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赤痕印(1/1)

确实久仰,这杨汉青之事迹,总为江湖中人津津乐道,说其出身将门世家,祖上历代皆为朝廷倚重的战将,他子承父业,也在战场上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本是朝中正二品武官,加授龙虎将军,怎奈生就英雄本色,嫉恶如仇,不会那巧言令色、阿谀奉承之事,得罪了朝中结党营私的东厂,东厂收买群臣,以番贼占领哈密,边关战乱不停,唯恐唇亡齿寒,须得名将镇戍嘉峪关为由纷纷上疏皇帝,请了一道圣旨,将他远派到这风沙侵袭、四处戈壁荒漠的嘉峪关来。

幸而杨汉青为人豪爽开朗,好结交侠客义士,更喜操练兵马,在这荒蛮之地,倒比在那佞臣丛生、尔虞我诈的朝廷有滋有味,且自在百倍,闲时勤练武艺,一把关刀,已将那古时神妙刀法全数掌握,春秋八法——八八六十四法,被他演绎得炉火纯青,无人能出其右。

正因如此,同样擅使关刀的鹰帮五将窦青总对他念念不忘,盼着有朝一日能和他过两招,可由于总总原因,也只是止于念想。

顾少棠见着他这般气概,竟如同看到了爹爹的影子,心内一黯,敛眸又向卜仓舟问:“你刚才说酬金,是怎么回事?”

卜仓舟见有机会解释,忙道:“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就在这几年间,这大明疆域的西部边陲嘉峪关外的哈密城池,遭了西域边陲吐鲁番将士的攻占,哈密卫右都督罕慎向朝廷求援无果,又不愿向敌军投降,因而带兵退居瓜州附近的苦峪城,几年来不断着手联合忠于明朝的蒙古部落势力,为了夺回领地,朝夕不怠勤练兵,顽强苦战,以至成了吐鲁番将士的眼中钉肉中刺。那帮纵贯沙洲的贼匪,便是想趁此机会,弃恶从戎,归附罕慎,做他手下的将士,罕慎正值用人之际,自然倾怀接纳,这帮沙洲贼得了消息,就要动身前往苦峪城——

可千古朝代更迭,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天下事早已不再如人之初那般单纯简单,卜仓舟打听到消息,就知不对,这帮恶贯满盈的沙洲贼哪会为他人利益做出这等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恰逢时与杨汉青结交,权衡之下便将心中怀疑和盘托出,杨汉青也知不可轻视,便与他秉烛夜谈,商议对策。

商议出来的结果,就是卜仓舟独自一人前往沙洲,扮作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样,故意遭他们劫了去,凭借自己泥鳅般的滑溜本事脱了刀口,又献以机关暗器密术,哄得他们欢心,顺利混入这帮沙洲贼的秘密营地,施了计从那贼首的女儿口中打探到秘密,知他们原来是和吐鲁番将士暗度陈仓,欲潜入罕慎营中将其刺杀,以人头换取赏金。

眼瞧他们就要动身前往苦峪城,卜仓舟心知事不宜迟,偷偷将消息飞鹰传书告知了杨汉青,杨汉青知这哈密乃边陲重地,失之必有大患,早已想要带兵夺回,无奈朝廷不重视,他一腔热血无处挥洒,着实苦恼,却道军权握于帝王之手,他虽不能擅自带兵前往苦峪城,但想要挑了区区一个沙洲贼窝还是不成问题的,当下就率了兵,依据卜仓舟提供的路线,直捣沙洲贼窝而去——

事情嘛,本来是进行得很顺利,只等杨汉青挑了贼窝,卜仓舟拿了酬金,便可直接往龙门客栈与顾少棠会合,谁知他预感大军要到,正瞅着空隙想落跑时,贼窝里突然出现了个人,却道是谁——原来是当初和鹰帮手下有过恩怨的一个擅使双板斧的大汉,正是那臭名昭彰的江湖败类!卜仓舟和他打过照面,冷不防叫他认了出来,顿生波折,那沙洲贼党一听他是个消息贩子,便知上当,哪听解释,当场就亮了刀子!卜仓舟别的本事不精,最擅逃生之术,自是麻溜躲了这杀身之祸,一路逃到了肃州来——谁知这帮沙洲贼深怕事迹败露,竟胆大包天一路追来,且每次都把他扑个正着,倒好似有人指引了他们方向一般,害他这几日狼狈逃窜,风餐露宿,吃饭睡觉都不安稳。如今以他为饵引顾少棠入石阵,大抵也是将她当成和他一伙的,想来个赶尽杀绝罢了。

杨汉青听罢他的话,朗声笑道:“那使双板斧的我见着了,看他是个汉人,就没下重手,没提防倒叫他给溜了,正派人追着呢。”

卜仓舟心中不忿,竖掌一劈,“抓到了先让我砍一刀,不砍他不消我心头之恨!”

顾少棠冷嗤:“你自己露了马脚,还怨人家发觉?”

卜仓舟边儿眉毛挑起,回过头来:“顾少棠,你到底站哪边的啊?别不是念旧情吧?”

“我念什么旧情?”顾少棠没听懂。

“那——”卜仓舟话音一顿,瞅着不明就里的杨汉青,把顾少棠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那人以前是白虎帮的手下!”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卜仓舟惊呼一声,咬牙切齿道:“那白虎帮的龟儿子就在蜀中,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赚得盆满钵满的,铺面宅子都不知道盖了几间,还成天拉帮结伙上鹰山找茬,我前阵子又听到他们要上鹰山的消息,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干嘛去的?”

