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逐客踪(1/1)

日偏西斜,顾少棠两手牵着马缰,压慢马蹄,踏上荒芜的沙碛之地。

漠风渐冷,马蹄嗒嗒。

日影斜斜拖长,笼着石缝间几星杂草,顾少棠向西遥望,满眼沉思。

匡仁被颠得醒了过来,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

顾少棠在想,师琴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匡仁。”她喊了一声。

匡仁迷糊中听到她的声音,直觉应了一声。

她好奇问他:“如果我抱你的话,你会是什么感觉?”

他会是什么感觉?那肯定是春风吹过心里开满了花,久旱之地浸润了一场甘霖啊——

匡仁张开双臂,激动得热泪盈眶:“你终于知道我的好了!来!快投入我的怀抱——”

没有参考价值。

顾少棠毫不犹豫地把他踢下马,扯着马缰慢悠悠往前走。

沙碛绵延,出西北,向哈密。

哈密之城,谓为天山第一城,建于平川之上,坐拥大片广阔的绿洲,自来被誉为膏腴之地,而因其正处在中原与西域来往的咽喉要道上,非但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更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

自明太祖朱元璋纳降哈密,明成祖朱棣在此设立卫所以来,哈密国一贯自治。明廷封之统治者为忠顺王,其位沿嗣子孙,达英宗朱祁镇天顺元年,忠顺王脱脱塔木儿卒,因其无后嗣,王位就此悬空,由王后主国事。

至成化开年,哈密王位虚空已久,无王统摄,明廷虑此不利边防治理,便封哈密王室大臣塔木儿为右都督,代为国王。而塔木儿之子,便是罕慎。塔木儿卒后,罕慎向明廷请嗣父职,明廷准其继嗣其父右都督之位,但不给予打理哈密国事的权利,因而,罕慎始终是是空有高位却无实权——

惜哉如此,哈密空有重地而国事凋敝,练兵无力,外部有那瓦刺西域豺狼潜窥,伺机而动,内部兼还各族各派拥势自重,左右掣肘——这外忧内患的,安能不出事?

这不,哈密自投降纳贡以来,太平不达百余年,只一夜间,便叫那吐鲁番千百骑破了城掳了王母去。

正是成化九年八月之事——

岁月如梭,喧嚣过后。

叛乱哈密,依附于吐鲁番的诸党派如赛亦虎仙统率的回回族等异族异教在哈密所掌握的势力与日越炽,气焰越张,哈密平民地位日益低贱,日日埋首耕织牧作,任凭叛党掳掠作威,苦不堪言。而就在这场由吐鲁番王阿力坐镇,演变成西域汗王羽奴思掌权为主,始终与明廷僵持不下、悬而未决的权利争夺中,始终在他们身后盘恒不去的,是否战争的阴影?又或者,他们才是战争的祈始者?

日光朦胧,晨嚣跃动。

顾少棠坐在城门附近的酒馆里,隔着石窗看外头那游鱼般的行者驿客。

西域自元至今一直由蒙古人统治着,数百年来经历过无数次分裂吞并或统一,而最高王权察合台汗国在这期间,更被分裂为东西两国。西察合台汗国在西域以西,囊括古波斯一带地盘,因驸马帖木儿篡权而改朝换代为帖木儿王朝,今之东察合台汗国仍统治西域,其可汗羽奴思,曾因与其兄争夺汗位失败而逃于帖木儿,今攘敌践祚,年逾六十而野心不减,目下正旌戟遥临于哈密。

真不知其缘何在这非王都之地又非庆典祭祀之日行诈马宴。

顾少棠寻思不定,皱眉想那匡仁去打探消息,缘何这许久没回来,手指不自觉往颈间一探,脖子上空空如也,又想师琴给的那条赤螭珠项链,也不知几时掉了,真无从寻起……

那雨化田……更还不知身在何处……按理说,他爪牙那样多,理当知道她来了的。

顾少棠托着腮皱眉越想越闷,只将杯中残酒饮尽,正要握剑起身,手往桌沿一搭,却是抓了个空。

背囊尚在,吟雪剑已不见踪影——

黄土朦朦的巷道之中,只见一道黑影发足狂奔。

仔细一瞧,这人头戴斗笠,遮尽了脸,却还隐隐见得一个硕圆的酒糟鼻,拖荡着一头长长而只捆了一束的稀疏白发,身量极其矮小而形体畸怪,双臂长如猿猴,下盘却胖如蟾蜍,若不是手中平稳托着一口长剑,那跑起来的样子真像在滚动一般,还兴奋得呼哧呼哧出声。

但见其马不停蹄跑到巷道尽头,揭开石板,便沿着宽阔的地道出了城来,一股脑跑到城外雪山尽头一处,这处山脚隐蔽处,两块巨石如羚羊角抵,夹洞其下,灌木掩蔽,那矮老一溜烟窜入山洞中,约莫数百步跑出,便抵一处开阔地界。

