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红尘嚣(1/1)

百里因料不到她如此决绝,仓皇发足而出,探手已是不及,指尖堪堪碰触到骨灰坛边缘,终是捞不到,眼睁睁看它跌落,撞在崖壁突出之处,清脆一声,坛体碎裂,骨灰倾洒,随风散尽。

百里因掌心虚空,感到一阵透骨冰冷贯穿了身体,直钻进心底,撕扯着五脏六腑。

他失去声音,趴在崖边,仿佛散尽了一身血肉骨架,瞪大的眼全是不能置信。

万优从容俯身,问他:“现在,你还要与我在一起?”

只这一句,恨不能抵。

百里因眼前骤然发黑,嘶吼一声,猛然一掌拍出。

万优躲得开这一掌,却是不躲,想是预料到了,也不运功抵抗,硬生生挨了他这一掌,抛物般跌飞而出,直撞上树干。

胸腔一震,口中喷出鲜血,她眼神哀绝,神情却是坦然。

百里因十指扣在崖边,指甲指尖抠得碎裂,恨不能跳下崖去,终是痛苦抱头,悲鸣一声,满心剧痛,痛得分辨不清现状,只想要找到痛苦的根源,摧毁殆尽。

万优看他摇摇晃晃起身,一步一颠,向她走来,赤红的眼,全是对她的憎恨。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字字句句,皆是血泪。

万优胸腔一窒,涌出一口血,她浑身无力地倚着树干,痴然一笑:“这些日子,你对我的柔情蜜意,全是为了顾元彪的骨灰而刻意营造出来的,我知道……一旦得到骨灰,你的心就会离我而去……就算……你真的留在我身边,也是痛苦,我不要你痛苦,更不要失去你……我宁愿……就这样死在你手里……”

百里因恨抑不住,青筋暴突,赫然一掌,想要将她了结,可见着她泪光朦胧,不躲不避,眼前骤然闪过以往疼宠于她的种种画面,终是没能下手,痛苦宣泄不出,在体内积压得仿佛要炸裂,他痛苦跪下,偌大汉子,竟被折磨得伛偻脆弱。

“你对我太狠,太狠……”

万优唇边滴血,安然一笑:“如果能让你对我无法忘怀,哪怕是憎恨也可以……”

她的执着,已到了这般可怕的地步。

百里因万念俱灰,全然不能动弹,目光空洞,简直像丢了心魂,只将手掌摊开,仿佛下一刻,就要用这一掌,了结自己的痛苦。

万优察觉了他的意图,终是心痛,潸然落泪,伸手拽了他的衣袖,低声乞求:“阿因……我求你……求你抱抱我,好不好?”

百里因呆呆看着她,却看不到她,脑中一片空蒙。

“阿因……阿因……”她仍执着唤他,泣声连连。

百里因一颤,似感觉到了,那流不尽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溅在他心底。

风声卷过,带来悲鸣。

他满眼悲哀,伸手将她拥入怀里,眼泪也落了下来:“你怎么这么傻……”

这一次的拥抱,不再是敷衍,不再是伪装。

万优埋首在他怀里,气息微弱,眼泪却掉得更凶。

她用她的性命,换来他一次真心的拥抱,已是足够……

既是如此,便不用再带着遗憾而去,她心满意足地放开他,泪光和着微笑,喘息着抬头:“阿因……你听我说……顾元彪的骨灰,不在这里……”

百里因浑身一震,瞠目看她。

万优倚在他怀里,手指吃力地摸上腰间,抽出那把玉骨折扇,一点一点打开,那临摹他的画笔,盛放的海棠,充满眼界。

“我把他的骨灰坛……埋在了……这棵海棠树下……你一定知道,这里哪里……可是……阿因……我……不能陪你去了……”

百里因怔怔看着那把折扇,扇面上的海棠,是他当初在宪王府留宿,为朱沁兰画像时画的那株海棠,枝节骨干,没有半点错漏,他心底茫然,忽见折扇跌落,他猛一垂首,才觉万优在他怀里,已没了声息……

百里因浑身发颤,满眼彷徨,无助地抱紧了她,仿佛想要尽全力,给她最后一抹温暖。

她的人生是一场行尸走肉的噩梦,执着于生存,颠倒人世,只是为了这抹温暖。

日出之后,没有遗憾,便不畏惧死亡。

他只怕通往地狱的路太漫长,而对他的思念会让她觉得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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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云流素遮晓月,乱花婆娑渐零落,海棠林中墓冢幽,碧瓦亭上孤影寒。

对月独酌,影与人齐,添几分萧索。

顾少棠跨腿而坐,脚尖踢落檐边空酒坛,哐啷满地破碎声,自个勾着两壶,细腻白瓷,清冽花雕,挑眉睨着亭下险被砸伤的来人:“这会儿才来。”

话说得颇有几分嫌弃,雨化田却挺受用:“你没让我来。”

顾少棠乐呵一笑:“那你不还是来了。”

身形一动落了地,她伸着胳膊自然地往他肩上一挂,撅嘴道:“陪我喝酒。”

雨化田眸光微动:“何事借酒浇愁?”

