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金蚕附(1/1)

风推动云层,旭日照亮大地,荒草中突然有了异动。

那为首者推开被他抓来挡飞镖的兄弟,心有余惧地坐在地上喘了口气,自以为逃出生天,呲了呲牙,刚要撤退,蓦然低头,却见自己的影子被一道颀长的黑影盖过。

心口一突,来不及回头,鲜血飞溅。

染血的手映入漆黑的眼。

漆黑的眼望向顾少棠消失的方向,爱与恨深埋在胸口,挤压得痛苦不堪。

他将面孔埋入染血的双手,眼眸微光寂灭。

痛苦在翻搅,噩梦无法平息。

因爱而恨,因恨而爱。

再多的挣扎也没有办法,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灵魂,都有如城墙下渺小的沙砾,无法翻越,无法逃亡,无法躲开这冥冥中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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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泱西域,万象流年,茫茫戈壁,邈邈黄沙。

无数废城遗址,如星罗点缀于画布,或于边荒遭受风沙侵蚀,或于绿洲再造夯土成新。

李郁花冲出这由破败倾颓的城墙切割成的地界,她迎着风,脚下荒草如冢。

她仿佛走到尽头,茫然不知该去往何方。

风声细细呜鸣,她抱着头蹲下,状甚痛苦,张着嘴呜咽不出,耳边仿佛已能听到血液汩汩涌动的声响,宛如来自冥府的钟声。

阴影逼近,恐惧上升,她猛然回头。

“别碰我——”

顾少棠伸出的手被她狠狠拍开。

李郁花半弓着身,长发披散,满眼恐慌,全是防备的姿态。

她的裙裾被荆草刮得破碎,脚下鲜血淋漓,甚是狼狈。

顾少棠突然想起疫病二字,心底咯噔一下,眼神变了变,似有些无措,不由得垂下手,但只是一瞬犹豫,复而伸手,定定看着她,轻声道:“没事的。”

“不可能没事……我已经……已经……”

她突然张口结舌,话说不出,两眼似要暴突般瞪着顾少棠,仿佛想靠近,又猛然后退,双手像要遏制什么一般摁住自己颈项,脸色乍青乍白,猛摇着头,连连后退,眼神满是哀求:“离我远一点,求你了……千万不要过来……”

顾少棠知是怪病发作,眼神一动,盘算着一瞬近身,制其穴道打晕背回去,谁料足下刚微微一动,就见李郁花迭步后退的身影倏然倾斜,目光一瞬愕然的对撞,就见她踩空般向下一滑,荏弱的身影一眨眼消失眼界,顾少棠心一凛,飞身上前一看,但见荒草乱掩之下,地上竟有一个状甚陡峭的洞穴,洞口一人宽,向内一探,只听其内传来扑簌滑落的声响,一抹白影恰好消失在眼界。

顾少棠暗叫一声糟,想也不想,向下一纵,滑身追落,只借着洞口刺入的一星光线,看到李郁花将坠到尽头处,那尽头处竟隐约有火光,照亮一星星闪烁的粼光,似有无数银色蜘蛛丝粘满穴道尽头出口。

顾少棠怔了怔,头皮陡然一紧。

西域金蚕丝!

顾少棠震惊不迭,眼看李郁花就要被金蚕丝切成碎片,拉已是不及,当下将身一旋,以头向下,蹬腿抢身而落,迎头赶上李郁花,长手一揽,将她拽住,开足勉力抵住两边石壁止住滑势,另一手紧扣飞镖趁机勾划拆解,奋力破除了封住洞口的金蚕丝,一瞬之间,两人便从金蚕丝破开处滑了出去,双双下坠。

噗通一声,直直落入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直沁心脾,原是天山化雪而成的支流。

这洞口,原是古城之井,一如遍布吐鲁番地下的坎儿井,城荒后废弃不用,自水位下降后更遭荒草掩埋。

顾少棠憋着一口气,抱着昏迷过去的李郁花从河里冒出头来,半身浸在水中,刚一喘气,就见这偌大洞穴中,一簇篝火,边沿走道上,竟有两人对峙。

那似乎已在此激斗了无数回合的两人也对她的出现十分惊讶。

洞穴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皆是黑衣装束,显然是西域暗卫。

赛亦虎仙血染衣袍,单膝着地,显然身受重伤,柱着血染的长刀,吁吁喘息,火光映在他坚毅的眼底化作金色锐芒。

他只看了她一眼,快得来不及察觉的一眼。

火光舞蹈着将他的身影映在洞穴上,形状宛如张牙舞爪的怪物,这怪物被困在一丝丝一线线的织网中。

吉娜吃惊尤甚,似乎对于有人能破解她金蚕丝感到十分意外,这一闪神,赛亦虎仙已然抓住机会出刀——

赛亦虎仙这一刀极为迅猛,拼劲全力,刀势宛如破开蚕茧般撕裂包围自己的金蚕丝,更快若电掣星飞,直袭吉娜心口。

杀机临头,吉娜一瞬回神,手似拽物般飞身后退,快得无影。

赛亦虎仙一刀落空,斫破地面,崩石裂壁,巨响嗡嗡回荡。

这一击,是在两人僵持许久、体力将尽之时只能选择的不留后路的一击,一击落空,便意味着失败,赛亦虎仙破绽一露,手中长刀,便再抬不动,他奋力抽刀,却见刀身密密麻麻缠满金蚕丝,已被吉娜控制,她如拨弦般一弹指,长刀便从他手中飞脱而出,悬于半空。

