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边城冢(1/1)

长天辽阔,边城荒,河西古道,酒旆闪。

风压劲草,驼铃踏沙。

肃州客栈门窗紧闭,防着沙尘风暴,概不纳客,客栈土墙外,一队骆驼正驮着货物卧在地上,形成一个抵御风沙的小堡垒。

狂风越劲,卷起一场遮天蔽日的小沙暴,匆匆过去,待到被尘埃抹成暗黄色的天空再一次被风洗成亮白,客栈大门复开,传出老板娘赛妲己吊着嗓子的斥骂:“一个个笨得跟猪似的——窗也没压紧,沙子都漏进来了——什么这么点?这么点还不够?!脏了老娘鞋底怎么办?还傻着干嘛!动作快点,耽误老娘挣银子要你们好看!”

感觉沙暴已过去,穿蒙古袍子的白胡子老者才从骆驼围成的堡垒中站起,喘着气拍打身上的沙尘,他正是来时恰好赶上沙暴,被那赛妲己翻脸无情拒于客栈大门外,真是哭笑不得,整理罢,一时嘴里干渴如火燎,欲入客栈讨水喝,一双玉手正托着一个鹦鹉杯,摇晃着一泓清水递到了面前,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动听:“巴根大叔,喝水。”

巴根抬眼看去,面露喜色:“师琴姑娘,你怎么也在这儿?”

师琴但笑不语。

巴根接了水一饮而尽,舒了口气,又盯着她笑道:“我儿子还跟我提起你呐。”

师琴低眉浅笑,摇了摇头。

巴根见她如此,也知自家孩子配不上,暗暗叹气,又盯着她瞧,师琴身形高挑纤细,着波斯服饰,头纱如泻,披在腰后,眉细长而目深,眸色如海水之蓝,面纱如烟笼般掩过高挺的鼻梁,即使看不见全部面容,也觉清丽脱俗,一时看呆,还没反应过来,师琴已转身行至客栈前头,赛妲己不知何时出现,倚着刚打开的窗冲她喊:“欸!狐媚子!你要么就去做你的珠宝生意,要么替老娘拉几个像样的男人来,没日没夜地窝在我这客栈里白吃白喝算什么!”

师琴秀眉一皱,回过身来,正要开口,突觉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快如猛矢般袭来,诧然偏首,只见得一抹白,便觉腰间一紧,天旋地转间竟就被人拦腰抓了去——

巴根目睹她被人掳走,惊喊着追出几步:“师琴姑娘——”

赛妲己瞪圆了眼,却有些幸灾乐祸:“嘿!狐媚子被抓了!”

巴根连拍大腿:“老板娘,快叫人追啊!”

赛妲己搔搔鬓发,白他一眼:“得了吧,用得着你这癞蛤蟆操心?抓她那人是女的!”说完啪的一声,把窗户重重闭上了!

绵延不断的沙丘,铺向远方,狂奔的马蹄溅起烟尘,轻笼旭日。

河西走廊东起乌鞘岭,西至古玉门关,曾为西夏国土的一部分,如今茫茫大漠,荒城零落,何处寻觅昔日繁华。

师琴被那人一掌压着横趴在马上,秀眉轻蹙,颠得实在难受,一迭声喊:“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你再不放开,休怪我不客气了!”

声如银铃,威胁亦是秀声秀气,但指掌一动,已然夹住几根毒针,证明并非玩笑。

那人掌中一紧,勒马停下,师琴挣起身落地,含怒抬首,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人逆着阳光,马背上帷帽垂纱,看不清面容,但纤腰素裹,显然是女子体态,师琴还未回神,对方已抬手半掀帽纱,淡然致歉:“无意冒犯,只是不想见到某个人而已。”

师琴微微讶然:“你是谁?”

她真有些不敢置信,这抓人跟捞小鸡似的身手,竟出自这么个体态纤细的中原女子。

“你是师琴?”

帽纱一角窥得面容,师琴见这人神色淡淡,眼珠几乎没动,却感觉仿佛全身都被她打量了个遍,战栗中生出防备:“你……认得我?”

那人目光扫过她半遮的容颜,眼底露出几分戏谑之色,暗道难怪,只便弯腰下马。

师琴不由退了一步,防备而好奇,盯着她摘下帷帽,见着是一副肤白唇红,明眸皓齿的少女模样,更是惊讶。

这女子低眉沉静的模样看上去秀致温柔如江南女子,抬目看来的瞬间偏又含了几分慑人的凛冽英气,这般矛盾的气质,走遍中原西域,从未得遇。

师琴正思量,忽而看到她唇角勾起一抹笑痕,那笑犹如天山化雪,在这热气薰笼的大漠中,更如一股清风扑面而来。

“我是顾少棠。”

她笑道:“听说是你带卜仓舟到西域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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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戈壁,边城荒芜百年,残存的夯土城墙孤零零竖在戈壁滩上,宛如墓碑,投下一角阴影,阴影中长着几簇荒草,无精打采地随风摇曳,指向一丈开外的拱起的沙堆。

那是一个冢。

顾少棠牵马而来,盯视着无字无碑的墓冢,眼中漠漠。

“这里埋的是谁?”师琴在她身后小声发问。

顾少棠眉心一攒,又慢慢舒开,只沉声叹道:“一对佳偶。”

师琴讶然问:“是两个人?”

