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合褥寝(1/1)

与金宅西厢一壁之隔的晾场,此时热闹一团,横七竖八躺着鹰帮人手,七嘴八舌论着这番遭遇,一众西域暗卫皆遭绑缚,押在一旁,辛眺更是直接被绑在了树桩上。他虽沦为俘虏,可任着辛平二财轮番审问,由着周华想法子套话,也是守口如瓶,丝毫不动摇,暗下运动,试图冲破穴道。

院墙外盘根虬曲的大树下,张巧书小柱子孩性大发地捡着桃枝玩闹。

晴空万里无云际,金玉执手笑无邪,繁花朵朵顶上开,飘零瓣碎化泥香,不知不觉日偏斜,暮色转眼而至。

仆役正喊人起火煮饭,却闻得一阵马蹄声纷乱而来,众人循声抬目,只见林继威林继武二人威风凛凛,率领着一众弟兄,滚滚尘烟而来。

陈马夫眺目而望,望断天际,直犯起了愁——这客人忒多,都能置上十几桌酒席了,还来这么一阵,也不知道宅中薪米鱼肉够用否。却道金宅管家捻着胡须,打着算盘,双目精光毕露,笑称顾女侠已瞒着巧书小姐来告知,要将账目记于西厢房那位雨公子身上,转身吩咐仆役,多扛几包米几担柴出来。

林继威林继武人马一到,见了周华立时下马,迎面抱拳相对,一众弟兄亦纷纷下马,把自鬼门峡驮回来的两个伤兵接了下来,何洛伤得较轻,尚能行动,着了地,立刻扑过去帮手接那伤重不醒的冯志。

冯志背上刀伤极重,身上亦添了许多新伤,便是在人门峡醒来后与何洛共闯鬼门峡时落下的,这其中种种惊险,一言难尽,何洛看着冯志被抬进去,正自责备自个无能,蓦地浑身汗毛一竖,见着一帮弟兄眼露凶光,围拢过来,不及反应,就被七手八脚拖了去,片倾,一阵哀嚎贯彻云霄,不多说,便是受了那惨绝人寰的熏耳疗法无疑。

威武二人自周华归隐后已有多时不见,三人扶肩叙了好一会旧,又问及顾少棠所在,张巧书喜滋滋背着手,扭着扭着过来搭话,指引了西厢方位,林继威林继武及周华便抬步,欲往西厢,突闻刺啦一声绳索绷断之音,霎时一惊。

却原来是雨化田心腹辛眺趁着无人注意,运劲冲破穴道,挣脱了绳索,竖掌一挥,一众西域暗卫亦绷断了绳索,威武二人横盾回首,见势觉不好,折返未及,那辛眺长臂一扣,已然就近挟持了张巧书——

寄梦蓬莱难相会,春风暗遣香缱绻,山长水阔隔天远,不若共寝八仙床。

四角金穗微摇,沉梦鼻息浅浅,合褥共寝,暖香袭人。

顾少棠梦中昏昏醒来,只觉自个正抱着一副厚实身躯,未觉不对,只将额头鼻尖往前蹭了蹭,颇是依恋,忽闻得耳边一声喟叹,方才震醒,抬头却见雨化田撑着颌,正悠悠看着她,一只手理所当然横在她腰际不说,还搂得死紧——这若是以往,顾少棠顶多只会别扭一下,道这假太监是占不到便宜的,可此时真正男女之别,怎能叫她不惊乍,反射性一抬手就要推,却叫他抓了手腕,胸膛压了过来,见她挣扎,勾唇笑道:“别乱动,我伤没好全。”

顾少棠怕触了他的伤,当真不敢动弹,只拿眼睛瞪他:“伤没好全,你还敢冲开穴道?!”这语气,反是怪责他不顾自己伤情。

雨化田听出关怀,将面孔依近:“我不冲开穴道,叫你这凶手给跑了,找谁算账去?”

顾少棠听出逗趣,板着脸瞪了他片刻,却反叫他坦然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撇开脸咕咚道:“真不知道你成天在想些什么。”

雨化田紧了紧手臂,额头抵着她耳际:“现在什么都不想。”

顾少棠听着这话颇沉重,似他历经风霜的叹息,蓦然有顷,忽觉不对,抬手却见腕间空空,不由急问:“姻缘结呢?”

雨化田含笑,指尖挑起红色绳结:“我见它勒得太紧,怕你不舒服,就给解开了。”

顾少棠眉头皱了皱,没吭声。

雨化田又哄:“申时到了才解开的。”

顾少棠被戳中似的,脸一红,冲脚踢他膝盖:“谁管这个,你拿七峪珠诓我,这算怎么回事?!”

雨化田挨了一脚,倒不痛不痒,只抬手,将她鬓边散发勾到耳后,低沉的声音哄她:“你照顾了我一夜,我怕你没休息好……不如再睡一下?”

顾少棠只觉他的手指在她鬓发边一再抚弄,丝丝热度蔓延,心湖一荡,与他四目相对,又觉他俊逸面容越来越近,不由心跳加剧:“雨化田……”

“嗯?”

