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百宝阁(1/1)

修长的指,沿着她的发鬓下滑,半强迫地抬起她下颏,雨化田目光直直盯入她眼底:“你到底在想什么?”

顾少棠有些反触情绪,一把拍掉他的手,怒容道:“我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似无法忍受与他共处一室,她猛然撇开衣袍下床,将他甩在身后,冲至门边,却见外头竟是一个更大的石室。

不,与其说是石室,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洞窟。

这藏匿于大隆福寺底下,与殉葬坑相隔的洞窟,一眼看去,如同被切割出来般规整,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嵌在壁上,照得四围亮如白昼。石砖铺就平整地面,洞窟左右两面墙置多宝格,珠宝器物,玲琅满目,围绕洞窟,延伸而出,洞窟正中央有一个水波粼粼,透着光的地下泉池,只用一圈卵石垒了边缘,那水清澈得发出微蓝的光,而水雾弥漫,溢散出极为阴冷的寒气。

顾少棠刚跑出几步,不意被雨化田抓住了手,迫她回身——“顾少棠!”

顾少棠心中百般纠结,不愿看他一眼,一下抽回手,又跑了几步,猛被他抓住了肩膀,一旋身间,抵上多宝阁。

顾少棠被困在他的臂弯中,挣扎不出,急了眼喊:“放开!”

雨化田恼了她这般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推拒:“我不放!”

顾少棠抬头正欲发火,却在他隐忍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表情。

她的每一个神情,竟都写满了对他的拒绝,一瞬之间,他的不安,全都**裸呈露在了她面前。

顾少棠怔了怔,心底翻搅的情绪,忽而沉淀下来,却已是,无法笑颜以对。

自那一夜,通过常小文的点醒,发现了玉簪里的秘密,她的心,没有一刻是平静的。

挣扎,苦恼,在静默时不断滋生蔓延,如荆棘,时时刺痛,时时提醒,摆在她面前的困境。

想要阻止的,或许无法阻止,想要斩断的,却已经不可能斩断。

究竟是为什么,她必须承受这样的苦恼?

想不通,看不透,顾少棠满眼不甘,终于开了头,吐露内因——

“那只玉簪,为什么给我?”

雨化田一怔,似明白了什么,一时没了言语,扣在她腕间的手掌,松开了桎梏。

顾少棠得不到回答,心内压抑得难受,像丢了主意,仓皇失措,却终是摇头失笑出声:“外连建州女直,鞑靼,瓦刺,内通西厂,南京三省六部,雨化田,你真是好大的能耐……”

她笑止不住,颤抖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袍,仰头看他,仿佛想把他看穿,可是看不穿,始终看不穿。

她以为假以时日,终究可以拨开云雾,让两颗心坦然相见。

可是她的心,却仍是在一再的猜疑,一再的彷徨中,陷入了泥淖,陷入了僵局……

“我这辈子,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顾少棠这话说得极重,判定了他的罪行,可心中隐隐作痛,仍是希望他出声否认。

然而事与愿违。

雨化田却是面无表情开了口:“我以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顾少棠陡然像被泼了一瓢冷水,傻傻看着他,心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随着松开的手指,塌陷下去,又似乎有什么,在慢慢冷却下去,她别开头,满面隐忍,低了头,终是忍无可忍,发狠一挣,怒斥一声:“别碰我!”

雨化田被推开几步,想要再靠近,却已是挪不动脚步。

她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早知道,让她知道了真相,会是这样的局面。

顾少棠浑身发抖,脱力般扶着阁架,皱紧了眉,不想再说话,却终是要逼着自己开口,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雨化田,你要篡权夺位,那是你的志向,我就算不帮你,也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我已决定,无论最后事成与否,我都会守在你身边,可你……若真是计划联合外邦胡虏,逐鹿中原,瓜分天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骤然呵斥,猛一挥手,将阁中盒匣扫落一地,霎时乱音一阵。

雨化田见着她眼里的痛心与决心,早有预料,却无法不在意,亦无法冷静应对:“你的意思是,我若真的这么做了,你便要与我为敌?”

顾少棠呼吸一窒,脑中回荡的,全是他这一句——

与他为敌,与他为敌……

回答不出,见他抬步靠近,只想逃避,然而退无可退,后背紧贴在了多宝阁上,再无法挪动分毫,一瞬之间,只觉与他,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雨化田逼近了她,属于他的气息,又再包围了她,那么陌生,却又熟悉得令人战栗。

顾少棠伸手挡他,却全无力量,徒劳无功,他握住她的手,去碰她腰间悬剑,俯首靠近她耳畔,目光凝重,低声发问:“我若真这么做了,你会用这把剑……再一次刺穿我?”

