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阶上礼(1/1)

顾少棠也知他说得有理。

早先决定顺路送小柱子回京师时,她就想过不妥,只是要将他托付别人带去,又莫名不安心,只道自己低调行事,应当不生挂碍,谁料一入洛阳就乱了套,此时陷入两难境地,心里闷闷,便不吭声,心事重重,转眼已至聚盛客栈门口。

不过半日,满堂狼藉已恢复如初,半点看不出打斗痕迹。

顾少棠与樊华刚踏入客栈大门,就有人从后头关了门。

顾少棠见满堂汉子坐着,目光全盯着她,却都没了之前那般嚣张气焰,心中正起疑,却见楼梯上行下来一着深衣戴方巾的老人,鹤发慈目,谨穆端正,一现身,就引得一堂汉子不约而同起身,纷纷朝他拜拳,异口同声喊道:“盟主大人!”

此人,便是河南知府、武林盟主穆渊无疑。

只见他身正气定,立于阶上,目光扫过全场,一摆手,众人纷纷落座,目光仍聚在他身上,像在等发号施令。

那穆渊却转向顾少棠,抱拳深深一拜,“顾帮主,老夫在此给你赔礼了。”

他这礼一施,满堂皆惊。

穆渊掌管义士盟数年,论武功,虽算不得天下第一,却能福慧双修,以德服人,理得了江湖恩怨、断得了门派纠纷,且能慷慨解囊,赠贫济难,江湖中人对他多有仰仗,以至义士盟虽遭恶名昭彰的东厂染指,仍对他心服口服,像他这样地位崇高之人,却对一个匪首施这等大礼,叫人怎能不费解。

穆渊行礼,顾少棠哪有不接的道理,将小柱子交给樊华,也便抱拳施礼,道:“盟主行这礼,折煞晚辈,又无过错,何以赔礼?”

两人抱拳相对,互行了礼,都不抹杀面子,这才都直了身。

穆渊转向堂中众人,直言道:“方才顾帮主与你们的纠纷,老夫在楼上,看得已是清清楚楚。”

这满堂人哪里知道武林盟主竟就一直在楼上,想他们一举一动全叫他看了去,怕是要失了德行,不由暗自心惊。

顾少棠想他当时定是和雨化田在一起,心中更为警惕。

穆渊正色又道:“顾帮主无故遭人指摘,老夫当时有客在旁,不便出面分辩,实在惭愧,既然顾帮主平安归来,这事便要乘此机会说个清楚,免得大家伤了和气……其实,你们都对顾帮主有所误会。”

他话音一顿,堂中立刻有人接口:“有何误会,还请盟主道来。”

穆渊见顾少棠不吭声,也便敞开了说:“这蜀中鹰帮,虽然是匪帮,却并非恶贯满盈,顾帮主继承其父侠风,大义之事,做得绝对不少,好比如双城县连家千金遭土匪劫上了山,保宁盐商林海遭人绑票,还有那乌蒙县出没的采花贼,都是顾帮主所救所擒,诸如此类的义事,不胜枚举,只是顾帮主行侠仗义从不留名,你们因而不知罢了。”

顾少棠不搭腔,心里冷笑。

雨化田调查过她,穆渊对她所做之事了如指掌也不出奇,且对她杀过许多狗官之事避而不谈,尽捡些小枝小节来说,便是怕与他这在官之身有所冲突,刚才不出手,现在才来说这番话……是受雨化田指使,还是想卖她人情?

堂中有人仍持怀疑态度:“那鹰帮与西厂勾结,黑吃黑,又放纵手下滥杀流民之事是如何说法?”

穆渊道:“鹰帮与西厂之事,老夫所知不多,滥杀流民之事,却有耳闻,据老夫所知,鹰帮并未放纵手下,是有细作潜入,欲乱鹰帮分舵而行,想也是,鹰帮人手济济,难保没有几个害群之马,而且那杀害流民的几人都已被帮规处置,若只凭这几人所为,便将此事责任全推到顾帮主身上,未免有失偏颇——且老夫敢以人头担保,顾帮主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否则,老夫又怎会向鹰帮发出赤帖?”

这赤帖,就是义士盟认可鹰帮与顾少棠之大侠大义的标志,穆渊这话一出,更是为她正了名,堂中众人未能适应,一时议论纷纭,突然有人率先表相,起身抱拳赔礼:“原来顾帮主是如此大仁大义,在下险些听信恶言,冒犯了顾帮主,实在有愧,还请顾帮主不要介怀!”

这有人开头,堂中登时站满了赔礼之人,这些人倒真是习惯了一窝蜂,好似三言两语,便能将前事抹消无迹。

顾少棠波澜不惊,不卑不亢道:“你们无须道歉,所谓妖言惑众,其错便在于这妖舌之长,我得了空,自会跟他算账。”

林豹着她隐喻,脸色乍青乍白,又觉方才附和他的人,此时竟都拿白眼看他,心中更是窝了一团火。

顾少棠转脸又抱拳道:“盟主好意,晚辈心领,英雄帖之事,改日再谈,我这侄儿身子不舒服,还需找地方休息,晚辈失陪,掌柜的,给我们两间上房。”

掌柜的应了声,立刻就来引路。

顾少棠态度不疏离,不亲近,只向穆渊略一颔首,便擦身而过,和樊华上了楼去。

穆渊目送之去,未再多言,只与众人拱手道别,吩咐静待英雄大会之日,这才唤了随身小厮,打道回府去。

掌柜的取了钥匙,打开客房,将人引进门去,这上房宽敞可纳多人同住,床帐妆台,桌椅屉柜,一应俱全,木色深深,修饰得华贵又不失大气。

樊华紧忙把小柱子抱到床上,顾少棠差人弄了热水和干净衣服来,两人关了门,给小柱子擦洗身上脏污,樊华随着给小柱子手脚伤处上药,两下配合,不一会儿就打理完毕。

顾少棠俯下身,替小柱子掖好被褥,放下帘帐,懒得下楼,只便坐到凳上,掀了桌上茶具,开始沏茶。

樊华琢磨着想找些话来说,玩笑道:“行侠仗义不留名,不料平步起青云,顾女侠现是真是声名鹊起了,在下沾了你的光,想必这英雄大会定是畅行无阻的。”

顾少棠神色未动,沏了一盏茶递过去,并不说话。

樊华见她心情不佳,也不多话,默默喝了茶,呆了半刻,便起身告辞,要出去一趟。

顾少棠问:“你要去打探消息?”