低低沉沉哑哑的,轻轻一声,萦绕在耳廓,热得发麻。

顾少棠的手紧张地抓在他衣料上,仰首喘了一声,努力保持着清醒,在他的薄唇凑上来前,及时开口:“我得见卜仓舟一面。”

雨化田动作一顿,垂目看她,见她一副认真的表情,也只道:“也好,你终是要和他说清楚的。”

顾少棠眨了眨眼,还是看着他。

雨化田道:“他在洛阳。”

顾少棠颔首,仍是抓着他衣服,又没吭声,盯着他,四目相对,缱绻片刻,心跳渐复平静,眼前这人,为了她连命都可以舍弃,她还有什么可矜持的呢?于是眨了眨眼,双臂慢慢抬起,环上了他腰际,抿了抿唇,仍是微羞,只得闭了双目,下巴微抬,似待承接。

雨化田神思一荡,心口热烫。

她如此顺从乖巧,反倒叫他无从下手。

目光紧锁,只小心翼翼勾紧她柔软的腰肢,俯首,欲将薄唇吻上,却闻一声雄若雷霆的暴吼——

“末将辛眺来迟——”

那煞风景的辛眺气贯如虹,臂弯捞着张巧书,大脚一踢,破门而入,门风霎时如狂风扑入,竟至推翻屏风,轰然倒下那一瞬,辛眺一眼扫过全景,已知大祸临头,心口一痹,脚下一颠,登时跌翻下去,这一摔可不得了,身后追击而至的林继威林继武周华辛平二财及鹰帮人手西域暗卫等人撤脚不及,全受了牵连,接连绊倒,登时一盘散沙似的铺洒进来,一瞬过目,已将这黄花梨木八仙床上二人看得一清二楚,登时表情各异,蔚为壮观。

“帮主……”

“老大——”

“棠儿——”

顾少棠两眼发直,抿了抿唇,那一瞬,欲哭无泪。

圆月笼霜,园亭静谧,血红灯笼照着围桌四人,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沉重。

四人相对,彼此沉默,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僵持无益,顾少棠率先打破平静,探手执壶沏茶,具满四盏,各递一人,自个端杯凑唇,目光平视,面如湖面平静,不起波澜,以不变,应万变。

三人端着茶,交换了目光,林继威先开了口:“棠儿……”

顾少棠微微掀唇,神色如常:“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林继武没心思品茶,只放了杯盏道:“你说清楚,周叔所言是否属实?你当真与那长得极似仓舟的西厂督主雨化田在一起了?”

顾少棠掀唇一笑:“眼见为实,何须再问?”

周华气抑不住,猛一拍桌:“荒谬!”

顾少棠眉梢微动,淡定依然:“怎么荒谬?”

周华一时语塞,复而急道:“这儿女情长之事,老夫也是过来人,不便多说,帮主你若能寻得良婿,老夫自然宽慰,可帮主良人……那人……那人怎能是个太监!”

顾少棠神色微动,只放了茶盏,轻巧道:“周伯这话有失偏颇,江湖中人,情义为重,他既待我真心,我缘何不能回应?”

“呸!管他情义多重?堂堂鹰帮之主,哪能受这样的委屈?你若要真要嫁入宫中去给他做对食,老夫第一个不同意!”

顾少棠颇不以为然:“谁说儿女情长,就要以男婚女嫁收场?”

林继威皱眉道:“棠儿,你也不小了,你爹在世时,就希望你能寻得好归宿,这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仓舟叫你失望了,你也无需自暴自弃,去找一个太监……”

顾少棠声调一沉:“我顾少棠又岂是糊涂之人?威叔,我素日敬你重你,可你说这话,实在侮辱。”

林继威自觉失言,神情有些急躁:“威叔只是担心,你爹就你一个孩儿,这一脉香火若无法延续,如何是好?况且那雨化田恶名远播,来头也不清不楚,你怎能轻易将自己托付于他?”

顾少棠勾唇笑道:“他并非好人,我们鹰帮,又岂是善类?”

只这一句,叫林继威哑口无言。

三人却见顾少棠执杯起身,眉目沉静,夜风中,素衣飘曳,一轮圆月映在身后,衬得她雪肌更为莹白,神情笼一抹坚定,坦坦荡荡:“我与他心有灵犀,不话自通,与之相对,便如得一知己,得意时有人同酌一壶,失意时亦有人开解,人生得此,岂不快哉,为何要为世俗目光推拒?”

见有人欲开口,顾少棠又道:“威叔武叔,从小到大,你们怜我疼我,忧我护我,这一切我都铭记在心,因而我也知自珍自爱,漫漫长路,我欲与他同行,他不负我,理所当然,他若负我,我——自不会对他手软!”

话音未落,杯盏重重一掷,砸地清脆一声,破碎成片,以表决心。

周华这下彻底无言,林继威犹欲张口,却叫林继武掣了手臂,劝道:“棠儿若真喜欢,便由着她吧。”

林继威仍不甘心:“可那人……”

林继武低声道:“大哥且放心,那人既是太监,棠儿也吃不了亏,由着他们在一块也罢,我们先观察着,再作打算。”

顾少棠偷目一瞧,见他们都没了意见,也只回转身来,从容道:“此事与我鹰帮帮务无关,到此为止,无须再论——说起来,威叔武叔管理各大分舵,肩上责任已重,此番又要帮因叔打理分舵,又要抓捕叛徒,来回折腾的,实在辛苦,你们先各自先回厢房梳洗用膳,稍后我们在此集合,再谈正事。”

说罢,旋踵离开。

周华三人瞧她背影挺拔,撑着一抹骄傲,潇洒而去,只叹鲜少见她这般强硬。

这一帮之主,倒越来越有模有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