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沉炉香(1/1)

自卜仓舟假扮雨化田去了京师,入主西厂,春风得意一时,后在宫中不巧与杨汉青碰个正着,生出许多状况,皆被他巧妙遮掩过去,后才暗下找了机会跟杨汉青相认,彼此这才知根知底。

原来圣上宣杨汗青官复原职,是因杨父突发恶疾逝世,皇帝念他功劳,下了诏令,命杨汉青守孝后留在京师当差,恰逢此时卜仓舟调查朝中大臣,发现明廷陪都南京府三省六部掌权之人中有崇王朱见泽之人手,这卜仓舟心念一动,偷偷向皇帝上了一份密折,引荐了杨汉青,皇帝于是派他镇守陪都,以充耳目,谁料崇王知他来者不善,收买不动,竟设了局,罗织罪名将他打下天牢。

“这事怪我考虑不周,杨兄那般直爽磊落,哪里斗得过崇王。”

顾少棠只道:“你也是好心,别自责,要真寻不到法子救他出来,我找些个高手,去劫个狱也未尝不可。”

卜仓舟失笑:“顾少棠,你可别啊,当初你自己也说官匪不两立,杨兄这样顶天立地的人物,受了冤狱也罢,公道自在人心,要是来了帮土匪给他劫狱,那不是给他脸上抹黑,叫他彻底抬不起头来了吗?”

顾少棠也自好笑:“这倒也是,那只能看你的手段了。”

她知这点事难不倒他,而卜仓舟听出她的信任肯定,亦自得意,眉角眼梢俱带了笑地瞅着她。

顾少棠被他看得一愣,觉他伸手要来牵她的手,忙一避开,紧声道:“卜仓舟,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清楚。”

卜仓舟琢磨着这话有点不符合想象中的气氛,只道:“你说罢。”

顾少棠定定看他:“我有喜欢的人了。”

卜仓舟眉头皱了皱,一时没能理解。

顾少棠见他不懂,干脆来了个直截了当的:“我不能嫁给你。”

脑内嗡的一声,卜仓舟怔怔看她半天,刚反应过来,喉咙一阻,竟觉发声都困难:“你说什么?”

顾少棠道:“我话不说两次,你听清楚了就好。”

卜仓舟觉她肩膀一动,以为要走,心一急猛地抓住她,满眼不信:“顾少棠,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距离如此近,眼对着眼,顾少棠凝睇着他:“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她昨夜辗转反侧,已是下定决心,当断则断!她亦非无情,只是不愿在感情事上拖泥带水,既已心许他人,又岂能瞒着他?只怕拖得越久,伤害越大。

卜仓舟似被一个闷雷打中,打得他三魂六魄都要散掉,“你……不会的……为什么……”原是脑中一片空白,至此才觉心中钝钝一痛,痛楚渐渐加剧,痛得他脸色越发难看:“是谁?”

“是谁不重要。”

“这很重要——”

卜仓舟失声打断,脑中一团混乱令他眼神变空,将要失去的危机感在心内乱绞,钝痛感像要炸开似的,他把她抓得更紧,紧得怕她会消失,呼吸急促地问:“告诉我他是谁?”

谁取代了他?

“卜仓舟,你冷静点。”她的手臂被他抓出了淤痕,却没有挣扎。

“不……不……”卜仓舟口中喃喃着摇头,满脸不能认同——“你才需要冷静,你知道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谁比我更了解你?谁比我更适合?谁比我更有资格在你身边?你多傻,怎会被外人诱惑了去?”他抬起手抚她鬓发,竭力表达柔情的目光却掩饰不住害怕失去的惶恐,以至于看见她纹波不动的眼神,灵魂像被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阴影。

是啊,他多了解她,知道她一旦作出决定就会坚持到底,曾有多少次他那么喜欢、那么气恼她这种就算走到绝路也绝不会回头的倔强。

“为什么?”他低下头,低声问,喋喋的问。

顾少棠不能回答,她接受雨化田,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但也不是一时冲动。

所以她没有答案。

卜仓舟手掌缓缓抬起她的下颌:“我努力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我?凭什么?”

太过突然,不能接受,他暗沉的眼神隐约有些失常,顾少棠睖睁看着,心底生出一股寒意,这神情……竟有些像雨化田。

“告诉我,那个人有什么资格?凭什么抢走你?”

她瞪大眼,像被抽空力气般不能动弹,感觉他的手钳着她的下颌,紧迫的疼——

他的力气……有这么大?

