马背之上,水中之央,不期然撞见,大眼瞪小眼。

阿兰双目大瞠,脸上血色刷的褪尽,猛然爆出一声尖叫,惊飞林中栖鸦,惊动了不远处的玉衡——

“阿兰——”

阿兰反身就去抓拾衣服,甫一旋身,月光照亮她雪白纤弱的背脊,肩背上妖异的赤红藤纹,惊讶了那人正欲避开的目光。

那是——

西门白延颈正欲看个详细,耳边突然袭来一声霹雳般的爆喝——

“无耻之徒——”

但觉顶上银光一闪,两把长锏鞭落下来——

好重的杀气!

西门白凛神横刀一挡,却见来袭者竟只是个稚嫩女娃,一闪神间,又觉她一锏横面抽来,险险避开,只觉她一脸凶狠,出招又极为迅猛,他连番接招之下,竟无暇辩解——他本也就懒得辩解,这什么破事!

玉衡一锏狠狠鞭出,却遭他铁掌反制,力如抵牛,不能动弹,她灵机一动,双足借力蹬出,踹他胸口,怎料他那般体魄健壮,受这一击,仍如巨石岿然不动,甚至反扭猿臂扣住她的双腿,玉衡双腿受困如被绑缚,挣脱不出,心下一急,直接翻腰后仰而下,单锏向后一击,狠狠鞭在马肚上,那骏马一声惨嘶,登时肠破肚裂,瘫软下去,那西门白驭之岂能安稳,跟着滑坠下去,仍不撒手,报复似的紧揪着她,哗啦一下一同栽到溪里去——

蒙古白袍,霎时全浸了溪水,通体冰凉。

这无妄之灾,真令人火大。

“住手!你这泼辣丫头!”

巨鳄般仰身而起,水珠飞落,西门白单臂压制住还想作乱的她,一声爆喝。

月光之下,却见她仰在溪水上,不言不语,受了惊似的怔怔看着他。

西门白有所察觉,目光向下,却见自己蒲掌般的大手,正抓在她不甚丰盈的胸部上。

未及解释,尖叫骤然刺脑而过。

玉衡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竟将这山一般高壮的男人给掀翻下去,她横臂挡着胸部窘迫起身,怒极羞极,憋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该死的淫贼——”

那阿兰杀人似的尖叫,莫说惊动了玉衡,直把远处的匡仁和李郁花都给震了几震。

“发生什么事了?!阿兰——”

匡仁慌忙来寻,抓着火把甫入林间,正喊着,冷不防阿兰野人似的尖叫着从灌木里窜了出来,直吓得他舌头险要蹦出来,阿兰一见着他,立刻猴子似的窜到他身上,直把他扑倒在地,大哭失声:“师父——我怕——”

“我才怕——想吓死我吗?给我把衣服穿好!不像话!”

阿兰这才察觉衣衫不整,羞极一遮胸前:“大色狼——不许看!”

“嘁!毛丫头,谁要看!”

阿兰见他还真闭了眼不看,倒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放心了,恼颜背过身去,把胡乱披上的衣服扯下来再穿,正在此时,那体虚气弱的李郁花才一步一步扶着树干姗姗而来,瞅着她手忙脚乱的,正想过去帮忙,阿兰衣裳一滑,就着火光,背上藤纹乍泄,李郁花眼神登时一骇——

“啊——”

阿兰被这倒抽了一口气的惊叫声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却见李郁花见鬼似的瞪着自己。

“怎……怎么啦?你叫什么啊?”她一下紧张,几乎要怀疑自己身旁有鬼了。

李郁花瞠目结舌,背脊透出寒意,阿兰背上的胎记一如赤尸剑之纹,令她又再想起那人可怕的眼神,她抑不住惊恐,颤抖跌足后退,一点声音没有发出,便猝然软倒昏厥。

“郁花——”

阿兰扶她不及,拢着衣襟喊:“师父你快看她——”

匡仁不知几时睁眼,被她一唤,这才回神似的,忙驱身过去看,只是抿唇不语。

“她突然昏倒了——”阿兰喊道。

“啧!你这毛丫头就不晓得消停一下吗,又做怪样吓人?!”

“我没有!”

“我还不知道你?”

“我真没有——”

她急着要申冤,跺足走近几步,冷不防丛林里一抹白影窜了出来,霎时水珠如泼飞溅,溅了两人一头一脸,眼都睁不开。

阿兰眼角白光模糊一掠,惨叫一声:“鬼啊——”

“别叫!什么东西——”匡仁抹了把脸,直追出去,却见一抹白影窜上玉衡那匹白马,扯断缰绳策马而逃——

“淫贼别跑!”

玉衡夺步追出,眼见西门白飞马而去,登时火冒三丈,翻身而上,跨住匡仁那匹黑马,扯落缰绳,一踢马腹,奋蹄直追而去。

只剩师徒俩**呆在原地,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唯一明白的……

就是——“师父……我们的马……都跑光了……”

匡仁身心俱疲,瘫坐在地:“遭不住了,这叫什么事啊……”

阿兰惹祸了似的不安,揪着衣襟弱弱发问:“那我们还去雁城吗?”

