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雪魄针(1/1)

城门破败,雁堡战将赳赳开入雁城,刹那血光烁烁,人若蝼蚁,血流成河。

城楼之上,姗姗来迟之人,却是药王。

顾少棠惊目看他,那一袭褐袍拂须飞在风里,浊目微凛。

她如获救星,慌忙道:“药王前辈,快来救一救他!”

药王走近几步,目光扫过,却只是摇头冷笑:“千秋之蛊,能以相思蛊化解,我愿做他相思之人,他又岂肯?”

曲夜此刻虽受蛊毒折磨,却难免因他玩笑之言而乐:“你这是原谅我了?”

你我相称,显然已无芥蒂。

药王垂目看他残烛之态,眼底一丝不忍,似当年那般意气风发犹在眼前,如今垂垂老矣,只叹岁月如梭。

“当初之事,亦非你所愿,所信非人,你亦饱尝其中之苦。泼在身上的污水,你只愿与她洗刷,却不防叫我听了去,恼是不恼火?”

曲夜但笑。

药王叹息一声,又正色问道:“这么……你便还是我所知的曲夜,那么抢夺巫蛊宝典之事,定也非你所为……究竟真相是什么?蛊王他……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曲夜哽声吐纳,片刻才低声回道:“此事我亦说不清……当年,你回中原调查那两个孩子的死因,我在鹰帮听闻风声,便也潜入江湖,想找机会与你接洽,不料途中突然得到樊星消息,千婴冢之事发生后,我便再没找到过他,当时得知他是往苗疆去了,便也转道去了苗疆,想找他问个清楚明白,谁知我这一行动……却叫樊华也抓到了踪迹,那孩子对我紧追不舍,我当真躲得狼狈,因而晚了一步,我到了蛊王清居之地时,蛊王已是身受重伤,我那时猜测……许是樊星去抢夺巫蛊宝典,但没有成功……”

药王心中存疑:“但此事,蛊王亲口说是你所为,若真是樊星,他便是易容成了你,我的易容术尚不能瞒过蛊王,他的易容术难不成就出神入化了?”

“我亦不知他是如何瞒过蛊王的……我寻着他,樊华寻着我,各不放松,待我将樊星逼到尽路之时,却只见到他的尸体……”

药王一怔:“尸体?”

“那时尸首还热,脖上有一道自刎之伤。”

药王哼道:“走投无路便自我了结,倒便宜了他……”可又想:“这般狠毒之人,岂会甘愿自绝?他既有易容术,难不成不能找替死鬼来瞒过你?”

曲夜摇头,心中也是有些疑团未解:“我是亲自确认的……那张脸没有任何伪装,确实是樊星……是他没错……可……我又觉得不是他……”

药王皱眉道:“究竟何故,你好歹说清楚。”

“我说不清楚……因着樊华追来,我不敢久留,便也逃了……”

药王拂袖怒道:“明知这父子俩是你命中的煞星,你不避开,偏往上撞,惹得一身腥,没得好下场,还连累我们!”

曲夜只能笑,后悔已是无用。

“药王,此事我说与你知,便是希望这些谜,由你替我解开了,我知你苦痛半生,定也放不下这些事……樊星究竟死了,还是没死……我下了黄泉,或许便能再找到答案……若找不到……”

若找不到,他定还在世上……

就算他不在世上,这世上定还有与他串通的人,在继续着他不为人知的计谋……

那救走樊华的黑衣人……

“别胡说,什么黄泉地府,我可不准你去!”顾少棠扶着他焦心喊道。

曲夜只是笑她孩子气。

此身垂垂老矣,若真是时候要下黄泉,谁又能说声不许便硬留?可看她急得眼眶泛红,他心中亦是不舍,然而大势将去,无可奈何。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药王也知挽回不能,却又忍不住,迟声道:“玄王,我虽原谅了你,可咱们这笔账可还没算清,你欠着我,还要我替你办事,如何能成?你又怎知我一定会帮你?”

曲夜知他故意,但笑道:“你知你一定会帮我。”

药王驳之不能,愠怒拂袖转身:“你打的好算盘——活该就这么糊里糊涂死了,做鬼都留个心结!”

曲夜敛目微笑,皱纹丛生的苍老面容又黯了一分气色,他只撑着一口气道:“棠娃儿,你伸出手来,老乞有一物给你。”

他慢腾腾抬起右臂,那臂间皮肉,黑斑蔓延,已有蛊蚀的迹象。

顾少棠知是已临离别之时,不愿伸手,可见他吃力,又不能忍心,只颤颤摊出掌心来,满心酸楚地接住他给予之物。

是一个圆缎锦盒。

曲夜气若游丝,眼皮已是重得不能抬起,只迟声道:“你与雨化田……将来命运如何,老乞已再不能得知……老乞无用,只能想到此物……将来……为防万一……这里头……有三枚雪魄针。”