思绪犹在混乱之中,却听一道熟悉声线乍然响起。

“就凭我是雨化田。”

声线低沉而重,如铁击冰。

卜仓舟背脊一瞬僵冷,未及回头已觉气魄压来,眼神一空。

顾少棠被松开了桎梏,犹自惊怔,偏首却见雨化田伫在门口,目光迎上她,瞧不出情绪,视线倏尔扫过卜仓舟抓在她臂上的手,眸色一沉。

庭轩乍然风起,池波漾碧,门边龙诞沉炉,香雾袅娜。

雨化田命人守了西苑大门,不带随从,只一人进了倚翠轩。

他重伤未愈,又兼连夜车马颠簸,难免有些不适,微微倚向了门框,顾少棠见得此景忙想过去,刚一动,便觉臂上一阵紧勒的疼痛,不由顿步,偏首只见卜仓舟冷硬的侧颜,目光直直瞪着前方,眼珠的光亮湮没在阴影里。

“为什么是他?”

话音极轻,听在耳中却格外沉重。

顾少棠目光迟疑地投向雨化田,雨化田亦坦然看着她,只是薄唇微抿,却不说话,到这份上他竟置身事外,要让她自己找答案,顾少棠喉头一缩,终无法回答——为何是他?为何偏偏是这个人?

没有答案——情不知所起,觉已深沉。

卜仓舟见她犹豫,却竟如获重释般笑了:“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你从小就喜欢捉弄人,现在也一样……可是……可是……”他深深凝视,满眼心有余悸:“就算作为我离你而去的惩罚,这样的捉弄未免也太过分了。”

顾少棠像被他的目光困住,久久不能言语,雨化田的目光在背后催促着。

“我没有骗你,也没有捉弄你,我有了喜欢的人,这是事实。”

她缓缓开口,有些不确定,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她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那由不可取代的温馨过往构筑起来的默契相守,在她冷静得无情的话语中,在他消失了笑意的薄唇间,一寸寸零碎残缺,剥落下来,失去光彩。

她并没有动,但吟雪剑突然出鞘。

剑锋直冲雨化田而去。

暗夜流云纹锦披如浪翻飞,紧握剑柄的手青筋暴突,眼中全是失去理智的仇恨。

顾少棠想也不及,掠身过去,剑鞘一抽,狠击卜仓舟腕口穴位,卜仓舟手腕一麻,吟雪剑已被踢飞出去,直钉入柱,他脑中蒙蒙,听得急喊:“卜仓舟,你别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

卜仓舟心口紧缩,愈感深恶痛绝,猛一把抄起案上的香炉,狠狠砸将过去,顾少棠阻之不及,抢身一挡。

雨化田哪能由着她被热烫的香炉砸伤,伸手将她一揽,阔袖一扫,轰然震碎香炉,香灰火星登时洒了一地,几星溅到卜仓舟金纹锦靴上,灼出污痕。

顾少棠站不稳般跌入雨化田怀中,不露痕迹地按住了他扶上三刃剑的手,将已露锋芒的剑身压回剑鞘,抬头以眼神警告之,不准动手。

雨化田初只盯着两人摊牌,不插嘴,因自己居于胜位,若口出恶言,倒给他惹了同情,此时卜仓舟先出手,他又岂能做缩头乌龟,可看着顾少棠这般眼神,也知他若伤了卜仓舟,她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于是紧握的拳僵硬片刻,终是在她掌心中软化了下来,反握住了她的手。

卜仓舟退了一步,呆呆看着两个人。

那个抱着顾少棠的人,似他,却不是他。

他呼吸急促,浑身发寒,像犯了一场恶病。

顾少棠未能顾及,只觉雨化田手心冰凉,知是伤情犯了,不由皱眉:“你的伤还没好,不呆在凤溪镇,瞎跑什么?!”

雨化田借着伤情在身,寻求支撑般将她抱住:“你不告而别,我不得急?”

“我在洛阳又跑不了。”

顾少棠颇觉别扭,想挣开他的紧锢,雨化田臂弯却不松劲,只附在她耳边沉声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有资格在场。”

话间眉峰一动,乌眸一抹光亮,细锐如针,透过她鸦色的鬓发,嘲讽似的看着卜仓舟。

卜仓舟像中了一刀,浑身一震,那肉眼看不见的伤口,汩汩涌出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痛楚,他颓然一退,撞上长案,砰地一响,那一响,心中亦似有物跌碎于地,拼凑不回,她撑着手,愈感不能接受,指掌掩面,微微发颤。

“你就这么肯定……是他了?”

顾少棠终于挣开雨化田的怀抱,回首见他如此形色,眸中一刻黯然,却只沉声道:“我意已决。”

卜仓舟满心不堪,几欲爆发,“到底为什么?!我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家伙?他这种人哪里值得你喜欢?!”

老调重弹,顾少棠满脸烦躁,低叱出声:“就算你非要我说——这家伙本来就没什么值得我喜欢的啊!”

雨化田卜仓舟俱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