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归心箭(1/1)

却道穆杰甩掉白府追兵,遁入平山镇四通八达的巷道中,饮耻暗恨顾少棠坏他好事,莫奈何,蹉叹之余,正寻思着要去哪里找匹马出镇,突觉房舍顶上人影一现,杀机迫近,猛一抬头,还未看清那人身形模样,脖间一冷,已遭割喉。

穆杰摇摇而倒,黑衣客蹲身抹他鼻息,袖下匕首一收便欲离开,正将起身,猛然一顿,脖前已遭一线金蚕丝绕著。

他若敢妄动,便是死路一条。

顾少棠在他身后,语音冷冷:“你从龙门一路跟踪我到这里,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黑衣客不说话。

顾少棠仅见之背影,硬如铁石,呼吸分毫不乱,便知其必是受过严酷训练,冷血兮麻木无情,非人哉无所畏惧,此是绝顶的刺客,也是绝顶的死士,若想从他口中套出些蛛丝马迹,怕也是白费功夫。

顾少棠寻思片刻,只便收了金蚕丝,冷然掷声:“回去告诉雨化田,我欠他的人情,我自当双手奉还!你们这些官僚走狗,若敢踏入我鹰山半步,我必就地而诛!”

她说这话,绝非威吓。

黑衣客默不作声,只身形一晃,便如寒夜栖木之鸦,转瞬消失眼界。

顾少棠静默一刻,探手碰了碰穆杰尸体,知是死透,眸敛思索,联想这黑衣客与那日客栈中黑衣人的身手,只疑雨化田究竟是从哪儿得来这么一帮魑魅魍魉,又想,虽未真的将这跟踪者斩草除根,至少得了一方清静,旋即飞身而起,足踏房舍之上,悠长一声口哨,唤来坐骑,连夜折返酒馆。

辛平二财酒足饭饱,卧凳正酣,冷不防被她一踢,双双跌了个狗啃泥。

日渐天光,炊烟袅袅,待到雾岚散尽,三人亦酒足饭饱,动身上马。

店家老两口窝在草棚屋里合计了半天,到此时方推着那小孩儿过来,殷殷道其家在京师,惨遭拐子卖到蜀中,前些日子才逃了出来,懂事又可怜,老两口原想将之收做义子,孩儿却念着亲人摇头不肯,这老两口寻思着鹰帮人手多,许有那么一两个想去一趟京师的,便求她伸出援手。

顾少棠先与这孩子默契配合,甚喜他机灵,二话不说,将手伸出,那孩子似有犹豫,迟疑片刻才交出手,转瞬就被她拉到马背上,四肢摇摆,呀呀惊呼,显是第一次骑马。

顾少棠露齿一笑,单臂搂住他,一甩缰绳,奋蹄出发。

离寨甚久,她归心似箭,只任马蹄撒欢,绫带飘掠,衣袂掀风。

那小孩马背上颠簸片刻,渐渐得了适应,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马儿鬃毛,不意瞅见她揽在自己胸口的手,肘间有伤,血透白袖,眉头一皱,犹豫片刻,才伸手到怀中,掏出藏得极妥的一方秀帕来,默默为她包扎伤口。

顾少棠悄然压慢马蹄,垂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儿正聚精会神地打结,闻声讶然,回首见她眉眼融融,极其温柔,绷得太久的心突然间松懈,脱口而出,“叫我小……”猛又一顿,似有难言之隐,只垂了小脑瓜嗫嚅:“……柱子就可以了。”

顾少棠不太肯定,“小柱子?”

“小柱子?哈哈哈——你爹你娘怎的给你取个傻名?”

“小柱子,娘的也太寒酸了,至少叫个大宅子啊!”

那辛平二财共骑一乘,原本你捶我一拳我捅你一记闹个不停,此番回头连声打趣,直叫那小柱子脸蛋涨得通红,不服气道:“柱者,有顶天立地之意,你们两个懂什么?!”

“吖!这小蛋曹,居然会顶嘴!过来,看我怎么打你屁股!”