顾少棠闻言掌心一颤,怔怔看着那盒子。

曲夜怅然看她最后一眼,包住她的手,使她将之握住,声音缓缓沉了下去:“你是知道雪魄针的用处的……要记住,非到必要时,绝不能用……”

顾少棠眼神一颤,皱紧了眉头,仿佛握在手中的是命运之刃,切割得她鲜血淋漓。

“老乞……唯有冀望,他若真化为仇恨的剑,你便……成为阻止他的盾……”

不知遗言仿若箴语,曲夜缓缓闭目,手掌无力滑坠下去,灵魂随之触地,坠入深渊。

“曲夜——”

“玄王!”药王猛一回首,支身一顿,只眼中憾然。

天枢与龙胤抵将斩兵,刚杀上城楼,便惊闻顾少棠一声哀恸,浑身一震,顿步不前。

顾少棠搂住曲夜颈项,腮边滚下泪来。

蛊噬蔓延,侵蚀见骨,药王背过身去,不能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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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没平沙,影黯穹窿,北斗星横,皎月惊鸦。

樊华昏沉沉醒来,睁开双眼,只觉正身处于石窟之中。

枯木成堆,火光摇曳之中,一黑衣人背向他站着,身影投在石壁上。

眼渐朦,樊华眯着眼,努力将那背影辨认清楚,喉间迟迟疑道:“是你?”

那黑衣人定定不语。

樊华因被点过昏穴,浑身疲乏至极,吃力地撑坐起身,支着沉重的额,紧声发问:“你为何救我?”

“是你求救。”

“……我求救?”

陡然记忆回溯,眼前似有剑光一闪,恐惧窜入大脑,似曾真发出了求救之声。

樊华神经一紧,抿唇看他,沉声道:“那前辈便是见我要被曲夜所杀,于心不忍,所以才出手相救?”

这一说罢,却似被自己逗乐了般,唇边刚扯开笑痕,眼神倏然冷下——

“作何玩笑,你岂会是这般仁善之人?”

黑衣人仍旧不语,身影被火光投在石壁上,摇晃不清。

樊华紧紧握拳,强抑心中憎恶,冷笑出声。

“当年科举之时,崇王为往宫中安插人手,而染指科场,我不慎得罪他,便有人为了溜须拍马,就暗下贿赂官员,使作弊污名,使我永远无法登上皇榜……你真以为我在洛阳时不动声色,便是因我不知道你做过的事吗……御史大人?”

那黑衣人听得此言,仍是不语。

樊华眼神微变,却是低低一笑:“我倒不怪你,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只后来听说你弹劾奸臣未成,反被降为龙阳县知县,虽不如以前风光,倒也屡有善政,还深受当地百姓拥戴。”

话罢,见他仍不语,樊华又是语带试探:“你在朝中也有十几年,家父于正统元年入钦天监,名讳樊星,曾受景帝倚重,位高名盛,你应当知道吧?”

话音静,一阵沉默笼罩下来。

火光耀着,忽明忽暗,洞窟宽敞,石窟内壁绘有佛教壁画,画上神佛眼珠皆被凿毁,石窟两面通道,外头已是暗冥,隐蔽之地,宿居群鸦,风卷残云遮明月,群鸦仿佛受了什么惊扰,骤然涌入洞窟来,乱得蝙蝠一般,哑哑拍翅,风暴般窜过二人头顶,从另一面通道飞走了。

那黑衣人似不欲再做停留,抬步便走,樊华不甘心,重又出声诘问。

“这么急着回去,怕雨化田起疑心?”

没等回答,他又冷笑:“你岂知他对你不是一直疑心着?”

那黑衣人喉间倏然发出一声冷笑,咝咝如毒蛇吐信一般,直叫樊华心中一寒。

“我跟着他,不过是一场交易,只要彼此有利用价值,何妨疑心。”

黑衣人说罢抬步要走——

“站住!”

樊华一声怒喝,袖袍一荡,那洞窟边缘,土地石壁,已然如渗水一般密密麻麻涌入了无数幻冥虫来,黑衣人刚一顿步,那洪潮般的虫子,已涌到了他隐于暗处的脚边。

黑衣人沉了沉目。

“我真有些奇怪……”

樊华直起身来,每动一步,虫潮便自动分散,为他让出路来,他直步走到黑衣人面前,盯视一刻,狐疑更甚:“一个寒窗苦读十年的读书人,成了廉洁爱民的父母官,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怎能在我爹死后不过几年,摇身一变,就成了武林盟主……”

黑衣人面罩之下扯唇一笑,眼中却没有丝毫感情。

樊华愈发逼近,抵目而视:“你当上河南知府,当上武林盟主,我知都是雨化田暗下相助,可你带我逃脱之时施展的轻功已把你深厚的武学根基暴露无疑……”他缓缓摇头:“这般武艺,绝不可能一朝一夕练就,即使你刻意在江湖中不露锋芒,自创那上不得台面的穆家拳来掩人耳目,也无法掩饰你的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