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光葬(1/1)

樊华扯唇冷笑:“你现在想知道了?”

雨化田紧绷思绪,从这不断出现的记忆碎片中拼凑出模糊的答案——

“我离开落雁谷时曾经过悬崖,那时浓雾遮蔽,我不知崖下有木屋,更不知这落雁谷中除了曲夜……还有其他人。”

樊华随他话语想起那木屋之所,那人娴静的眉眼,有包容一切的温柔……

情绪疾起,他恨到极处,嘶声吼出:“所以你在江湖散布消息时,从未想过那谷中会有无辜之人受害——”

他戛然止声,胸口急喘,只手捂眼,试图恢复冷静。

雨化田眼神颓然一黯:“所以你离开落雁谷,是为了找到罪魁祸首,你抓走棠儿,是为了要我偿命。”

所以,又是他害了顾少棠,又是他……

雨化田惨然一笑,不能不觉悲哀。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樊华似是胜券在握:“我是要你的命,可不是现在。”他的眼神,仿佛在观赏被困囚笼的猛兽。

雨化田闭目,似已放弃了挣扎,只喑哑开口:“让我见她。”

樊华扯唇冷笑:“想见她?……你知道该怎么做。”

雨化田睁目,凌厉的目光如闪电般盯住他。

樊华心中一跳,险些要躲开,又何自己竟抵不住他一记瞪视,不甘得紧紧握拳。

雨化田陡然沉下目光,手一张,三刃剑失了依靠,直直坠地,重重钉在了一滩血泊中,剑气犹裹,嗡嗡铮鸣。

“哈……哈哈哈……”

樊华退了一步,似不敢置信般,失笑出声。

“你竟然真的……真的为了她……雨化田,我不过孤注一掷,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痴情种……”

他笑至捧腹,笑声未止,蓦然咬牙抬头,眼中迸射出仇恨的光:“动手!”

侍卫得令,仿佛败者转瞬得胜,一拥而上,惧意加倍反扑,数十把尖锐长矛,染上复仇的憎意,狠狠刺向雨化田挺直的背脊——

哧——

穿破骨肉,是鲜血滴落的声音,淌到心底的,是庆幸她还活着的温暖。

在思念面前,似乎连呼吸都变成了累赘。

他只是喘息,最后连喘息都变得困难,温热的气息,化为一团团白雾模糊了视线,他沿着廊道向前走,脚步沉重得像被上了镣铐,灯火映着,汩汩鲜血沿着千疮百孔的背脊,淌落成一道长长的血迹。

胡服侍女守在室门外,看见他时,退了一退,满脸掩饰不住的害怕。

他看上去几乎就是个会走路的死人。

他没有理会,什么也懒得理会,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想见到她。

他推开门板。

烛光透入,光线追到了她裙裾下,她就站在那里,仿佛迎接他的到来。

红罗纱衣,掐着纤腰一握,黑发披散,映衬肌肤皙白。

他一步步走向她,相隔并不远,却走得很慢,他想将她看清,却好像看不清。

她站在那里,似那泼墨画中走出来的人,不真实。

她的眼看着他,却像什么也没看见,静得可怕。

他的心起伏动荡,像在海上浮沉的孤帆,直到握住她的手,风暴瞬间平息,瞬间安定,这温暖,只有这温暖,能让他确定,这是顾少棠。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凝视。

素洁的面容,被细心妆点过,唇若涂脂,眉目如画,眉心印痕如红梅映雪,云袖皓腕若流云烘月,这样的她,艳煞红霞。

很美,很美……

但是,她一定不喜欢。

雨化田忍着伤口撕扯的痛,褪下黑袍,披上她的肩,探手入怀,自紧贴心脏之处取出了她的雪绦,长臂绕过她纤细的颈项,轻轻挽起她云瀑般的发,为她将发束起,任几缕发丝松散垂下,他停顿了一刻,以指为帕,擦拭掉她面上多余的脂粉,动作缓慢,但极为温柔。

他凝视着她,烛光之下,他的顾少棠,一如以往的模样。

他出现幻觉,以为她突然调皮,对他展颜一笑,但恍惚后所看到的,还是空洞的表情,他怔怔看着,眼底猝然渗入一抹悲伤,遏抑不住,猛一把将她瘦弱的身躯拥入怀中。

这个高大得宛如神祗的男人,轰然像被击碎,零零散散的垮塌下来,一抹温热沿着她的鬓发,锥心刺骨地淌了下来。

泪的炙热,仿佛穿透皮肤,直熨到了灵魂深处。

顾少棠指尖颤了一颤。

雨化田力支不住,忽然倒下。

她不可避免地被压着向后跌,他有所意识,怕压疼了她,在落地一瞬单臂撑住自己,将她托抱在怀,面孔仍失力地埋在她肩前,而在此时,顾少棠的视线所能到达的地方,便是他千疮百孔的背,血流不止的伤。

“真是令人感动至深的相逢啊,只可惜,她根本无法回应你……”

尾随而来的少年倚着门框,阴沉的眼,嘴角却勾着讽刺的笑。

雨化田手掌紧攥,愤怒已不能言表,强撑着意识:“你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蛊?”

