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浮屠舞(1/1)

第一百二十七章浮屠舞

果然不到片刻,那一身异族服饰的阿兰便被卫兵从芙蓉架下抓了出来,惊慌挣扎着呀呀乱叫,显得极为惶恐,满口喊道:“我不去——我不去——阿茹娜,为什么要我去送死?明明说好的不是这样——”

那阿茹娜怕她说漏嘴似的,猛一下掴了一掌过去。

阿兰直被打懵了。

阿茹娜面有异色,偷眼看了左右卫兵,猛一把揪住阿兰头发,咬牙切齿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阿兰吃痛,听得威胁,双目瞪大,满是不甘,却被她拽住手臂硬生生往殿外拖,身不由己,临出殿前,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顾少棠一眼。

四目相对之间,眼神仿佛绝望,却立刻避开了眼,似乎明白她不想曝露踪迹。

帮,或是不帮?

顾少棠移目对着满眼繁复花纹略一思忖,陡然翻身而落,啪嗒一声,白衣旋曳,虎蹲于地,未及踏出殿门的卫兵听得这一声响,猛一回首间,只觉眼前白影一晃,肋下一痛,已遭定穴,接连翻眼倒地昏迷,那阿茹娜抓着阿兰,听得动静回首,见得此况愣神不及,吓得更为狠劲地抓着阿兰要跑,喉间欲喊,陡然一记飞镖刷地刮过鼻尖,重重打在了门板上,她急急刹步,瞠目看着锋锐镖刃,满耳钩尾嗡嗡振音,一口凉气抽不上来,登时两眼一翻,索性也昏了过去。

阿兰得出自由来,只吓得缩臂站在一旁,看着顾少棠把阿茹娜拖进门来,再伸手闭了门板,动作一毕,忽侧目将她盯住。

阿兰抖了一抖,瞪大的眼满是无辜。

顾少棠问:“他们为何要抓你?”

拔刀相助,总不能师出无名。

阿兰还没缓过神来:“咦?”

顾少棠见她跟惊弓之鸟似的,只得先行安抚:“你别紧张……”

话音未尽,却被一声欣羡惊叹打断:“顾姐姐,好快的身手啊!”

阿兰偏首,听得咯咯一阵微响,便见那玉衡七手八脚从地道里爬出,拍着沙子兴冲冲跑上前来。

阿兰左右看着这两人,满心疑惑:“你们……是什么人?”

顾少棠向她道:“总之不是坏人,你别怕,我看你不情愿被他们带走,所以才出手救你。”

玉衡忙也连连向她点头保证绝无恶意,稚嫩的脸满是令人无法生出的戒备的诚挚。

阿兰当然相信,陡然间松了口气:“……谢谢你们,我还以为我死定了……”

绝处逢生,她险要哭出来,玉衡看她可怜见的,忙搂过来安慰:“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们要抓你去做什么?”

阿兰眼里含了一包泪,这才细细道来:“其实……我不是这里的人,之前……”

原来,阿兰并非哈密居民,而只是从吐鲁番到这哈密外城来采药的,她原没想着会在哈密逗留,却因机缘巧合之下,碰到了正在山脚下伤心抹泪的阿茹娜,才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阿兰倒是个天生的好心肠,一见人哭就走不动道,探问之下得知其是乐舞坊首,因新月教入驻哈密王城,其阿訇阿扎里主掌诈马宴而命其安排舞姬在诈马宴上向可汗献舞之事正在苦恼——原那阿扎里掌戏指定内容,令其安排舞姬演舞,她自己是战战兢兢生怕出半点差错,岂料事到关头,手下一名领舞胡姬竟因怯场逃跑而惨遭处决,阿扎里勃然大怒,命其再寻舞者,她岂不知新月教杀人不眨眼,为保性命不敢怠慢,却又寻不得能够领舞且愿意领舞之人,因而垂涕不休,阿兰听得可怜,不及多思,便自荐领舞来解她忧心惶惶。这异疆之人,岂有不擅舞者?她学不过几日,便已成气候,谁知这到了几个时辰前,才因偷听阿茹娜与他人的私语而得知这桩事里藏着的可怕阴谋……

顾少棠听得秀眉微蹙,玉衡更是满眼不忍,急忙道:“阿扎里为何要在这种喜庆宴会上行那血腥之事?羽奴思竟也会同意嚒?”猛一顿声,忽然想到:“……也是……谁能有羽奴思那般残忍,他那样残杀我们瑰谷族几万人,也只为作乐……”

顾少棠看她神情一黯,不由拍拍她的肩膀,无从安慰。

闻其苦难,阿兰也是心酸,不由握住玉衡的手放在心口:“你真可怜。”

玉衡摇头道:“不……我不再可怜,我们来这里,就是要手刃仇人,为我们的族人报仇!”

阿兰讶然瞠目:“原来你们要杀人啊?”

玉衡才觉失言,急忙道:“顾姐姐救了你,你可不能把我们的事泄露出去。”

阿兰忙点头望她安心:“不会的,不会的,既是血仇,理当要报!”

顾少棠看她倒通明大义,瞅着她一身服饰,又向她问:“他们要你跳的那舞是何种舞来?”

阿兰偏首答道:“届时演舞各类不一,我跳的是浮屠舞。”

“浮屠舞?”