顾少棠定定看了他良久,好似明白了般,鄙视道:“你有这本事,也去赚一把,何必羡人富贵?”

“我……”卜仓舟一时语塞,他哪里是羡人富贵,她怎的不懂!

“没话说了?”顾少棠顿言一笑,甩手亮出一把飞镖,“那就说一说,那夜冥烟跟暗器是不是你给人的?”

卜仓舟被飞镖顶住下巴,咧嘴讪讪一笑,很是尴尬。

顾少棠拉下脸一哼:“曲老头给你防身的东西,你倒大方送人。”

卜仓舟一脸无奈,“我不就是想……给他们用用也无妨嘛,反正拿得回来,而且我还将夜冥烟改制过,以血能破,不至伤人太重……要是知道你会中招,我又怎么会给他们……”

顾少棠懒得理他,收了镖,抬眼一瞧天色,皱眉道:“都已这个时辰,出关也来不及,我们回客栈暂住一宿,明天动身去龙门。”

说罢只朝杨汉青一抱拳,旋身就走。

卜仓舟一脸惊讶,看了杨汉青一眼,忙不迭追上她道:“顾少棠,你这么急干嘛,那客栈也不是啥好地方,我们随杨兄回了关城岂不方便?”

顾少棠脚步不停,冷冷出言:“他是什么身份?”

“废话,自是嘉峪关守将啊,我们要在龙门寻宝,这关口不得打点好啊?如若不慎事发,杨兄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少也会给个方便,他又不是什么爱财之人,自然不会抢我们宝藏,如果常小文要跟我们抢,他不定还会帮我们一把!”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顾少棠蓦地驻足,定定看他,“我又是什么身份?”

卜仓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登时无言以对。

“官匪不两立,既是殊途,何必相交,最好素不相识,省得日后难看。”

见顾少棠话罢抬步就走,卜仓舟无法,只得返身匆匆取回暗器,跟杨汉青告了别,一溜烟追她而去——

风动黄昏,暮潮涌,夕阳斜照,晚烟笼。

顾少棠与卜仓舟抵达肃州客栈时,正值掌灯之时,打斗后的乱相已清整,大堂里满满当当全是用饭的,恰好一隅饭罢空出,二人落座,喊伙计清了桌子点了菜,这才算歇了口气,谁知菜刚上桌,一个伙计过来搭揖道:“两外客官,外头有位客人想吃饭,这堂里没空位了,能和你们搭一桌不?”

顾少棠正想说随意,卜仓舟刚巧瞥了那人一眼,脱口拒绝:“不行!”

顾少棠见他反应这么大,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青袍书生站在堂前,挡风御沙的布巾蒙了半张脸,修身清瘦,并不相识,回头疑道:“他是谁?”

卜仓舟压低声音道:“这是个买卖消息的,我见过他,搁着到处空手套白狼,德行忒坏,我们得提防着!”

顾少棠心道同行相轻,难怪排挤人家,不由挑眉笑道:“既然是道上的,何不请过来喝几杯,再请教一下人家是怎么空手套白狼的。”

卜仓舟见她手一抬就要招呼,紧忙扑过去压住,咬牙道:“顾少棠,你别乱来,我看此人深藏不露,别瞧着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指不定是扮猪吃老虎呢!”

顾少棠抽回手来,仍是笑:“既扮得像猪,吃得了老虎,那就是人家的本事,你别眼红。”说罢朝那书生看了一眼,见他拢着袖子便要离开,忙抬手喊道:“那位兄弟——”

书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左右张望一下。

顾少棠一手挡住扑腾着要阻止她的卜仓舟,喊道:“别看了,我叫你呢,这方圆百里的客栈,估计都满了,不如过来跟我们一桌?”

那书生犹豫一下,轻步走来,打量了她的装束,抱拳道:“多谢女侠,只是,可有不便?”

他哪能注意不到卜仓舟一脸不欢迎的表情。

顾少棠道:“哪有不便?这一桌子菜,吃也吃不完,多一张口,省得浪费,邀得同桌,聊些趣事,倒也解闷。”

书生闻言一笑,眉眼弯弯,便是恭敬不如从命,这才挪凳坐下,扯开挡脸的布巾。

灯火映着,却见是个肤白秀致的少年,长眉如画,乌眸墨染,眉心一道赤痕印,如妖如魅,压不住满脸稚真,笑颜道:“在下樊华,敢问女侠大名?”

“我姓顾。”

“原来是顾女侠,不知女侠为何在此落脚?可是要去何处?”

“吃饭就吃饭,问那么多废话干嘛?”

卜仓舟一打岔,冷不防顾少棠开诚直言:“我们要入关去。”当下吃瘪又吃怒,一拍箸,“顾少棠你——”

话一出口,才觉自己连她的名都说给人知了,懊恼一拍额。

顾少棠没理他,见伙计过来添了碗筷,便倒了碗酒给樊华推过去,“天大地大,相逢即是有缘,来,喝酒。”

樊华连忙摆手,“在下不能喝酒。”

顾少棠挑眉,“不给我面子啊?”

“不不不,女侠盛情,在下感恩,只是小弟,身患奇疾,不宜饮酒。”

樊华歉然说罢,得了谅解,便觉饥肠辘辘,起了筷就要去夹碟中的包子,冷不防被顾少棠捏住了手腕,扣住了脉,动作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