顾少棠没有回答,只将指尖在沙地上划开一道痕迹,紧接着从腰后抽出一把钩尾飞镖,沿着痕迹,掘出一道一指深的规整沙沟。

师琴面露不解:“顾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顾少棠挖掘完毕,飞镖一旋,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想向她承认一件事罢了。”

师琴不明就里,只听她启唇,目光遥远,似在向她讲述:“她在江湖飘泊了整整三年,踏遍天涯海角,只为了寻觅他的踪迹……当时我觉得她很傻,为了一个不能相守的男人,吃那么多苦头,值得吗?”

师琴似被这话触动,眼睫垂下。

顾少棠轻笑又道:“我一直觉得她对感情的执着太过荒谬,我对她说,江湖人要放下一个情字,像我这样逍遥自在最好,只谈买卖,不谈感情。”

师琴循着她的目光,望着那座荒坟,不由又问:“那她怎说?”

顾少棠拍了拍手上的沙子,吹了一吹:“她说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你得不到也买不到……她说总有一天我会明白,说到那时候,我会有所改变……”顾少棠摊了摊手,看着掌心清晰的纹路,发噱一笑:“明白是明白了,可有没有改变,我真的不清楚……总归来说,我已经能理解她当时的心情了……我想,这样就够了。”

顾少说罢,抽出那把早已被修复的笛子,将笛子轻轻搁入沙沟,覆上沙土,慢慢拍实,如同在行一场庄重肃穆的葬礼。

师琴抬起头,在阳光的炙烤下微微眯眼,卷翘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波动,海蓝色越发深邃。

万里晴空,没有飞鸟的痕迹。

“他们是怎么死的?”

顾少棠动作一顿,好片刻才回道:“不太清楚。”

那一夜,她醉了酒,夜月之下,纵马狂奔,或许是为了寻找尚有可能生还的人,或许是只是不愿一个人留在那里。

暗色如漆,明月如轮,大漠之上,沙砾毕现,她信马由缰,就在这处荒城墙根下,看到他们,紧握双手,贴着首靠在一起,早已没了气息,但看上去很安详,仿佛找到了最终的栖身之所。

是被杀的。

那时黑沙暴刚过不久,雨化田被困在地宫,无法下手,更无从指挥他人下手,赵怀安与凌雁秋都身负重伤,本就性命危殆,却并非最终的致命伤,他们显然是遭遇不测,或许是贼匪拦道,或许是黄雀在后,真相如何,终是个谜。

雨化田……雨化田……

顾少棠面朝西方,瞳眸微眯,忽道:“西域那边,是否有你顾忌的东西?”

师琴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言微讶,只见她抬头看着自己:“我让你为我引路,带我去西域,你拒绝的时候,眼神在犹豫。”

顾少棠的眼神仿佛能窥透人心,师琴避开了目光,支吾道:“我只是……不想去而已。”

自中原往西域而去,丝绸之路绵延千里,无数商旅千百年来往返于这条生财之道上。

生于帖木儿帝国,拥有一半波斯血统的师琴少女时便随着师傅来往中原西域贩卖珠宝,师傅去世后,她才开始独自行走,漫长的路途,斑斑足迹,早已被风沙掩盖。

师琴拥有卓越的鉴宝才能与雕琢工法,精通各地语言,且还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因此在中原西域都颇具盛名,顾少棠来找她,便是因她熟悉西域地形,是个极好的领路人,若她同意随行,酬劳自比她买卖宝石的利润来得丰厚。

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但她婉拒。

顾少棠也不强求:“那你答应给我绘制的路线图,何时能交给我?”

师琴似松了口气,想道:“你若急要,我很快就可以绘制出来。”

话音一顿,突然绕手到颈后,解下一条坠着玻璃珠的项链,伸手过来,颈项乃江湖人要害,顾少棠自是要防,师琴忙道:“我无意冒犯,这赤螭珠有辟邪之用,你从未去过西域,不知凶险,这一路戈壁荒漠龙城陷坑的,我不能同行,不太放心,只愿将它赠予,护你平安。”

顾少棠见她说得诚恳,心道若真不放心,何不随她同往,摇头笑道:“我不信这些。”

师琴眨了眨眼,有点被拒绝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