阿兰颔首道:“阿茹娜说这是曾流传于西夏的一种祭神舞。”

浮屠……祭神舞?顾少棠心下忖思。

西夏笃信佛教,这浮屠舞,分明是献佛的舞——

可这诈马宴,既是新月教操掌的,缘何要来跳这种异教舞,且结局还……呀,是了——

她终于想通,或许就是那般……

新月教向来唯我独尊,排除异己从不手软,西域原是多教并立的兴旺之地,却也逃不过新月教的野火燎原之势。羽奴思的先祖黑的儿火者就曾率领新月教在吐鲁番大行其道,推倒佛塔砸毁佛坛,屠杀了许多佛教徒,逼迫人民信仰新月教,所有不臣服的,都被视为异教徒。他们越信仰真主,对这些异教徒下起手来越狠毒——到今时今日,新月教虽还未在教派杂多的哈密称雄,但是随着羽奴思这位“教徒”的到来,这看似平静的朗朗乾坤下,也已然是暗潮汹涌了……

顾少棠想到此节,不由喟叹,又向她问:“阿兰,你很害怕,很想逃吧?”

阿兰直直看她,眼里蓄满了泪,已是不言而喻。

顾少棠沉默片刻,只向玉衡一望。

玉衡此时已对她全盘信任,一副唯她马首是瞻的表情。

顾少棠沉目颔首,做了决定:“阿兰,你就在这里把浮屠舞跳一遍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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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中天,王城东侧。

砖石砌筑的巨大城堡,似一块方方阔阔的玉石耀着日光,但见檐廊开阔,外殿敞口,拱券饰金纹,挂落遍浮雕,格局宏伟舒朗,白砂灰抹就的外墙,虽不能光可鉴人,但真通体雪白得令人生出圣洁之感,全不同于中原城楼或佛塔的模样。

迤步入得殿门,如云的侍女皆着波斯服饰,因诈马宴祖传的规矩,女人的呼吸不能触及食物,所有侍女皆蒙上了面纱,捧着金盆器皿,侍于贵族案前身后。

殿中箜篌羌笛,乐声弥漫。因其穹顶不施天花,彻上露明,便是金色波斯长毯连铺四列百席,设案而坐,其殿宇仍显得空阔,唯见中央高台绵长供舞,铺设雪绒毯,流苏垂垂,铃铛挂饰,踏步摇摇,显得玲珑可爱。

殿宇往前到深处,挂落施以琉璃彩画,七宝云龙御塌设在高台上,已是花甲之年的羽奴思正坐于其上。据闻他前些日子生了重病,近才恢复健康,但看上去仍精神不佳,模样较之往日更为衰老,只见他慵懒坐着,身边围着两排侍儿,似乎并无其他亲近者在,王子阿黑麻远远坐在底下,头也不抬,只侧首听赛亦虎仙说话,唯有仪仗侍立于旁,彩幡流光,其余臣属贵族皆按身份尊卑贵贱踞席而坐,卫兵手握长矛,分列两旁。

若看席中分布,只西域杜格拉特贵族与新月教圣徒近于汗座,宗室臣属皆远出一箭之地。

敲钟静音,新月教阿訇阿扎里登高代行仪式,只宣祖训,不进酒,接着布食鸣乐。

蒙古人多嗜酒,而新月教却禁酒,多有些不得趣,诈马宴行至半局,人声寥落,意兴不高,半晌而过,阿扎里复而登高,鸣钟燃香,便有两排侍女从殿门牵入雪白步障来,直步行至台前,卷绫而退,众人才见步障里藏着一群舞姬。

日朦胧,佛踏烟。

雪白绒毯,顺着六步阶的祭台而下,花开一般绵延。

舞姬身着波斯服饰,随着鼓声起舞,腰肢扭动,流苏荡漾,格外赏心悦目。

鼓乐骤歇,一声铃铛清脆,骤然抓住所有的人听觉。

舞姬如重瓣又似花团般簇拥,拥着中央的红衣舞者踏上织花繁复的长毯,又如繁花散尽般旋腰退于两侧。

所有的目光,一瞬的凝注。

箜篌扬,曲琳琅,舞翩跹。

献舞者身着云锦织金曳绸带的天衣,鲜亮赤红,轻薄的长袖,透出线条玲珑的手臂,腰束长裙,莲纹曳地,拖在绒毯上,衣料似乎稍有些紧身,却更显婀娜,背后金丝绑带收紧,贴服而勒出优雅的弧线,肚皮缕空,凉凉蒙着一层暗纱,雪白纤腰若隐若现,引人遐思,而玉雕般的**足踝,更用红绳系着一颗金色铃铛,随着每一步的走动,泠泠清脆,如仲夏里沁人的冰凉。

手托金盏,身如柳,步生莲。

但见其昂首高贵,纤臂伸展,目不斜视,以一种极为虔诚圣洁的舞姿,缓步迈阶,向祭坛上走去。

舞者妖娆似火,舞步矜贵如冰。

妙音未语,不动声色,却带来一场冰火相击的盛宴。

那些目光,看不够曼妙的舞姿,更贪婪得想要一窥她的容颜,献舞者发冠已卸,披着如瀑的长发,挂着珠坠额饰,面纱垂至胸口,恰好遮掩住敞露的锁骨。

阿黑麻在底下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熟悉感越来越重,几乎不敢置信。

献舞者踏阶而上,那舞步出尘流动,天衣挥飞仿佛凌空飘举,只见两手捧起手中金盏,口中吟诵,虔诚向天献祭。

箜篌忽灭,铃声大作,琵琶骤响,乍然激昂,仿佛突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献舞者猛然旋身,众皆诧然,唯见殿门处霍然涌入一群戴着萨满面具的黑衣舞者来,只觉来势汹汹,拍鼓祷词吟唱,鼓声急促,舞蹈激烈,犹如群魔乱舞般,压迫着气势逼近六步阶,仿佛一探手间就要捉住红衣舞者,同坠炼狱,蓦地殿门一瞬光影明灭,又有人踏步而入,惟其跫音缓而重,仿佛踏在心坎般闷沉,莫名令人感到窒息。

顾少棠的心一瞬缩紧。

她知这是浮屠舞的终焉,却不知道……“鬼刹”的扮演者,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