见辛平当真伸手要抓他,小柱子紧忙往顾少棠怀里一躲,“姐姐救我——”

风淸路遥,碧山翠微,日照人影斜,幽径马蹄响,霎时沿路洒满笑语欢声。

日月无声,哪堪流光换,顾少棠离去马坝林酒肆,安知三日后,这平日里只有农叟柴夫光临的寒酸小店,竟多了一名店小二,弱冠之年,长得浓眉大眼,相貌端正,拜二老为义父母,继承酿酒蒸馍之手艺。

问其为何在此,答曰,置屉蒸馍,压坛酿酒,愿得一人尝。

问那人是谁,却只含笑不语,举目而望。

望之处,林荫遮目,看不清百里之外,崇山峻岭,只见草棚屋上炊烟袅散,渐淡如深宅锦户之瑞脑烟销,鎏炉暗冷,光阴逝,飞鸽托书,寄洛阳,过朱门,穿华榭,落于一黑衣人臂弯,登楼阁,入疏帘,转承于一汉子之手,由其取下足环信笺,掀重帘,跨浅槛,呈到软帘掩映下的紫檀黧毡罗汉塌上,那慵懒斜卧之人面前。

那人身着月白直裰,鬓发修整光洁,头戴儒巾,锦饰不施,自气度不凡,眉眼间冷若冰霜,魅若秋虹,取了信笺一阅,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神色一敛,信笺于其指间,转眼化为粉末,未及说话,楼阁外有人求见。

那人不语,闲然以巾布拭去指尖余污。

那身着轻衣软甲的汉子似知其意,遂转足将求见之人引入,却是个苍发慈目,着鸦青深衣戴巾帽的耆年老者,手中托一锦盒,挪步到了榻前一跪,深鞠引言:“……此剑得来无鞘,恕属下眼拙未能分辨,是否真是大人随身宝剑,还要请大人过目才知……”

说罢掀开锦盒,盒中静卧之物,乃一把三尺长剑,剑身精铁烁光,暗痕浅显,剑柄鎏金錾龙,琼玉争辉,正是雨化田的三刃剑——而这榻上之人,自然就是西厂掌印提督雨化田,只见其缓缓起身,探手取了剑,剑泛寒光,耀其眉间,冷目一凝,掌中倏然用劲,剑身飞片而出,堪堪滑过老者颈项,剑气拂其须发,陡然震破多宝阁上几件官窑瓷器,转瞬归于剑身。

雨化田勾唇浅笑,“这剑,你倒是保管得不错。”

老者波澜不惊,拱手尊道:“此乃大人随身之物,这等神兵利器,属下为求稳妥,自当要全力保善,不敢有分毫怠慢。”

雨化田笑意越深:“这等神兵利器,你就没有起过独占的念头?”

危机迫来,老者顷刻深拜呐言:“属下惶恐,据说此剑于嘉峪关出现,由江湖人士之手转卖洛阳,属下见此剑颇眼熟,唯恐是大人丢失之物,立即重金购下,之后便一直珍藏于宝阁之中,就等着这一日物归原主,属下深知,此剑只有在大人手中,才能尽显威力风采,吾蒙大人恩赐,荣华得享,犹是凡夫俗子,岂敢妄想。”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雨化田自是满意,只将剑置回锦盒,示意辛眺收起,扶塌慵懒道:“交付之事如何?”

老者抬首回道:“禀大人,一切皆准备妥当,只是……”

“说。”

雨化田径自起身越过他,由着辛眺为他覆上锦披,系上锦丝软束。

老者膝盖不敢离地,挪过身来,仍旧拱着手,犹豫道:“属下揣测,那鹰帮帮主顾少棠,多半不会应邀而来。”

雨化田不置一视,挥袖往门外走,勾唇而笑,眉眼间全是自信,“她一定会来。”

青天之蜀道,山林丰茂,惟西界一山,最是雄壮巍峨,堪称奇景,但见其苍翠峥嵘,峰峦逶迤,顶峰之高,云雾缭绕,其下山道纵横,宛如溪流交错,汇于山脚。

此山入口仅一处,两壁竖石成山门,潜行几里,开阔处有一巨石盘地,形如雄鹰展翅,神似欲飞之瞬,故石壁凿字漆朱红,名曰鹰山。

四人两骑,越过石鹰盘地之所,辛平二财称叹未止,又见一整片樟木乌林,如千军万马般横亘面前,郁郁葱葱遮了眼帘,一时不辨路径,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顾少棠。

