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清轩逸(1/1)

日淡芭蕉,水托清荷,清风入轩,熏香袅袅。

洛阳西苑倚翠轩,卜仓舟一袭锦衣玉饰,正靠在书桌前阅卷,案前层层摞摞的书卷案宗堆积,手里只捧着一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范楚满头大汗搬了一摞又一摞进来,堆上桌案,喘气问:“督主,这些够了吧?”

卜仓舟随手掀了几卷,喝了口茶,悠悠吐出两个字:“不够。”

范楚脸色不由有些发青:“督主,这几百份卷宗,您真的看得完吗?”

卜仓舟颇有些傲气地瞥他一眼:“你管我看不看得完,本督要查,就算线索被埋到土里也要挖地三尺翻出来,去!把穆渊就任期间所有卷宗通通搬来。”

范楚擦了一把汗,躬身退了出去,刚到门口,恰好碰见常小文。

常小文瞥他一眼,再游目看了满室案卷,取笑似的一乐,径直越过他走到卜仓舟案前,待到范楚走远了,才道:“从衙门到西苑,来来回回的跑,你这么折腾他,不怕他起疑?”

卜仓舟随手扔了卷宗,一脚翘上桌案,露出吊儿郎当的真面目:“起疑?我本来就不是雨化田,他能起什么疑?”他便是趁着范楚还假装恭敬地在侍奉自己,故意修理修理这个跟屁虫。

说罢又问:“我让你查的事情呢?”

常小文拿膝盖挪开书卷,一屁股坐上桌去,盘臂道:“顾少棠和鹰帮的人在洛阳的如意客栈落脚,现下跟一帮异族在一起,好像是为了抓从衙门偷走证物的人,雨化田现在不在洛阳,但知府穆渊是他的人手,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了。”

卜仓舟颔首道:“这穆渊倒稀奇,做了知府,又管着义士盟,跟东厂狼狈为奸,却是雨化田的人,一把老骨头,这么折腾不嫌累嚒?”

常小文随手拿了案上解馋的果子抛着玩,道:“能跟雨化田勾结的人,自是不会简单。”说完清脆咬了一口。

卜仓舟垂目思忖。

只这些案卷,穆渊的身份来历仕途过往俱是清楚明白,倒看不出可疑之处来。

常小文咬着酸酸甜甜的果子,托着腮横躺在桌上拿眼角瞥他:“昨天你跟顾少棠说了吗?”

卜仓舟抬目看她,眼神微异,又做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说什么啊?”

常小文翻给他一个大白眼:“当然是说你出了宫,就娶她过门啊,你不给点承诺凭什么要她等你。”

卜仓舟微昂下颌不说话,但嘴唇微鼓,显是忍着笑,默认了。

常小文讶然:“真说了?”

“喔……是啊……”

“你还真是大胆!权势、地位,什么都还没到手,就敢让人跟你过一辈子?”

卜仓舟瞥她:“不就是你整天催我跟她说的吗?”

常小文摇头嫌弃道:“催是一回事,没想你倒真有脸说出口——啧啧啧!”

卜仓舟无言。

“那人家怎么说的?”

“……好像是要考虑。”

常小文一拍脑门:“完了,你啊——没戏!”

卜仓舟笑了:“你瞎说什么,我瞧她……害羞罢了。”

常小文见他颇有些信心的,倒觉不安,张口欲言,却被打断——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以后和顾少棠一起行走江湖,要应付的事情可多了,顾少棠那么有能耐,我总不能拖她后腿吧?”卜仓舟说着捏了捏手指关节,盯着满案卷宗吁了口气:“现在得快点把手头这些事处理好才行。”

常小文轻哼一声,提醒道:“我看你还真没拿雨化田当回事,顾少棠和他在一起,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样相处的,你就不担心?”

卜仓舟嗤笑,颇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顾少棠是什么人啊?我跟她一起长大,我还不清楚?她最讨厌的就是雨化田那种满肚子诡计的阴险小人,不可能真的和他联手。”

常小文一默,心底生出一丝同情。

昨日酒楼上匆匆一瞥,同为女人,她可看得出那人眉眼间的神采变化——只叹这卜仓舟一碰到顾少棠就少根筋,还真以为人家一颗心全在他身上。

常小文思及此,暗暗想叫他察觉,又道:“可这顾少棠和雨化田联手扫荡黑鸦帮之事总是真的吧?”

卜仓舟满不在乎道:“我不跟你说了吗?这多半是她的权宜之计,估计当时也是没办法,等我问了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说来,这雨化田的命到比千年王八还硬——那么大的沙漠都没埋死他!”

知他还活着,他倒真觉不舒坦,毕竟这世间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总觉得有些诡异。

更何况他曾向往的自己,便是他那般的模样,武功高强,杀人无形,高高在上,不受人看低,不被人轻辱,然而当这样一个人真正出现,站在自己面前,那种强烈的落差感,比想象中更令人难以忍受。

“我倒觉得顾少棠和他说不定是达成了什么协议,雨化田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们搅乱了他的计划,真觉得他会轻易放过你们吗?”