雪山之梢,凉气阵阵,凿洞采光,黯淡几束。

那矮老抱着吟雪剑,一路没撒手,直投暗处窜去,从兜里掏出火硝石来,敲出火花往前一抛,竟就开了炉来,那硝石引火燃薪,火如遇油冲顶而起,一瞬骤亮,借着这阵火光,惟见这石窟阔如殿宇,被开凿得四方而平整,四旁罗列高木大架,或竖或摆,搁着大小形状各异的髹金锦盒,数量之多,近能淹没视线,瞅来竟似又一个百宝阁。

这老头儿倒古怪,只将吟雪剑高举过头,对着沉寂已久而重生的火炉兴奋蹈舞,口中如唱:“火儿,火儿,烧得再旺一些,再旺一些,只剩这一把,惟此一把,老夫再无牵挂——”

烈火霍霍仿佛回应,焰浪如风如卷,掀动他几缕白发——

只见这矮老围着火炉唱着蹈着,竟似行罢仪式,眼见就要将那吟雪剑连剑带鞘投向火中。

暗风霍然起涌——

料是敌袭,那矮老骤然回头,猿臂张出,迎住这袭来的一击。

两掌轰然相交,内力激荡而出,如浪如涌,更如狂风卷肆推得四方锦盒颤颤掀动,更有的直接被扫落地下的,露出里头擦得锃亮的刀剑器具来。

顾少棠料其武功高深,竟未见得,这矮老虽身手极其敏捷,但内功修为哪里比得上她,见其一瞬被她逼得迭迭退步,她这只三成内力使出都像欺弱,忙收掌而退,旋身定地。

这一对掌,不过一瞬之间,那矮老初时没看清袭者何人,着她收掌,内息一紊,正欲发怒,抬首见袭者此人也,竟一咯噔做贼心虚似的把吟雪剑藏到身后。又如何藏得住,那剑足足高出他一头。

“你……你怎来得?”

“你在酒馆窥我,当我不知?”

“你……你故作不知?”

顾少棠不答反问:“你何人也?缘何盗得我剑,又欲毁之?”

那矮老恼道:“我铸之剑,如何成你之物?”

顾少棠倒觉意外:“阁下……莫非是剑师工造?”那吟雪剑上,确有工造之名。

工造才觉曝露身份,神色一惶,倏不忿道:“剑师已死,岂留工造之名,你且去吧。”

顾少棠哪里肯走:“我闻剑师工造誉满天下,造得神兵利器无数,却因世论败与玄王而退出江湖,甚至为将昔日所造兵器俱融毁,而不惜杀人夺回……吟雪剑若也是这般下场,我定还不肯答应。”

工造哼道:“你不肯答应又如何?”

顾少棠道:“天下诸宝,到得我手,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吟雪剑既在我身,便与你再无瓜葛,你毁之便是毁我私物,我岂能放过你?”

工造接得那一掌已知此人不可小觑,琢磨着退了一步,仍紧紧抱着那剑,心中无限苦闷:“可老夫若不毁它,至死不能安生。”

顾少棠不解道:“我这一路追来,见你托剑抱剑之谨慎小心,岂不是真心爱之惜之,这心血淬炼之物,毁之不若挖去心头肉般?”

工造喟然而叹:“世人多知我擅造兵器,焉知我爱之如痴?闻我败于玄王,便将我造物皆做次等轻贱,如何不是挖我心噬我肉?不若通通毁了去,一了百了!”

说得愤慨处,举剑便要投火!顾少棠岂能坐视,轻功一窜直接拦下,握住剑鞘一旋,欲将之挣脱他手却不能,那工造枯枝般的两手紧握,如漆似胶,死死黏着吟雪剑不放,只被她抬得足下悬空,左右摇荡,踢蹬不休,迭声喊道:“还我剑来,还我剑来!”

顾少棠好气好笑,真个没奈何:“世人擅自将你造物拿去同别个相比,分出高低,那是他人之乐,与尔何干?你若乐在造剑,不在造剑之名,便无谓自伤。”

工造愤然道:“说得倒轻巧,深山寡居,自得其乐又如何?纵然爱护备至,他人岂不仗着武力来将它抢做杀人之器,自弱不认,以剑为错,弃如敝屣或权当凑合,我物焉能受此折辱?”

顾少棠听出痛惜花残之惋,沉吟却道:“不瞒前辈,我见玄王所造之三刃剑,出鞘时有龙吟之声,挥舞时有青芒之势,这吟雪剑与之相比,真不若其华贵犀利,而论削金斩铁之力量,更要弱它一势。”说罢不俟工造发火,她含笑又道:“但我偏偏喜欢,我觉这剑能与用者相应,强弱随主而从不压过一头,运使得来,便浑然一体,犹如四肢五指般灵活,岂不更妙?你爱之惜之,便怕世人轻贱之,你当如此,岂看不出此剑为你心头肉,亦是我掌中骨?”

工造听得愣住,斗笠下只有豆大的眼怔怔看着她,突然间,松开手来,啪嗒落了地。

顾少棠见他背过身去,压着斗笠,直愣愣似还在回味她的话,唇边不觉一笑,眼神忽一动,偏首扬声道:“何方鼠辈,还在暗处偷窥?”

工造犹怔愣,他这藏身之所,岂还有人?

暗风一动,却见阴影之处,当真步出一人,斗篷掠地,缓步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