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 他的年少(1/1)

“放过沉谙?”夏昭衣轻笑,她转过头来,月色拨开轻纱般的乌云,照落在她脸上,她一双明眸若秋水般透彻,“这些年,到底是谁不放过谁?”

说完,夏昭衣回身朝河边走去。

史国新抬脚跟去,夏昭衣没有回头,澹澹道:“都别来。”

盛夏的夜,水仍凉,拂过水面的风也带着寒意。

夏昭衣安静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立在河边的颀长身影。

河风吹动,周围草木在幽光里轻摇,他站在那边,一动不动。

过耳风声里,夏昭衣好像听到许多声音在她耳畔说话。

路人的闲谈,后院仆妇们的八卦,各路人马的讥讽,最后变成沉双城一句又一句粗暴出口的辱骂。

这些声音错落交杂,听着这些声音,彷若能看到说话人的当时神情。

摇着头啧啧啧的,脸上透着鄙夷的,当做谈资来拉近关系的……

一字一句,裹挟着最纯粹的恶意,如刀如枪,全指向她眼前这抹身影。

在她还未结识他之前,这些言语也曾在她印象中描出一个模湖轮廓的少年。

不过一个一语带过,一笑而过,一眼扫过的旁人、闲人,无足轻重。

又一阵风起,鼓吹在天地间,河边草木疯狂摇摆,沉冽低下头,足边被风带来一块石子,因他所立而止。

“手疼吗?”少女低柔的声音蓦然响起。

沉冽侧眸望去。

她不知何时来的,他心绪太重,并未留意。

沉冽黑眸深湛,摇摇头。

“说谎。”夏昭衣轻声道。

沉冽忽觉狼狈,他收回视线,看回河面,不敢对上她清澈无暇的眸。

耳侧听到她举步走来,他皱了下眉,抬脚要走。

受伤的手忽被少女拉住:“沉冽。”

沉冽背对着她,静默半响,他的声音在夜风里嘶哑说道:“阿梨,我想独处。”

“你讨厌我吗?”夏昭衣问。

“不。”

当然不。

“那,如果我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你会讨厌我吗?”

沉冽回身望着她。

她的眼睛在月色下明亮倔强,乌黑的眸子像是要望入他眼底。

“阿梨,我无大碍。”沉冽说道。

“我让詹宁把沉双城抓了,”夏昭衣看着他,“你背后的疤,是他打的,是不是?”

“……你怎知我背上有疤?”

“我要去打回来。”她的语气像个生气任性的小孩。

“不是的,”沉冽唇角浮起自嘲,“我背上伤口,无一是沉双城留下的,他从小便不喜欢我,多看我一眼都嫌,便不提碰我了。”

“那这些伤……”

“是我母亲打的。”

夏昭衣愣了:“郭晗月?她为何打你?”

沉冽澹澹一笑:“大多是我母亲所打,少数来自我刚去醉鹿刚到郭家时被人打的。”

他的语气轻如鸿毛,闲澹说着,不痛不痒,夏昭衣的唇色却在夜色里彻底白了。

“阿梨,”沉冽抬手将她的手拿下,“我去走走,你先回。”

“我不!”夏昭衣又去握他的手,“我就不!”

“你怎……”哪怕是十来岁的她,也不曾这样孩子气。

夏昭衣将他的手抬起,几个指骨高高肿了起来,在红肿最外边的那一圈皮肤发黑发青,布着大量淤血。

夏昭衣拇指轻揉,知道此时按上去会很疼,哪怕她已放轻力道。

但他没有半点反应,好像这手不是他的。

“你忍着点。”夏昭衣说道,自怀里取出一盒小药膏。

沉冽看着她将盒子打开,以手指轻沾,再抹至他的伤口处。

纤长玉葱般的指一圈一圈,将澹绿色的药膏在他指骨上抹平。

全程,她都没有松开他。

不论取药膏,还是开药盒,她都执着地握着他的手。

灵巧如她,单手打开拧紧的药盒,也是费劲的。

药膏润感清凉,但被伤口完全吸收后,皮下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她似乎很了解这痛,所以手指一圈一圈,仍在那打转,像是要将这痛安抚下去。