卜仓舟被她打断了思绪,垂目只道:“管他有什么阴谋诡计,敌不动,我不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打不过,咱还能跑不是?再说了,杨大哥现在还在天牢里,为了救他,我不能丢了这督主的高位……事不宜迟,你再去帮我打探一下消息,看看老柴来洛阳没有。”

常小文盘臂皱眉道:“我早就想问了,洛阳这么乱,你让那把老骨头来干什么?”

卜仓舟无奈道:“我在龙门假扮雨化田的时候,把玄黄秘术的上卷交给他保管了,得拿回来啊。”

“那么重要的东西,你都能交给别人保管?信得过吗?”

卜仓舟唇边一丝不可觉的笑:“老柴是我养父,我信不过谁还能信不过他啊?”

常小文臂膀一松,真觉得意外,“养父?”

之前在龙门看两人之间的相处,可真不像一对父子。

“你爹娘呢?”

卜仓舟默然有顷,眼底一丝黯然神色:“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遇难了,临终时把我托付给了老柴……”说着微抬下颌叹了口气:“可惜那时我太小,连爹娘的相貌都记不得,甚至……连他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常小文疑惑:“欸?”

卜仓舟轻笑了声,不自觉摸上颈间:“爹娘留给我的只有一个长命锁,刻着我的生辰八字,正月十五,正是我的生辰……”唇边犹带笑,眼神却幽幽:“现下正月二十五,已过去几日了?顾少棠不吃我的长寿面了嚒?”

话音未落,却听窗外有人答话:“长寿面我是代你吃过了,老柴煮面的手艺不比你差。”

这声音突如其来的,两人俱是一惊,回头只见一道白影鸿掠而入,潇洒落地,回转身看着他们。

卜仓舟霍然起身,掩不住满面惊喜:“顾少棠——”

顾少棠站在原地不动,笑眼觑他:“你们相互不给好脸色看,暗地里倒是都挂念着彼此,既然如此,何不早日和解了,别别扭扭的,我看着都替你们难受。”

卜仓舟被她说得脸红,扭眉纠结道:“我何曾想跟他别扭了?只是当初冲他发了那么大的火,闹得那么凶,不知该如何……”

顾少棠打断道:“弄丢了你爹娘的留信,老柴也不是故意的,你发发火就算了,何必计较至今?他待你如亲子,何尝想让你身世不明?你因此跟他翻脸,怎不叫他伤心,老柴骨头再硬心肠可还是软的。”

卜仓舟抿唇不语。

顾少棠微微眯目,摇头叹道:“小孩子脾气。”

卜仓舟瞪大眼:“顾少棠——”

顾少棠不及说话,却叫常小文打断:“我在这里这么久,你们都当我是空气啊?”显然不爽自己被忽视,常小文揽臂就勾上了卜仓舟颈项,媚眼抛了过来:“顾少棠,现如今你就是来了也没用,卜仓舟定是要同我回京师的。”

卜仓舟遭她臂弯一用力,险没被勒死,哪里说得出话来。

顾少棠挺了挺背悠闲道:“去拿半卷玄黄秘术嘛,我知道。”

常小文瞪向卜仓舟,蚊语细尖:“什么事你都跟她说!”

卜仓舟一脸无辜。

常小文没好气推了他一把,扬声又道:“你得搞清楚我们的处境,我在皇宫里冒那么大风险,为的可不止偷秘笈这件事!”

顾少棠道:“我知你们官大事多,所以我这次来,不是来叙旧的,有件事……我得跟卜仓舟谈谈。”

卜仓舟闻言怔然,只道她这是要答复成亲之事,心口登时怦怦跳得背脊都发热冒汗,紧张捏拳,却见她迟迟不语,眼睛盯向常小文,这才反应过来,忙把常小文手臂拉着往门外送,常小文跌撞了两步,大发娇嗔:“干什么这是?!出生入死这么多次,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卜仓舟皱眉合掌,一脸请求的表情,猛冲她使眼色。

常小文白他一眼,喷他一脸:“呸!薄情郎!”甩手转身就走。

卜仓舟无奈抹了抹脸上几星口水,扭头就蹭到了顾少棠跟前,抿着嘴憋着笑瞅她。

顾少棠盯视他片刻,却问:“杨大哥怎么了?”

“欸?”

“我听你刚才说到杨大哥,说的是杨汉青吧?”

卜仓舟一脸着急折磨:“顾少棠这时候你还跟我顾左右而言他?”

顾少棠无辜道:“我什么时候顾左右而言他了,我要跟你谈的分明就是这件事啊,薄、情、郎——”一字一顿,颇似取笑。

卜仓舟险要抓耳挠腮:“谁是薄情郎?你别听她的,常小文根本不喜欢我,她就是爱闹罢了,尤其是有你在跟前,她更闹得欢。”

顾少棠道:“管你们怎么闹,快回答我,杨汉青怎么了?”

虽是萍水相逢,她倒也敬重杨汉青为人,被打入天牢这等大事,她焉能当做没听到。

卜仓舟见她当真不打算提那件事,心内一时纠结得发苦,叹了口气,只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事情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