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月祭(1/1)

第一百二十八章新月祭

鬼刹覆着面具,着玄黑新月纹祭袍,乌发披散,手仗黑色古剑迤步走来。

那一身冰冷气息,倒远比狰狞的面具更为慑人。

顾少棠不敢妄动,竟也觉难以呼吸,几乎是四目相对的一瞬,便感知了他的复杂情绪。

这样相逢,雨化田的心情算不得甜蜜,凤目微沉而利若鹰隼,死死攫住台上那抹明艳的火红,乌黑瞳仁烁着一针寒光,似狂怒,似狂喜,诸多情绪澎湃堆积在心口而强忍着不能溢于言表,紧绷得快要开裂——

她这样盛装,真好,岂有不好的,她纵然不施脂粉不饰华裳,在他眼里也是艳绝无双。

但,唯独不能忍受,竟叫这许多外人看了去——

面色一沉,雨化田霍然起剑,一时袍袖飞舞,涡风乱卷,未见其剑锋披斫之力多强,亦未见挥舞之势多大,然而所经之处,却于无形间只将贵族列座的玉案金盘尽皆切碎,轰轰碎落坍塌一地,惹得惊声四起,相顾变色,惶惶然如见冥府开裂,阴风阵阵黑雾滚滚,将这魑魅送到人间,众人皆遭震慑,恐慌后撤,甚有不慎绊倒侍女的,乱象丛生。

顾少棠见得此景,暗暗好笑,这醋味可重,她想闻不到都没法子,可看他仗剑沉步而来,逐渐逼近拥在台下的萨满舞者,心头又是一惴,皱眉盯住他的眼。

何其无辜?

雨化田与她四目相对,眼神却不透露任何讯息,甚至足下也未有片刻停顿。

没有暗示,没有明示。

在完全猜不透他下一步会如何行动的这一刻,是要出手,抑或静观?

该如何抉择,只能自己决定。

萨满舞者拥着高台猎猎起舞,波斯舞者踏着绒毯翩跹游走,知或不知,都将成为献祭的羔羊——

迎神送鬼驱魔之终焉,将用所有异教舞舞者的头颅与鲜血祭满这雪白绒毯。

雨化田目光一沉,鸣镝之响,蓦然起剑,那一瞬剑锋寒芒,一道白光眩过顾少棠的眼。

顾少棠背脊一寒,几乎怔在当场——他欲如何?她当如何?

如何也不会想到的,这刀光剑影中的抉择……只是开端,也因此尚能立刻做出决定,在屠戮者,与被屠戮者之间——

猛然踅步,金铃一颤,清越沁骨。

阿黑麻抬目,恍惚只觉红衣舞者飞身而来,那天衣飘飞,曳地绸带软软浮荡于空,骤然翻卷如浪。

顾少棠赤足点地,俯身之瞬,已到了阿黑麻跟前,近得鼻尖几乎贴到鼻尖,阿黑麻思绪一麻,未及回神,那鸿影一掠,倏忽已是抽身而退,折步仗剑冲向鬼刹,一团火焰似的烧了过去,阿黑麻骇然低头,才觉腰间长剑不知几时已被抽去。

见那浮屠舞者仗剑飞身而至,跃于萨满舞者之前,剑气一摧,猛攻鬼刹——四列百席哗然兴致大振,眼见二人斗上高台,接连过招,长剑挥舞,冰铁相击,金铃声动不歇,剑招层出不穷,好是精彩纷呈,但见天衣绸带随着腾跃翻卷如浪,玄黑祭袍灌风飞舞或掩或露,如此绝色斗剑之姿,妙如飞天之舞,令人叹为观止。

常言邪不胜正,便只能是鬼刹节节败退,终被一剑逼得仰倒于绒毯之上,长长的黑发泼墨流水般散开,暗浮一层光泽,肘尖支地,袍袖皱褶丛翻,下颌微抬,迎着剑锋,目视她唇边绷不住顽皮又得意的笑,面具下的眸光终不自禁渗出了温柔来。

听闻邪恶的鬼刹,最终被度化,摒弃了黑暗,得到了救赎。

他曾想,他是否也能得到救赎?

黑剑沉重坠地,他抬起手,缓缓揭开面具。

听闻鬼刹化为信徒,臣服在佛光之下……

雨化田昂首起肩,轻轻握住逼在面前的长剑,将剑锋直抵喉间。

若可以,他真的甘愿摒弃一切,倾倒在她裙下。

顾少棠心间蓦地一软,积郁许久的酸楚,竟是荡然无踪,他向她微笑,目光如同日光穿透云层般温暖。

原来这些日子所有的不安,只是因为看不到他,所以即使相信,也爱胡思乱想。

顾少棠咬着红唇,挣扎着不愿失态,皱眉喊道:“撒手。”

雨化田扬一扬眉,倒是听话,手掌一松,便闻长剑铿然落地之声,紧接着长臂一拢,便将这猛然扑入怀里来的身躯紧紧拥住,与她紧紧相拥,爱不能释,他扬起宽阔的袖摆,遮住她曲线毕露的的身躯。

顾少棠将他紧紧环抱,这般恍如隔世,哪还顾得失不失态——

她真是想他……想得慌了神呵!

雨化田含笑埋首,贪婪汲取她发间的气息,低低发问:“不是让你别来?”

顾少棠暗恼煞风景,却是心中绵软,顶嘴也像撒娇:“我又不是来找你,你管得着?”