顾少棠一扫眼,发现这洞穴中的几路出口,全被封了金蚕丝,显然是为了困住躲在这里的赛亦虎仙而设。

先才那一战,她目不转睛,看得清楚。

吉娜身形之敏,宛如攀附在蛛丝上的蜘蛛,所过之处,皆有金蚕丝残留,暗布杀机,她像只捕网的蜘蛛,将被摧开之处一一捕上,将赛亦虎仙死死困在其中,此时赛亦虎仙失了兵器,便如网中之虫,必败无疑。

顾少棠见这形势,心内暗忖,吉娜是羽奴思之人,便是敌人,赛亦虎仙与羽奴思为敌,或能拉拢……

刚想到此,颈边冷不丁蚁噬般一痛,心内一抖。

趴在肩头的李郁花,竟不知何时醒转,遽然咬上了她的颈项。

鲜血滑落。

顾少棠瞳孔骤缩,脑中一阵轰然。

李郁花像只水蛭似的被抛开,荏弱的身躯跌撞在岸边。

她趴伏在地,摔得七晕八素,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中隐约一阵惶然,直感闯下大祸,回头却见顾少棠仍在水中,捂着颈项,隐约可见雪白的指间渗出殷红的鲜血。

血滴清河,荡一圈涟漪。

李郁花陡然清醒,却像一尊呆滞的木偶,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软倒下去,浑身脱力得像散了架,颓然滑倾,眼泪夺眶而出。

筋疲力竭的赛亦虎仙距她不远,被困在网中,连挣扎也不能。

吉娜将这番变故尽收眼底,竟不惊讶,她唇边勾笑,一摇三摆,眨眼近了李郁花的身,柔荑向下,托住李郁花泪流不尽的苍白面孔,妩媚一笑:“哭什么,你可算命大,竟能逃过不死之身的劫。”

她身姿妩媚,眉眼更妖媚似醉。

顾少棠捂着剜肉般生疼的伤处,细细喘息,终于开腔,声音却嘶哑:“这话是什么意思?”

吉娜投来一瞥:“你就是令西王放弃中原大计的顾少棠?”

这话中含着一丝不屑,满是恶意。

顾少棠没有回答。

“我还以为迷倒西王的女人有多倾国倾城,原来也不过如此。”吉娜话中满是讥讽,扭动柔若无骨的腰肢,爬过身来,又从眼角睨她,不解道:“论相貌论身段,我可比你强,西王怎么会看上你?”

最初的痛意渐渐消融在伤口之中,顾少棠心觉不妙,绷着脸,目光从俯斜的角度瞪过去,声线压得低沉:“你说逃过不死之身的劫,到底是什么意思?”

吉娜笑得嘲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话音未落,便觉顾少棠森寒的目光,如箭矢流星般猛然击中她的眼。

那眼神,像出鞘的利刃,充满慑人的警告。

吉娜遽然像被贯穿,心跳一漏,如遭压迫,肩背不自觉向后一挪,随即定住,自觉失态而满不甘心地瞪视着她,僵持片刻,似另有想法,才弯唇一笑:“也对,就让你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多不好玩……”

她舐唇而笑,眼神渗入一丝恶意:“中了不死之身的毒而不死,千万个人中,恐怕也没有一个……看你的眼神,这种事你已经知道了,那我就让你知道些你不知道……能躲过这一劫的人,大多会染上渴血症,一旦发病,就会渴望吸食人血……”

她的目光转向瑟瑟发抖的李郁花:“就像她刚才那样,突然间一口——一口死死咬住你的脖子,撕开你的皮肉,吞掉你的血——就像一只丑陋的蝙蝠。”

李郁花面孔陷在阴影里,仿佛已被绝望掏空。

吉娜说这些话时,仍带着轻快的玩笑语气,全不理他人将会如何恐惧,更甚之乐见如此。

顾少棠默然片刻,喉间一动,终于说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话:“被咬的人,会如何?”

吉娜目光一梭,盯着顾少棠染血的手,笑意越浓:“会被传染,而且必死无疑。”

预料中的答案,撕裂侥幸之心。

顾少棠心往下沉,无形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压迫得她几乎窒息。

她脑中一片冰凉,连发出声音都困难,难以负荷,几近逃避地闭上眼。

陡然听到劝慰李郁花的那些话,像幻觉般在耳边不断回荡,仿佛在嘲笑她,说得轻巧。

死亡阴影的环伺之下,任谁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