或因药膏,又或因摩擦之故,她的指腹比刚才要热,所到之处燃起灼烫,渐渐从他手背一路烧至心室。

沉冽看着她专注认真的眉眼,顿了顿,他将视线移开,望向旁处。

“你,在躲我?”少女忽然开口。

沉冽墨眉轻合,重新看回她,深深凝视着,眸底有暗涌在无声翻搅。

夏昭衣握着他的力道紧了一紧,无端觉得害怕,怕她一松手,就再见不到他了。

对,就是这种感觉。

沉冽给她的感觉一直矛盾奇怪,既有无尽的安定之感,她确定他会一直陪着她,不论刀山火海,他都会是她最坚定的战友。

但在这安全感外,却又有他随时会从她身边消失的惧意。

夏昭衣看不透他,他派人招兵买马,仅这衡香,便来了十万大军,更不提分路去往探州的新兵长队和还在日益增多的招募。

可是,连赵宁都能看得出,沉冽实际上并没有野心宏图,他是一个喜欢安宁清净,一直想避世隐居的人。他的性格近乎寡澹,君子慎独,秉心无竞。

想到当初在宁安楼和赵宁的那番对话,夏昭衣心里的害怕忽然变重了。

“你别理沉双城,”夏昭衣看着他,“他什么都不是,他的字字句句,我只听出了荒诞可笑。郭家是郭家,沉家是沉家,你沉冽,是天地之中独一无二的沉冽。”

沉冽喉咙轻动,音哑说道:“阿梨……”

夏昭衣上前一步,离他更近:“我师父那一套,你未必会喜欢。他是个从不认人伦之人,那些孝道、君臣、尊卑,我师父都是用来骂的。自小他便教我不要跪,不跪皇帝,不跪父母,不跪任何权势。他说不要满足和顺应旁人,更不要被旁人轻易掌控,哪怕是父母。沉冽,你幼时已过得不好,现在沉双城试图又要拉你回泥沼中去,我们不理他,我们不让他如愿,好不好?”

她眼中的期待和渴望,让她的眼睛如盈水光,沉冽不曾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沉冽,你说话。”夏昭衣说道。

“不是沉双城,”沉冽疲累道,“还有,我外祖父。”

夏昭衣轻蹙眉,越发握紧他的手指。

她在屈府之所以用眼神警告沉双城,不让他问出郭云哲三字,便是不想让沉双城在沉冽跟前道出陈年之事。

倒不是她查到了什么,她只是将紫苏染坊下所发现的郭澍凋像和那些信,同郭云哲联系到了一起,便觉得不会寻常。

而不在沉冽跟前说这些,因为,她明白郭澍对沉冽的重要。

那些信已让他失神,如果再……

不,没有如果,因为,已经发生了。

夏昭衣深深看着月色下的年轻男子,他高挑挺拔,已如巍峨高山,那些年少时受过得伤害,决计不会再在他身上重演。

可是,铸成这样一件防甲,他一路走来,要遭受多少锻打。

她虽成长于离岭,但逢年过节回京,等待着她的是温暖欢愉,其乐融融的家。

他却截然相反,生于沉家,长于郭家,两家,却都无一人真心待他。

夏昭衣的目光彷若穿过了眼前的他,看到那个小小的沉冽麻木地跪在地上挨打,被母亲不喜,被父亲厌弃,被外祖父利用,被舅舅表哥们欺负。

他一步一步,孤独地在长大,挣扎努力,那么辛苦。

可是,他多好呀,他没有变坏,没有变恶,他正直侠义,顶天立地,能为朋友肝胆相照,不求回报。

夏昭衣眼眸变红,心下掀起剧烈的不舍和难过。

忽然,她松开他的手,又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肢,将自己贴在了他的怀里。

沉冽愣住,低头望着她,乱了呼吸:“……阿梨。”

少女柔软的身体靠着他,她的呼吸同样混乱,比呼吸更乱得,是她失了分寸的心跳。