原来这樟木林四通八达,出路众多,但终归都能上山。

顾少棠日夜兼程又兼打斗追敌,稍感疲累,闭目假憩,任由马儿带着前行。

落英铺翠径,马蹄碾香尘,乃至穿林而过,视野豁然开阔,再行数里,竟就现出了山路悬崖,奇峰险峻的雄景。

顾少棠醒觉不对,愕然勒马,目光游向悬崖之端,一时发怔。

怎能料到,来到此处……

狂风突至,摇撼樟木林,哗哗作响,悬崖之下回音呜呜弄吟,恍如坠崖时,听到的萧瑟风声,凄厉宛如哀鸣,叫人神魂皆碎。

顾少棠僵坐马上,思绪漫漶。

这命运的分水岭,过往一切,历历在目,叫她如何能够不在意、不滞留?

紧蹙眉头,闭了双眼,却仍无法阻挡,记忆太过清晰,身体竟重临其境般,泛起阵阵失力感,恍惚间又看到父亲,挡在身前,无数箭矢直扑而来……

狂风转瞬而过,倏忽归于平静。

辛平二财走得太近,险被那股奇风刮到悬崖底下去,好一阵心惊肉跳,又叹那顾少棠竟能任由狂风侵袭,乱拨青丝而不动如山,实在稳重,正要过去拍马,又见着她面沉如水,浑身紧绷,一时面面相觑,暗道莫不是被这阵诡异的风刮了魂儿去?

顾少棠玉手紧握缰绳,紧得骨节都泛了白,只有小柱子瞧见,顿生忧惧。

抬起的小手,碰触到她的脸颊,有些冰凉,“顾姐姐,你怎么了?”

顾少棠眼神如同被噩梦惊醒,未及隐藏,深刻的痛苦、遗憾,丝丝显露,她有些恍惚,辨不清耳边纷杂的话音,蓦地看清小柱子担忧的眼神,忙将心绪抚平,勾唇浅笑:“我没事。”

收得太仓皇,就连微笑,都显得伤感。

辛平二财哪里瞧过她这般神情,暗疑是这悬崖怪风招的邪,催马过去一看,只见这处高耸绝壁宛如刀劈斧削,其下沟谷幽深,溪流汇集,怪石嶙峋,他们两个在平顶山跑惯了高山绝壁的,看着都要腿软,连忙退回顾少棠身边,喊了一声,“老大……”

这地方阴森诡异得很,他们真不想久呆。

顾少棠沉沉呼吸,偏开头道:“走吧。”

见她调马前行,辛平二财紧忙跟上,又过几里山路,默默无言,气氛凝重得叫人发闷,两人实在按捺不住,搔着脑门找话题,“老大,你说我们进鹰山这么久了,怎的一个鹰帮的手下都没看到啊?”

“鹰帮总寨在山腰上,这山道各处都有暗哨,他们除了传达消息,一概不露面。”

“暗哨?”

辛平二财听了这话,顿觉热血沸腾,四处张望,目光尽往繁枝密叶中搜寻动静,再一想自己是顾少棠的随身手下,身份不一般啊!顿觉威风凛凛,姿态那么一变,腰杆挺得倍儿直,想叫那些藏身暗处的人瞧个清楚!

小柱子瞅着顾少棠,有些不信,“顾姐姐,你们真的是土匪吗?”

“去!这不废话吗?!我们当然是土匪,你看我这长相啊,一看就是土匪!而且我们这些土匪啊,最喜欢的就是小娃娃白白胖胖的肉了,晓得不?我们要把你带到土匪窝里养得白白胖胖的,熬汤喝……”

二财反坐马背,横眉竖目,张牙舞爪冲他扮鬼脸,想吓哭他,可惜没效果,反被辛平一屁股搡下马去,摔了大马趴,辛平一招着效,哇哈哈驾着马儿落跑,二财七窍生烟,追着马屁股射飞镖,这两人一来一去,打打闹闹,滑稽至极,惹得小柱子拍掌大笑,顾少棠忍俊不禁,笑逐颜开,懂他们用心良苦,紧绷的情绪自荡然无存。

一笑莞尔,嫣然刹那。

一如鹰山之上,万顷海棠盛放,如烟如霞,美得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