指尖碰触到吟雪剑的剑鞘,顾少棠像被灼痛般急急缩手,眼神犹有余悸,怕他这样的逼迫。

她还能清楚感觉,将这剑刺穿他身体那一瞬,在她的胸腔之中,心碎的痛楚。

正是这痛,让她决心放下所有怀疑,去相信他,接纳他,可他怎么能……怎么能?顾少棠无法甘心,猛然抓住他前襟:“你知道你这么做,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雨化田道:“我知道。”

顾少棠颤抖摇头,为他这般漠然:“你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谁能料到,藏在玉簪中,那张薄如蝉翼的战略图,隐藏了多大的阴谋?

放目天下,举凡大明疆域,各处重关,皆已被他雨化田一一打通,安插了人手,战略图非但点出各处关卡所在,更指引了入侵路线,这玉簪既然有好几只,定然都是在那些对中原这块肥美之地虎视眈眈已久的外邦将相手中。

中原近年来,灾异不断,天下正当水深火热,而帝王昏庸,朝纲混乱,阁老尚书,如泥塑纸糊,为天下人耻笑,这贪官污吏鱼肉百姓,达天怒人怨的地步,可想而知,雨化田若利用南京诸部煽动人民起义,必然可行,但朝廷也不是吃素的,定要派兵镇压,届时大事一起,朱见泽也必有所动作,雨化田藏身幕后,为外邦胡虏大开方便之门,放那帮豺狼虎豹入侵中原,分散朝廷兵力,天下一乱,他自己便借起义军之力,再借南京三省六部之势,摧毁大明皇朝的势力。

然而,必不会是一次简单的改朝换代。

南京陪都与崇王,想来也不过都是他局中的棋子,这人野心肆张,最终的目的,便是要吞并大明,复开一国,登基为帝,成就霸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有周密计划,又有谋略,就算打的是持久战,得胜,也必指日可待,然而到时,这神州大地惨遭外族侵吞割据,又将会是怎样一副疮痍面孔?!

这结局,他必然料想得到,然而他若为了野心,仍将一意孤行,便真是丧心病狂!

顾少棠真真难以接受:“难怪……难怪你对我一再隐瞒,难怪你的心腹只有辛眺一人,便也只有辛眺这个西域外邦,才会相助于你,行此必遭万世唾骂的恶行!”

雨化田遭她痛斥,眉头紧皱,冷沉道:“我若真心隐瞒,你又怎能得知?”

顾少棠双目一怔,心中死灰,似有复燃迹象:“你为何将玉簪给我?”

雨化田眼色一沉,似难回答。

那一日,幽深长林,她无知无觉,躺在祭坛上,全然不知谁人恶意。

那一日,穿透那人心口的,是他的剑,倒映出那人扭曲面容的,是他惊惶的眼。

沿着剑锋滴落,染满双手的鲜血。

是源于那个将他掏出坟墓,养育在百宝阁中,被他视为亲父,被他视为栖身之所的人。

雨化田不愿再想,眸中阴霾掩去,只将目光牢牢锁住她:“曾有人说,你命相与我相克,定会阻挠我成就霸业……”

顾少棠默然一刻,似明白了什么:“所以你给我玉簪,是要我发现你的秘密,然后来阻止你?”

雨化田却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打算,或许只是沉溺于感情,一时糊涂。

而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向她求救……

“要我放弃,绝不容易。”

“这有什么难的!你的计划只在于你,你就是其中的关键,你若不行动,外邦胡虏也动弹不得,天下就不会再有战乱之虞!”

历朝历代,战祸一起,甲士战死沙场,百姓生灵涂炭,祸害尤甚。

她虽身在匪帮,可从小耳濡目染的,是父亲行侠仗义的英雄事迹,侠义已在心中扎根,面临这等祸事,又怎会坐视。

雨化田只闭了眼,仿佛要被千斤重担压垮了肩,埋首在她颈边:“我行此事,非止野心。”

若就此放弃,那人定不会放过他。

顾少棠想这百宝阁如此环境,不由心生揣测:“难道是你的养父,想要你为他光复大白上国?”

雨化田不语。

顾少棠真难以置信:“这大白上国都灭亡两百多年了,你的养父已死,哪还有后裔,你若是为了光复一个没有子民的国号,不惜要让中原百姓无辜蒙难,真真是大错特错!”

雨化田只道:“大白上国留存的皇室血脉,未必没有。”

顾少棠怔了一怔,想及地宫之下那般环境,有人存活,倒也不无可能,但——

“什么血脉不血脉的,与我们有何相干?!”

顾少棠哪管那么多,他要复国,要动干戈,要乱天下,要让百姓受苦,只这一点,她就不能苟同!心思想定,她猛然握住他的双臂,盯住他的眼:“你就当是为了我,放弃你的计划,好吗?”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求他。

雨化田却只看着她,不说话。

顾少棠心一沉,猛一把将他推开,几步彷徨停在泉池边,捏紧拳头平复心绪,骤然回首瞪他——“雨化田,你知我脾性!你若当真不肯放弃,我便真的只能与你为敌——”她猛一顿,又像无法收住般喊了出来:“到时你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