樊华一哂:“如此良机,失之不得。”

顾少棠低头默默盯着手中茶盏,琥珀色水波映出她沉静眉目,片刻才道:“帮我查个消息,酬金从优,如何?”

更漏声起,喧嚣渐低。

缺月探窗棂,浓云掩天际,琉璃灯盏光华溢,托腮持笺颦眉思。

顾少棠将手中樊华辛苦得来的英雄帖名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古怪。

这义士盟发出英雄帖召集天下义士,可这召集的对象,压根就没几个真义士,赵怀安等朝廷钦犯不在其列,自不必说,可这江湖中分明还有几个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却都被冷落掉了,实在奇怪。

穆渊开这英雄大会,如果是想推选新的武林盟主,绝不可能如此做法,他,不……

雨化田,到底想做什么?

身后床帐内一声浅浅咿唔呻吟,惊动顾少棠,起身过去,掀开纱帐,只见小柱子躺在那里沉沉熟睡,并无动静,她只便以袖口替他擦去额头细细薄汗,忽闻得脚步声,道:“进来。”

樊华正要往门上叩的手一顿,无言一笑,推开了门。

“我看灯还亮着,想来看看小柱子。”

顾少棠让开了身,站在一旁,看着樊华给小柱子把脉,担忧道:“他已睡了两天,真的没问题?”

樊华收指,拢袖道:“脉象没有异状,我想很快就会醒了,顾女侠不用太操心。”

说罢,垂了眸,忽而叹息。

顾少棠刚要放下的心又被他这一叹给揪起来了,“怎么了?”

樊华沉默一刻,惋惜道:“这孩子有先天弱症,血气不足,更兼亏虚体薄,怕是,不会长命。”

顾少棠听了这话不由发怔,只盯着小柱子,好半晌才道:“生年不满百,又有谁能真的长命?”说罢扯唇自嘲一笑,转到桌前倒了盏茶递过去,只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教他今后活得尽兴就好。”

樊华接了茶到桌前一坐,扫了眼桌上铺开的名单,状似好奇地问她:“顾女侠,你还没回答我,你要这些名单做什么?”

顾少棠撇了撇唇,将喝空的茶盏往桌上一转,“把惹了我的全记下来,回去领着弟兄端了他们的窝。”

樊华知她这话是在打发,也只一笑,起身道:“夜深了,顾女侠早些歇息吧。”

顾少棠见他走出门口,随口又问:“穆渊近日有何动向?”

樊华驻足回首,莞尔一笑,并不开腔,顾少棠会心一笑,怀里掏出一锭黄金扔了过去。

樊华接了酬劳拢进袖里,道:“吐鲁番阿力速檀派了使者来进贡,王子随行,多半是想议亲,这几日正好打洛阳经过,就在东苑留宿,穆渊正忙着招待他们。”

顾少棠抿唇,点了点头,“谢了。”

樊华了然一笑,“看来这消息对你并没有价值,不过,这酬金我还是要收的。”说着从袖里拉出一张折叠完整的图纸来,递了过去,“这个或许对你有用,给你吧。”

顾少棠接过手摊开一看,见这图竟是穆渊府邸的地形图,其上还详细标注着守卫分布,不由惊奇:“你怎么弄到的?”

樊华抿唇神秘一笑,“今儿去买大饼,那贩子就用这个裹大饼递过来的。”

说罢径自旋踵而去。

顾少棠知他是在“报复”她的打发,也只叹息一笑,对着图纸思量片刻,忽觉透窗风寒,起身步至窗前,望着天色,心里细细琢磨。

月黑风高,适合夜袭。

穆渊身兼两位,事多繁忙,待到处理完府衙与义士盟的事务,已值掌灯,因今夜于洛阳西府东苑设宴款待吐鲁番来使,只回府邸换了便服,便坐轿往东苑去,须臾入夜,恰是良机。

顾少棠夜探穆府,却不加乔装,仍是那身显眼白衣,凭着脑中地形图,轻巧避开诸多守卫,顺利潜入穆府,循道至穆渊所居的东厢,穿朱阁,过华榭,探了几间厢房,皆是黢黑无人,心中暗暗奇怪,怎的穆府竟这样冷清,连他一个家人都没有,又想可能都赴宴去了,也便敛下怀疑,避开守卫耳目,悄然入了书房。

书房壁上挂着两盏灯,灯火黯淡,柱上挂着穆渊的宝剑,左转帷幕低垂起阶处,前行数步,便至书桌,顾少棠翻看桌上文案书卷乃至讼状,未有异处,又四下查看墙壁书柜,想或许能找出些暗室的蛛丝马迹,正寻找间,忽闻门外有人声,闪步贴身到门前,微启门缝向外窥看,却见那久未逢面的辛眺正领着一人穿过回廊向西厢的方向去。

顾少棠心内一突,辛眺在这里,那雨化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