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觅归途(1)(1/1)

顾少棠自小指力非凡,未得曲夜出现之前,伴在身边的武器便是飞蝗石。打人也好,打果子也罢,百发百中,用得极为顺手,因而对好看的卵石也格外偏爱——犹记得那年冬,她随他下山闲逛,在一处水流湍急的河溪边发现了许多晶亮的黑卵石,她嫌冷不肯下水,喊他去捡,他涉到水里去,直揣了满满一衣,一不留神栽到了溪里,竟叫水给冲了去,险没淹死,被她捞上来时,已是脸色发白,浑身打摆,吓得惨了,却还紧紧揣着那堆卵石不放。

顾少棠颇有些逸思:“我真的……从以前就爱捉弄你……”

卜仓舟微微抿唇,偏首盯着她,初时眼神,仍有些不甘:“你自生下来,便有那么多人围着你疼着你,焉能不把你宠坏?”

顾少棠回眸看他:“真那么坏嚒?”

卜仓舟莫可奈何一叹:“你知你有时候皮过头了,多叫人伤脑筋?”

顾少棠爬了爬额发,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倒不是想推卸责任,可那时任着我百般折腾的,不就是你嚒?”

卜仓舟一默,哑口无言。

顾少棠又道:“有些事情,要不是你推波助澜的话,我可不会真的去做。”

卜仓舟摊手投降:“好好好,算我自作自受,你尽记得这些。”

顾少棠笑了一笑,抬头看他:“我全都记得的,包括你对我的那些好,别以为我忘了。”

卜仓舟呐然看她。

他也知道,她不会忘记的,他对她那么好,没有人像他那样能包容她年幼时的坏脾气。

“从我记事起,你就在我身边了……”

从她诞生起,卜仓舟就在她身边。

曾哄她入睡,唤她起床,帮她洗漱,为她下厨,陪她念书,看她习武,甚至给她当飞镖靶子,闷了陪她捣蛋,累了借她肩膀,他的存在,于她而言,就像她的影子一样自然,就像她的另一种存在,以至于……

“你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我感觉很不习惯。”

有多不习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个人,总会不经意往身边看,突然想起他已经不在。

“然而,那也只是不习惯而已吧?”卜仓舟颇有自知之明,迎着她似是抱歉的眼神,心的位置,钝疼得越发难受,却是垂首一笑,颇感无奈:“我已经……没有关系了,如果是你的选择,我也没有办法……”

顾少棠想说话,却被重声打断——

“可是——我更没有办法支持你或祝福你!因为那个人是雨化田……”

顾少棠颔首道:“我明白。”

卜仓舟暗暗咬牙,“若不是他,而是更值得信任的人的话……”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语气有些激动地质问:“为何偏要选择他?!”

顾少棠沉默有顷,问他:“卜仓舟,你还记得秦叔和白姨吗?”

卜仓舟恍然回神,“……”

焉能不记得,秦峰与白柔,这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两大侠客。

秦峰性烈偏执,从不循规蹈矩,因而少年时便成为魔头般的江湖恶瘤,人人欲杀之而后快,而白柔是正派门下,蕙心纨质,修身洁行,因人言论,未曾蒙面便视秦峰为恶鬼罗刹,誓不与他共存,然世事如此奇妙——即使身份、立场如此不同,因缘际会之下,他们终还是不顾世人异议,执意携手,共度一生。

卜仓舟细思不定,皱眉道:“秦叔能为白姨放下屠刀,你又岂可凭此认为雨化田也能……”

顾少棠叹道:“你知秦叔白姨这一世,流落于江湖,相逢于江湖,相杀于江湖,相守于江湖,颠沛于江湖,至死终不能摆脱……”

此二人与顾元彪交好,常在鹰帮做客,对顾少棠也是极为偏爱疼宠,亲如家眷,身世经历,一并当做故事告与她知,哄她喜欢,顾少棠贪玩,自是打着算盘要跟他们去闯荡江湖的,谁知这二人突然决定退隐。只道从小流落江湖,欲探身世而不得,漂泊半生,厌倦了腥风血雨,要寻一处深山,去过平静的日子——

顾少棠虽不懂他们口中那种平静的日子有何趣味,倒也替他们高兴,本以为就此分别,总有再见之时,谁料意外突生,送行之日,她独自折返鹰帮,却遭暗算,失去知觉,恍然惊醒,已躺在一处简陋祭坛之上,掌心割破十字伤,眉间点染血痕,浑似个祭品——她惊慌失措,爬身而起,触目而及,祭坛之下……倒着秦白二人的尸体。

顾少棠闭了闭眼,克制住心绪的起伏,低声道:“他们的感情不为江湖所容,虽不畏人言认定彼此,却不得不为后代考虑……因而只愿脱离江湖,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我本以为他们一定能做到,那么简单的事……可我现在才明白,很多事情,都不是我最初以为的那样简单……”

卜仓舟垂目道:“你曾也以为,嫁给我,是很简单的事吧。”

“我……”

“不用解释,你对我并非男女之情,我一直都知道。”

毕竟比顾少棠年长几岁,感情之事,他比她先懂,所以看出,她对他的好,与他人无异,所以看出,他在她心中,并不特殊,只因近水楼台,青梅竹马,才有几分特权——然而拼命找理由,用彼此的差距当借口,说服自己,只要出人头地,她就不再遥不可及,这一再的自我欺瞒,到最后,竟就成了一味的自信,安心入梦,好似她真的已属于了他一般……所以受不住白龙的挑衅刺激,硬着头皮向顾元彪提出退婚,借以试探她的真心,得出结果的那一刻,虽在意料之中,却仍失望透顶——将要离开鹰帮的那一刻,感到岌岌可危,堆积的恼恨,终是忍不住冲她发泄出来,他口不择言,她一脸莫名,他惊惶察觉,她竟连他为何生气,都察觉不出来,她对他的感情,一星半点,完全察觉不出来!他狼狈转身,山路绵长,不敢回头。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纵使离情萧索,终至缘断难系。