樊华抱臂浅笑:“你觉得呢?这不死之毒,又岂是寻常蛊毒能解的?”话方落点,一皱眉,指尖摁上眉心印痕,似感到痛意,眼神突然阴霾:“过来!”

被命令的是顾少棠。

她如同线控木偶,随着那无形的控蛊之线支配身躯,欲推开雨化田——

雨化田猛然抓住了她的手!

樊华冷然盯视他这负隅顽抗般的举动:“雨化田,她所中的是巫蛊宝典中的至尊之蛊,你休想凭一己之力解开,而她若不听我的命令行事,蛊虫便要发作,那将会叫她痛不欲生!”

只这一句,击垮了他防线。

雨化田力量顿失,手掌沿着她指背滑落,颓然砸地,抓不住的身影随即离去,黑袍滑落,坠在他身旁,淹没阴影。

温暖与残香黯然,无法拯救,掠过鼻息消失无踪。

樊华如同沙场凯旋的大将,傲然环住美人的腰肢,向左右侍卫吩咐:“西王大人来早了,这里便作他的寝宫所用,好好看着他,别叫他死了。”

话罢便径自拥着顾少棠离开。

亦是不能忍受她这样的打扮,叫人看了去,可步履匆匆,甫踏出廊道,她的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樊华心中一惑,偏首,却见她突然向前倒下。

“顾少棠——”

他第一反应便是将她扶住,入眼却见她脸色煞白,血丝从紧抿的唇间渗了出来……

樊华心中一撞,突然明白过来,眼神陡然凌厉:“不要抵抗——”

嘶吼出声,他猛然抓住她的双臂,动作因心急而显得粗暴。

他瞪视着她的眼睛:“顾少棠!听我的命令,不要抵抗千秋蛊!这痛苦你忍受不了!不可以再抵抗——你会没命!”

她不听,鲜血沿着唇角不断滴落,坠开一朵朵血花,凄艳惨烈。

她双目瞠大,没有昔日灵动的神采,他却仿佛看见了,在那不见底的黑暗之地,是他永远无法抵达的灵魂深处——那里正进行着一场痛苦难当的惨烈斗争,她在挣扎,想要撕破困住血肉的束缚,她的心挣扎得滴血,那痛仿佛在哭喊着,要回到他身边去。

他在她空洞的眼眸中,看见了仓皇失措的自己。

突然恐惧,几乎就要放弃阻止她。

但仿佛挣扎到了极限,像一根弦的崩断,黑暗坠下来,淹没了灵魂深处疼痛的悲鸣——

顾少棠倏然闭目,软软倒在他臂弯中。

樊华惊魂不定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只感觉浑身直冒冷汗。

他的指尖颤颤抚过她温热的面颊,突然间,很不确定……

她……真的是顾少棠?是那个足智多谋的江湖女匪顾少棠?

她是这么柔弱,这么苍白,这么单薄……

哪里还有一点顾少棠的影子?

她是谁?

他仿佛看到鹰山之上,同行之路,洛阳城中,顾少棠始终笑眼觑他,灵动狡黠。

她对他全然信任。

她对他全无防备。

他浑身颤抖,陡然失控地将昏迷的她紧紧拥住。

他仿佛又坠落到那一再循环重复的血色噩梦中。

深沉的绝望如同夜色下的海潮,汹涌地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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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黯淡,亡灵的呜咽笼罩大地。

梦境飘浮,如同光怪陆离的幻境。

经脉逆行,脉络中涌动的声音如擂鼓般清晰,催促着他,堕入魔道——

淹没理智的是遏抑不住的嗜杀,摧毁意志的是无法阻挡的冲动。

他着火入魔地伸出双手,以充斥耳廓的哀鸣为助兴,踏过残肢断臂,溅起鲜血如花,无法思考,只想将这些蝼蚁般的闯入者……摧毁殆尽!

那是狂暴而扭曲的——停不住的杀戮。

狂笑,哀嚎,汇聚成阵阵轰鸣,漫天血霞,猩红如火,烧得血液沸腾。

“华儿,住手——”

谁在呼唤,熟悉的声音隐含惊慌恐惧,听不清,脑中一片嗡鸣。

谁向他奔来,混乱中抓住了他的手,看不清,鲜血蒙蔽了眼睛。

猛然回身的瞬间,听到骨裂的声响,他愣怔了眼,喧嚣突然寂静——

那是记忆中始终鲜明的,慈爱的眼神,包容的笑靥,是烙印在少年灵魂深处最温暖的归宿,他却只能透过蒙蒙血雾,看着那纤细的脖颈,被他沾满血腥的手玷污,扭曲变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抑不住恐惧,从噩梦中惊醒。

“不是我的错——”

樊华嘶喊着弹身而起,头痛欲裂,压着额弯下腰,还被困在梦中般痛苦——

顾少棠站在床前,静静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