顾少棠轻哼一声,满不高兴:“谁借酒浇愁了,该愁的是你不是我。”

“鹰帮事务繁忙,忙得帮主无暇出阁,我能不愁?”

顾少棠抿着嘴笑,斜眼瞥着他:“生气了?”

雨化田不语,其实二人心思,也不必多说,她力排众议延迟婚事,定是看出了什么。

顾少棠打量着他:“雨化田,我问你,你是不是从没想过成亲的事?”

否则那时姚穹开口,他为何面露意外之色。

雨化田坦然道:“或许是不敢想,所以没想过。”

江湖浮沉,栉风沐雨,只想着和她一生厮守,倒真忘了人间还有成亲这档事。

顾少棠唇边含笑,眼底微微发亮:“那现在呢?”

雨化田含笑看她:“现在是想了,却不知那人要刁难到几时才肯点头。”

顾少棠倒也不是故意刁难:“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要事在身……是跟辛眺失踪之事有关?”

雨化田并不否认,只道:“我得回西域一阵子。”

顾少棠爽朗一笑:“那便是了!我堂堂鹰帮帮主,要与我的压寨相公拜堂,总不能敷衍了事,要大张旗鼓,要办得极为隆重的,少不得要准备些日子,可现在鹰帮正是重整之时,你又有要事在身,既然咱俩都拨不出空,那只好暂搁了……”

说到此处,顿了顿声,她低眉踢开脚下石子,嘟囔道:“婚事不过是名分礼仪之事,只要人还是那个人,早些晚些都是一样的。”

雨化田情动,将她揽入怀里,郑重吻上她额头:“我会尽快回来。”

顾少棠依在他怀中,温存片刻,忽紧了紧夹在指缝间的白瓷酒壶,眼底露出些狡黠之色。

“陪我喝酒。”她娇俏昂首,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雨化田凤眸微眯,心中有了计较,探指接过她递来的白瓷酒壶,去了封口,闻得酒香甘冽,并无异样,仍有几分疑惑,凑唇欲饮,蓦觉她眸中精光一亮,袭来一掌,直攻他执壶之手,掌风强劲,不容小觑,雨化田只当她要斗趣,不紧不慢以手背反推其掌,化其力道,反手相交,赫赫几招交手,来去不容细看,再一定睛,二人臂弯已交缠在了一起。

雨化田动作轻而缓,壶中之酒半滴没洒,而顾少棠手中已抓住了另一壶,拇指一拨,啵的一声去了封口,酒香弥漫,她歪着小脑袋含笑看着他,似在等他开窍。

雨化田目光从二人交缠的肘弯移向她含笑的目光,心中一动,不由失笑。

清风动,海棠舞,流云散,月光倾。

真心托付,只在此时,花间之冢,是为见证。

顾少棠见他动容,笑意愈浓,坦然予示:“雨大人,今朝有酒今朝醉,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目光流转间相触,雨化田心中明朗:“这回可是准备好了,不会再逃?”

顾少棠笑:“谁知道呢?许是被你吓怕才会逃。”

相视一笑,无需言语,心中各自明了。

两人同时低头,臂弯暗自牵制,各自昂首,畅快饮下交杯之酒,目光始终坦然纠缠,谁也不肯示弱,谁也不愿挪开半寸,酒香沁入口唇,一瞬谜漾,顾少棠终是喝多了些,微醉地眯了眼,却闻陶瓷破碎声响,转瞬便被他有力的臂弯勾入怀里,吻住了唇。

滚烫的唇舌,纠缠不下,酒香荡开,发酵浓烈,仿佛缠绵的丝线带着火热温度,蔓延裹住心口,心脏像被提起,被拨弄得心痒难耐——

顾少棠难以自持,喘息一声,眼角余光忽瞥见什么,猛然将他推开。

浓浓夜色掩映之中,她如惊飞的鸟雀,几下纵跃,疾身逃去。

雨化田目光一动,暗责意乱情迷,竟在墓前造次,却是心湖荡漾,掩不住笑。

乱花惹裾,曲径游廊。

顾少棠步履匆匆,疾行院落间,欲往寝屋而去,行至三道廊前,却见威武二人行来,这番面红耳赤,叫人撞见如何分说,正欲躲避,猛觉空中一道黑影掠过,风掠衣袍之声,惊动威武二人:“谁?!”

二人惊奔向前,四下查看,却无见踪迹。

“莫不是听错了?”

顾少棠拽着雨化田躲在长廊拐角处,与威武二人相隔不远,耗子躲猫似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巴不得二人寻不到可疑快些离开而不敢发出声响,正探首窥看,耳上突然传来一阵酥麻,却是被他咬住了耳垂,顾少棠险要惊呼出声,急忙咬唇,用眼神警告,雨化田却是坏心至极,大手在她腰间恣意抚揉,迫使她紧紧贴在他身上。

“阿威阿武,你们在这干嘛呢?”

祸不单行,姚穹从另一道长廊行来,与威武二人碰了面。

“唔,我和大哥想找棠儿商量些事,人却不在。”

“哼!多半又与那小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