“卜仓舟……”她知再多歉语,无法弥补他的心伤。

卜仓舟视线转回,看她眼神落寞,忍不住伸手:“顾少棠,你要记住,对你好是我心甘情愿,不是要你回报什么。”

顾少棠任他乱拨自己的额发,春日细碎的阳光从他指缝间渗露到她瞳孔里。

她轻声问:“能放下吗?”

卜仓舟笑容一敛,掌心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视线,叫她看不见,他眼里的不舍。

“现在还不行,多给一些时日。”

顾少棠喉间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卜仓舟闭了闭眼,调整了情绪,才道:“顾少棠……”

“嗯?”

“现在,不是我要挑拨离间,你真的要小心雨化田,提防着他。”

“怎么了?”顾少棠看他眼神十分认真。

“我发现他刻意对朝廷瞒报蜀中一带的消息,种种迹象看来,怕是与鹰帮有关。”

顾少棠颔首只道:“晓得了。”

卜仓舟得不到预期的反应,皱眉睨她:“顾少棠!你这样信他,将来被他坑了怎么办?”

顾少棠微微一笑:“我和他,不是信或不信的问题。”

卜仓舟撇头不爽:“得!算我多嘴。”

顾少棠忖思片刻,又道:“先不说这个,我有一事想你帮忙。”

卜仓舟盘着手爱答不理,见她一脸不寻常的严肃,才问:“啥事?”

顾少棠道:“我把皇子安置在洛阳城外,由周伯跟辛平二财他们保护着,我要你帮我互送他回京师,好叫他能认祖归宗,母子团聚,这事我已跟雨化田打过商量,你不必担心他会插手。”她先已在倚翠轩说服了雨化田不对皇子下手,卜仓舟既要继续假冒西厂督主,也便于护送小柱子回宫。

卜仓舟却皱眉:“这事不好说。”

顾少棠道:“你若是怕跟万贵妃闹翻,可以偷偷把小柱子带进宫去,再安排别人接手,只要尽快让他的身份大白天下,皇子一旦正了名,万贵妃要动手也不免有几分忌惮,日后你多留心,帮着他点,而且雨化田也说了会派手下暗中相助,对你也不会再过多干预。”

卜仓舟瞧着她满口雨化田雨化田的,心里泛酸,哼道:“我再怎么留心,也会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倒不如我把纪氏送出来,在外头母子团圆,岂不更好?”

顾少棠摇头:“我本也是这么想的,可皇子不肯,他虽然还小,但也懂得很多事,现下朝纲混乱,皇帝无子承嗣,群臣虎视眈眈,我想皇子会是个可造之材,理当回宫……这么说吧,这孩子……他日若能登基称帝,必然会是个明君,若如此,到时拥护新皇的你也少不了好处。”

卜仓舟听得这话好生别扭,眉头皱得一高一低的:“顾少棠,你这正腔板调的,是在跟我谈买卖吗?”

顾少棠怔了怔,忽拿眼角斜他,唇边略笑:“对啊,以后不谈感情,买卖照旧,亏不了你,如何?”

卜仓舟倒吸一口气:“顾少棠,你太无情了!”

顾少棠粲然一笑。

卜仓舟真被她笑得一点脾气都没了:“行行行,这事我帮你,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顾少棠尚还考虑:“人情债可不好还啊。”

卜仓舟眼角溜了溜她,挑了挑眉毛坏笑:“这很简单啊,你要现在就还也可以。”

“哦?你要我怎么还?”

卜仓舟勾勾手指,笑得不安好心,脑袋贼兮兮凑近过去,顾少棠初还不解,看他越凑越近,眼睛越瞪越大,巴掌作势一扬,卜仓舟忙捂脸躲开:“逗你玩的,别动手。”

顾少棠皱眉叹道:“你以后,别总在脂粉堆里打混。”

卜仓舟抿着唇笑:“吃醋啊?”

顾少棠道:“你生来就对女子温柔,若喜欢也罢了,若不喜欢还要逢场作戏,看了讨厌,再碰上沙洲贼那样的,保不定真把你剐了。”

卜仓舟叹气道:“是啊,再碰上那样的,你又不在我身边,谁来保护我?”

“……”

卜仓舟昂身而起,望日而笑:“保护皇子的事,我应了你,但你必须向我保证。”

“保证?”

“我要你记住我们的过去,记住我对你的好,牢牢记住,即使跟雨化田在一起的时候,也绝不会忘记。”

顾少棠诧然抬眸,逆着光,看不清晰,他的笑容变得模糊。

她若有所觉。

他似乎有着自己的打算,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雨化田……

她不知道的是,卜仓舟心中,确实有那样的打算……

青梅竹马的记忆,是他留在她心里,唯一的位置,只有那里,不会被雨化田取代。

只要还有他的位置……便还有翻身的机会。

是的,他不会放弃,怎会放弃……

雨化田那混账……机关算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此仇不报,他焉能叫卜仓舟?

正面迎敌不可,纵然打不过,他可不怕玩阴的——

薄云略暗了日光,顾少棠似已有所预感……将会有怎样一团混乱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