匡仁一下抬手,阿兰以为要挨打,浑身发抖,却觉得手指往她额前一戳,不痛,耳边是他莫可奈何的叹息:“你啊……”

“师父……”她眨巴着眼好无辜。

“真是个笨脑瓜,李郁花都成这样了还能折腾到雁城里去?!咱们回吐鲁番去等消息,她命大没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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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朦胧,梦境混沌,怪影层叠,赤黑交错。

炼狱溯洄,荆棘游走,黢黑远路,空无尽头。

雨化田眉宇紧锁,睁目一刹,只觉体乏如铅石沉海,思渺似浮游人间。

原来睡梦不觉,已及暮笼。

囱牖透天,寒飔萦回,撩拨几缕轻发;帐幔婆娑,清风嬉戏,染映落霞暗红。

萧萧黯景不堪视,唯觉体寒肤冷,筋骨沉痛之感浓重。

雨化田略一动弹,便觉身侧有人绵绵靠着,淡淡幽香,心中恍然一暖,又觉掌中紧握柔荑,温热满满,浑似一体而不觉有他。

情思绽露,游目便见顾少棠睡梦正沉,不忍扰之,只挪臂轻拥入怀,拈花般轻轻捡开她颊边散发,正温存间,忽觉她身躯微颤,眉宇紧皱,现出一种不安稳的神态,显是噩梦之状,雨化田怔然,正欲将她唤醒,却觉她浑身一震,赫然睁目,明眸洞张,眼里俱是恐慌之色。

“雨化田……”

顾少棠犹溺于梦境,惶惑呼喊,忽见得他面孔近在咫尺,恍然才觉是梦,止不住冷汗涔涔,心跳犹剧,只紧紧抓住他的手,如握浮木,如牵离人,眸中全是沉痛。

雨化田眸光一暗:“我做了什么?”

顾少棠茫然看他。

“在你梦里……”雨化田抬指拭她鬓角薄汗,低声发问:“我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样害怕?”

顾少棠一下似被问住般沉默,过了片刻,才呐呐道:“我……忘了……”

雨化田盯视着她。

顾少棠在他目光中犹如芒刺在背,逃避似的埋首到他颈项,不声不响。

雨化田喟然抚她秀发,低声道:“既是噩梦,忘了也好。”

她颔首不语,兀自心事沉沉,忽闻扑棱之声,抬目却见雨化田的黑鹰从窗牖窜了进来。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雷纹黑鹰——这霄汉之物,勇骁健飞,云程万里只寻常,除她这个主人之外,还受鹰帮五将等人役使,若无任务,总如归巢般,要回到她身边守着的。

许久不见踪影,莫不是被驱使回中原去了?

回首再说那黑鹰,并未携来信笺,盘旋一圈,着雨化田一挥手,便自飞了出去。

顾少棠觉雨化田起身,不由得紧紧将他抓住,竟似他要丢下自己般。

雨化田低眸看她:“污浊难耐,待我盥洗更衣。”

顾少棠见得他那身暗褐狼藉,心内一绞,欲语还默,只便松开了手。

雨化田薄唇微抿,偏首间乌发披泄隐了神情。

他旋身踏步而去,她呆坐于床衾之间,黯黯等候着,过了片晌,仍不见他归来,心灼难忍,终是按捺不住,匆匆下地,循路而寻。

殿中尚未罗婢媪,新驻侍卫皆屏去,廊道壁地空荡荡,未涤前敌血斑驳。

顾少棠沿路走去,下得底室,绕步入深处,忽闻水声,便放轻脚步。

西域总归有天山化雪,不若漠北滴水难寻,因而城殿内竟还有泉渠浴所,她悄步靠近,隔着石门影壁,探首一视,只觉浴池水汽氤氲,朦胧半壁,雨化田背对自己,披发赤体于池中,迷迷水雾,隐约可见,长身精壮,浅痕几道未消,干涸血迹,化作一滩赤红,唤醒前事非梦,受诸苦难非假。

顾少棠眼眶一霎刺热,心痛难忍,纵步上前。

雨化田似已感觉她的到来,竟没有回头。

她涉入池中,不顾胡裙湿透,从后紧紧抱住他的身体,感觉到他的身躯一线紧绷。

迷雾蒸腾,氤氲濡湿。

她纤巧的指尖爬在他胸膛,沿着丘肌壑线而下,抚触他腹侧浮凸的剑疤。

那一处,格外敏感,他抓住她的手,声音喑哑:“别玩火。”

“雨化田……”

她心中有千言万语难以述清,只低声唤着,左手斜上抚触,攀住他的右肩,身躯紧贴着他的背脊:“你知此刻,我为何在你身后?”

雨化田眉宇微蹙,不想猜:“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