雨化田岂不知她口是心非,莞尔间未及语来,便闻兵戈声动,眼神一冷。

顾少棠闻声探首,才觉身处的高台已被后殿里涌出的新月教士兵包围,矛尖直挺,一排排芦苇似的密密麻麻逼住他们,围着高台的舞者惊觉不对时已是无路可逃,慌忙之下面面相觑,顾少棠暗下扫了一眼混在其中的玉衡与阿兰。

玉衡武功不赖,倒不惧怕,阿兰虽阵阵发抖,也还算镇定,甚至有些好奇,顾少棠替她跳了这浮屠舞,原是要她从地道逃走的,偏生这丫头逃到一半于心不忍,竟就折返回来换了舞衣匆忙追赶而来,声言要与她们同生死共患难,这还未义结金兰呢,竟傻乎乎有了同生共死之念,好生叫人发愁,事到关头赶也不及,只想暗里多一只眼盯着,应不至于出事。

原也没想多大事,早知如此阵仗的话——

顾少棠目光扫过排排士兵,重又盯着雨化田,雨化田神色如常,只投来一个目光,顾少棠想他早有准备,也便不多言,只听得一阵叽里咕噜的蒙古话,乜斜筵席间,见阿扎里十分扎眼地站在那里,口若悬河间不时恼怒地瞪着他们。

原这阿扎里是要在这诈马宴杀一个下马威,以新月剑舞诛杀异教舞为象征,给尚未臣服的蒙古贵族与哈密信奉其他异教的部族一个威慑,再仗着羽奴思撑腰,趁机宣扬新月教的教义,逼迫他们在这血毯之前跪为新月教信徒,岂知一场大戏,叫这两人给破坏了。

阿扎里恼恨不过,旋身只向羽奴思汗座一揖,便开始滔滔不绝大斥异教逆谋,他与羽奴思早已互通声气,这番是要向席中众人灌输想法,令他们意识到羽奴思的决策之在,而费了诸多口舌,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道理,这才切入正题道:“请可汗下诏,即日起诛灭哈密城中所有异教徒,新月教将统治哈密,令万民敬仰真主,效忠可汗,汗国万世荣光不灭!”

顾少棠早知阿扎里主导这一场群魔乱舞,是为了揭开新月教统治哈密的序章,然而此刻真听得出口,心内仍是一紧,真不知这教派冲突,要使多少生灵涂炭,寻思间不由得盯住跌在地上的长剑。

雨化田蓦地抓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稍安勿躁。”

顾少棠纳闷不语,猛听一声画角高昂,响彻长空,紧接着擂鼓集兵声起。

闻声狐疑,舒目殿外,但见远远晴空,竟有狼烟窜起,登时筵席惊动,相顾探询,议论声此起彼伏,不知发生何事。

羽奴思似乎感到疲累,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一张老脸直耷拉着。

阿黑麻一直盯着顾少棠发呆,不敢确认,不敢置信,乃至席间议论纷纷都充耳不闻。

擂鼓彻地,号角长鸣,绝非小事,赛亦虎仙正欲起身去探个究竟,未得通报,却见守城大将牙兰突然带着一列士兵飞步闯入殿门来,铁甲兵锒,鱼贯行至汗座前几丈外拱手跪地,急称原哈密卫右都督罕慎联合赤斤蒙古卫都督佥事昆蔵集兵前来攻城——

席间一阵凝肃。

这筵席间有不少蒙古宗亲是哈密卫的大臣,罕慎与其父因不是蒙元后裔而未能得忠顺王之位,自其败走苦峪城后,这些蒙古宗亲便全部倒向了羽奴思,借以留存名位,这般墙头草,岂不见得战事再起,他们也只会静观其变,再作打算。

羽奴思只扬了扬手,赛亦虎仙知意,盯着牙兰道:“消息属实?敌军现在何处?”

牙兰答道:“罕慎率领三万兵马驻在沁城之外,将要逼近哈密主城,末将已派出右营大军驻守城门,还请可汗赐下兵符,末将自当前往征讨。”

阿扎里赫然出面扬声:“此事不可!”

这话一出,众目睽睽之向,他竟敢抢在羽奴思面前发言。

牙兰镇守哈密数年,屡有军功,是羽奴思手下十分要紧的一员大将,但因羽奴思生性多疑,这牙兰平日里权位再高,也无法随意支配三军,便是个把月前苦峪城传来罕慎练兵的军情,为加强防卫,侦查敌情,他这才又握住了一些兵权,偏生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兵权也不牢固——

牙兰恼恨不已,野心勃勃的阿扎里始终在和他争夺这哈密卫大军的统御权,三番四次在羽奴思面前为难他,是有意夺权,今日请诏新月教统治哈密卫,他日便要以新月教的势力来吞噬他的权势。新月教在西域历来被当做维护统治和扩张的工具,显然羽奴思也是有意让他施为,而这种放任与支持,对与阿扎里交恶的牙兰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威胁。

阿扎里权势在握,自不怕他恼恨,只道出怀疑:“前些日子才说他们正在操练兵马,怎么这么快就能派出三万大军来?我看这其中定然有诈!可汗的兵符不可轻易交出,怎知是不是有人故弄玄虚,包藏祸心,想要起兵谋反。”

牙兰死死盯住他:“难道要等兵临城下,你才肯相信?”

阿扎里冷笑道:“我西域大军骁勇善战,就算他们真有三万兵马,以你手中所握的精兵良马也是足以应对,你直冲兵符而来,难道不是别有目的?”

牙兰反驳不能,冷沉盯视间霍然大笑出声,众人为之所惊,只见他挺肩站直,手扶弯刀之柄,切齿笑道:“我今日若要谋反,你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